船过渝州后,路程就过了一半,但一路上的关口增多了,每个关口都要缴一道税,那些稽查的盐吏个个刁钻,就像阎王门前的小喽啰。所以关口上常常是吵吵闹闹、人声鼎沸,但也少不了蝇营狗苟的勾当,而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一切又是那样自然。
这天,魏碧山缴完夔厘印盖关防章后,解绳上船,由此东下他们就出川了,他的下一个目标直指湖北。
太阳直剌剌地落到江面上,四周一片静寂,但水流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船底像装了锋利的滑轮,而两岸的岩壁越来越狭窄,各种奇怪的鸟声兽音惊悚地回荡在空中。就在这时,枪声突然响了起来,魏碧山大骇,他发现子弹是朝着他们的船飞来的!他急忙操起枪还击,但明显对方的子弹要凶狠得多,而人也隐蔽在山道丛林中。不一会儿,船队中已经有船中弹沉了下去,船上的盐瞬间消失,人也如蚂蚁一样卷入水中。魏碧山赶紧躲进了船舱,他的耳朵里传来了猛烈的枪声,子弹在船板上开了花,船激烈晃动起来,船上的盐包接连不断地飞出去,桅帆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扑进了江中……
在长江航道上,袭击事件经常发生,他们都是对盐船下手,阻止川盐入楚早就是公开的阴谋。
魏碧山没有逃过这一劫。
四
卤水“轰”的一声巨响后冲出井口,是在傍晚时分。
当时早晚分工的工匠们已经换班,下工的工匠正在吃晚饭,而九指也回到了金兰香的红幌子酒馆,他打开酒壶,倒了杯酒慢慢啜着,碗里是黄澄澄的桂花酒。喝着喝着,九指来了兴致:
“香妹,桂花一开,井也要见功啰!”
金兰香嘴角一弯,那一弯里有说不尽的娇媚:“我先应付着店面,你慢慢喝嘛。”
九指望着金兰香的背影,想到这个脸蛋迷人的女人为自己拥有,这是盐巴菩萨送他的,就不禁有些得意,他嘴里哼起了川戏来,“……从今后,再不想在蟠桃会上去献寿,再不想腾云驾雾渎瀛洲。我只想男朋女伴常聚首,我只想男欢女爱鸾凤俦……”
唱着唱着,他又惬意地啜了两口酒。
就在这时,就听见一个小工飞奔而至,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酒店叫道:
“师傅,快,快,卤水冲出来了!”
九指一听,身子“咚”的一声从板凳上掉在了地上,大喝一声:“出卤了?”
“黑乎乎的好大一股,冲了好高!”
“格老子,快走!”
他来不及告诉金兰香,抓住小工的手就往外冲,要跨出门的时候,他回头大喊了一嗓子:
“盐巴菩萨来了!”
金兰香正在柜台里敲着算盘,听见九指一喊,吓了一跳,忙出来看,九指早已不见了人影。
他们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井口上的时候,四周围了一大群人。
九指把人掀开,侧着身钻了进去。他看见井口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黑泥,但井并没有再喷,九指急问:“喷了好久?”
“就喷了一股就断了。”工匠满头大汗。
九指的眼里掠过一丝惊恐。
他用手抓了一把黑泥,挨着鼻子闻了闻,又在指头上用舌尖舔了舔,他知道确实是盐卤出来了,但为什么只冒了一股就停了呢?九指想,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还没有完全凿穿,还欠点火候;一种是井道有倾斜,在盐卤喷出的时候,井壁出现了坍塌,把井给堵住了。如果是前一种情况,只需要继续下凿,今晚必定见功;要是后一种情况,就比较麻烦,需要特殊的工具来疏通,但必须尽快处理,如果井下淤结得越来越多,这口井将会出现雪花盖顶的情况,到时将前功尽弃。
九指马上叫人拿来三炷香,他点燃香,跪在井口磕了三个头,然后把香插到香炉里。
九指知道,他的命运就在这三炷香里了。如果井在香烧完之前打出来,他九指这辈子就该大富大贵了!但如果香尽井还没有凿成,他就该倒大霉了!
这时,九指大声吼道:“今晚我们就要喝庆功酒了,兄弟伙鼓起劲,再凿一把!”
工匠们听九指这样一说,精神百倍,他们把银锭锉高高地卷起来,然后猛地一放,只听见轱辘呼呼呼地响,篾绳嗦嗦嗦地往下窜,最后砸向那薄薄的岩层,然后岩层像鸡蛋壳一样嚓的一声裂开,盐卤瞬间喷涌而出!
但是,他们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情形,他们听到的是银锭锉软软地落在淤泥里,像木槌碓在了糍粑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九指惊骇万分。他知道,井下出现的是第二种情况!这时,九指的头上冒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牙帮咬得紧紧的,但他仍然沉住气,因为他有专门的工具对付这样的情况,他九指之所以敢端这碗饭是有道理的!
正在这时,怀荣三带着一大群人也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咸草坡上,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井上的情况。怀荣三急切地问九指:“啥动静?”
“刚喷了一股,已经出卤了。但井下有倾斜,井壁上的淤泥可能堵住了。”
“咋办?”怀荣三头上像被泼了盆冷水。
“我有专门的工具对付!”
这时,九指转过身,大声对下面的工匠吩咐道:
“快去把木箱打开,看老子的了!”
说完,九指迅速冲进了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觉得他出来的时候也就是井要被最后凿开的时候了。
香已经下了一半,天渐渐黑了,三点香头亮得格外醒目。
然而,当九指打开他的那口大木箱时,看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箱子!他“咚”的一声坐在了地上,两眼发呆,浑身发抖。完了,那些他精心炼制的治井工具全部没了,但大锁还是好好的,难道它们化了?飞了?消失了?
不可能!九指像疯了一样敲着木箱,他想这一定是在做梦,所以他使劲敲,用最大的力气敲,他要把这梦敲破。顷刻之间,他的手被木箱坚硬的质地撞得血肉横飞!
此时,桥镇的花盐街上热闹非凡,这天并非节庆,要在往常,人们劳累了一天,也该回屋歇息了。但这时人们好像忘记了一日的劳顿,纷纷涌到街头巷尾,议论着怀家就要打出一口三百丈深的黑卤大井,这将是桥镇历史上的一件大事。
按照桥镇的规矩,每凡有人家开出了盐井这样的喜事,都会把邻里乡亲的招在一起庆祝一番,桥镇人把这叫“吃大户”,“吃大户”是欢天喜地的事,是有喜同享的意思。怀家是桥镇最大的大户,凿出那么大的井,要赚多少银子?不仅如此,有了那么大的井,桥镇的盐商都脸面有光,走南闯北都吹得起壳子。所以这么大的喜事,至少也得庆祝个三天三夜!要放上八十八杆震天炮,摆上九十九桌酒席,还要请戏班来唱上八台大戏,那戏班必须得是威震巴蜀的蒋家班,那花旦,那小生,把桥镇人的魂都要带走那么几天……
金兰香的红幌子酒馆里突然来了很多兴高采烈的人,他们要金兰香端出花生胡豆和烧酒来,边喝边摆龙门阵。店里的人越来越多,你一言我一语,越摆越兴奋,好像咸草坡上的那口盐井是他们家的一样。
——这井一打出来,桥镇恐怕又要冒出个盐山来。
——格老子,日出卤水上千担,要百口以上的锅同时熬,每天发三条大船下湖北!
——嘿,不得了啰!四川坝坝里头从来没有见到过呢。
——好大的阵仗!
——是啊是啊,又要喝怀家的喜酒啰!
……
这个夜晚透着些躁动,柑子花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着,好像有一些甜丝丝的东西在飘。
九指冲出屋子的时候,像是变了个人,眼睛里血丝暴涌,怒气毕露。
“谁动了我的木箱?谁?!”九指盯着他面前所有的工匠。没有人回答。此时要是回答了,九指一定会冲上去一锤子把他敲死!
“怎么了?”怀荣三问。
“我的东西……被偷了。”九指低下了头。
“谁偷的?站出来!”怀荣三头皮一麻,转过身对着那些工匠愤怒地吼道。
没有人回答,都低着头。
“赶紧交出来,现在我可以饶了他。”怀荣三缓了缓语气。
这时,那个把九指的工具偷去卖了的篾匠有些心虚,喉咙哽了一下,眼屎就流了出来,连忙用手去搓。但就这一搓,被怀荣三看得清清楚楚,他怀疑就是他了。
“篾匠,快把东西交出来!”怀荣三厉声道。
那个篾匠“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老爷,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篾匠的身体像筛糠一样颤抖。
“一定是你!”
“老爷,冤枉呀!师傅的东西谁敢动呀!”
香还剩下一点点,香烟缠绕,在夜色中,那余下的三点亮光格外灿烂夺目。
“这井还有没有救?”怀荣三知道再追问篾匠也无意义,便死死地盯着九指。
九指摇了摇头,他浑身已经湿透,脸上难看得像摊烂泥。怀荣三知道情况坏透了顶,已经来不及了,没有得到及时处理的淤泥会迅速喷涌,堵满井道,井就将变成废井。他听得见自己的牙齿咬得嚓嚓作响。怀荣三闭上了眼睛,苍白的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他不想看到眼前的这一切,不愿意看到自己耗费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他的心肺正在一丝丝地撕裂。
“走,下山!”
怀荣三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刚要走,他又停了下来,怀荣三望了望那口一片狼藉的盐井,突然问道:
“九指,我一直有个疑问,今天你一定要老实告诉我,你的那根指头是咋断的?”
九指感到大势已去,点了点头,就把他过去帮人打井时,由于疏忽把井凿毁的事情讲了一遍,当时他在悔恨之下,一气把手指剁了一根!发誓以后绝不再犯那样的过错。毁了那口井也毁了一个井主的全部财产,九指用一根指头来赎罪,他如果不这样不足以证明内心的惨烈,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远得让他自己都忘了那宰下指头时的钻心疼痛!
九指说完,跪在了地上。怀荣三长叹了一声,头上一阵眩晕。
就在这时,只听见“嘭”的一声,井里又喷了股浓浓的黏汁出来,众人大惊,有人甚至以为是不是井重新通了。但是,就在大家有些狐疑的时候,这股黑黑的黏汁已经停息了下来,冒出的泥浆把井口牢牢地封住,空气中有股胶着的气味,四周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怀荣三从咸草坡上下来,去了王贵的屋子里。
功亏一篑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但他必须到王贵那里告诉他这个残酷的事实,把痛苦的真相告诉病危中一直在等待消息的人。他的三个儿子怀穆松、怀穆霞、怀穆春都战战兢兢地跟着他来到王贵的房间里。王贵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怀荣三精疲力竭,声音沙哑,他就把井垮的事情给王贵说了一遍,这个过程对双方都是折磨。王贵脸色苍白,死去了一样。
突然,王贵挣扎着从喉咙里发出个声音来,让人悲痛欲绝:“赵旺呀!”
赵旺,这个名字让人一愣,怀荣三同时仰头大喊了一声:“赵旺,你个狗东西哟!”
两个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冰冷、悲怆。
旁边的小儿子怀穆春看到两个人绝望的神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突然,王贵立起了孱弱的身子,断断续续地说道:“心不正……井咋会正哦?这就是命啊!”
说完,王贵的头一侧,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见他呼吸急促,面容狰狞。怀荣三闭上了眼睛,他不忍心看见王贵痛苦的样子,但他在想着“心不正井咋会正,这就是命”这句话,他想对王贵说,王贵呀王贵,你不是说我命中有盐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个道理啊?太迟了,太迟了!这时,大儿子怀穆松紧张地用力拉动怀荣三的胳膊:
“爹,王贵老爷他、他不行了……”
“快叫郎中来!”怀荣三大声喊道。
听见吩咐,下人转过身就往桥镇街上跑,但他刚一抬脚出门,怀荣三就看见王贵的喉咙动了一下,下颌往上翘起,花白凌乱的胡须扬在空中,充满了屈辱和桀骜。
小儿子怀穆春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看见王贵手里有一根细细的麻绳掉了下来,那手微微摊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午夜时分,九指神魂颠倒地回到金兰香红幌子酒馆,松油灯还点着,从窗子外望去,朦朦胧胧地透着一点红。
九指的身上浑身是脏泥,已经认不出人形来了,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堂屋,“咚”地跪到了地上。金兰香走出来,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她还在想九指出门前喊的“盐巴菩萨来了”那句话呢,她的心里还是暖暖的。“到底怎么了?发生了啥事?”金兰香感到不妙,满脸焦急。九指目光呆滞,把头埋到了地上。待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有两行泪痕像槽子一样,粗粗地刻在了他满是泥浆的脸上。
“完啦,彻底完啦……”
“啥完了?你快说呀。”金兰香急得双脚直跳。
“井崩了……”
金兰香大吃一惊,一时间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们的好事情都没了?”
九指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他这笑里是那样的阴冷、惨烈,让金兰香不寒而栗。这时,九指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抓起桌上的一把刀,呼的一声砍了下去,只见一根指头脆生生地跳了起来,随着一股热血的喷涌而出,九指“哎哟”一声摔在了地上。金兰香上去抱住他,一阵大嚎:
“你这个砍脑壳的,你不是说让我等着过好日子吗?盐巴菩萨来了,盐巴菩萨在哪里嘛……”
九指在地上痛得滚来滚去,血和泪掺和在了一起,染遍了屋子。
“盐巴菩萨呀……”
此时,窗外下起了小雨,刷刷刷地落到瓦上,连成了密密的一片。
空蒙的桥镇在雨中变得无依无靠。
两个人的呼号穿过桥镇的上空,桥镇人都听到了那凄厉的哭声。
从此以后,九指的右手只剩下了三根指头,缺了两根指头就不可能干工匠活了。九指知道,这次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再也没有机会来弥补,那些让他风风光光的日子已经离他远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九指独自一人离开了桥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