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抗拒岁月苦寒
有时候,极佩服那个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莫名地,总是觉得那群人可爱得同魏晋时期的名士们有所共通。或许是因为他们眼中,都隐含着几许超脱。不渴求物质,不耽于富贵,固守着心中一叶扁舟,自潇洒,自风流。虽然明知道,两个不同时代的人其实是全然不同的,名士们追求出世,而抗战时期的知识分子们,艰苦而清贫,两袖清风,两颊深陷,他们的血却是热的,为祖国流淌,为世界而涌动。
如果受尽委屈,也能坚持深爱,那么这份坚持的温暖,大约就可以安慰仓促的一生。从北平到长沙,从长沙到昆明,又辗转折往西川的林徽因,宛如风中的沙砾,飘飘荡荡,落脚了片刻,瞬息又被挟带向远方。
1940年年末,抗战结束的日子,仿如遥遥无期。经过长时间的商讨,传得沸沸扬扬的搬迁事宜终于有了定论:西南联大继续留在昆明,中央史语所则要跟着研究机构迁往四川省南溪县李庄。那是名副其实的穷山僻水,从重庆过去都要走三天的水路。林徽因舍不得离开自己亲手建成的房子,虽然只生活了半年,然而患难之中累积起来的感情尤为珍贵。只是大部队开发,她也不得不拖家带口地跟着离开。
临行前,梁思成病倒了,他暂且留在云南养病,三周之后才来到李庄和妻子会合。李庄是一个坐落在嘉陵江畔的小村子,史语所搬到山上,营造学社则安在山脚的一间农舍里。农舍有个大院子,几间平房建在里面,就是营造学社。大屋子是学社办公场所,对过的三个小房间,则是学社三个社员的房间。林徽因一家人也住在这里面,要穿过一条狭窄黑暗的走廊,才走到三个小房间前。林徽因和梁思成住一间,外婆和再冰住一间,剩下一间是弟弟的房间。一家五口,就这样在这个荒凉的李庄安顿下来。
嘉陵江滔滔地从村前流过,夜静春山空,江水奔流不息的声音透入耳中,像一首古老苍凉的旧歌谣,蛮荒,还带着原始的生命力。林徽因病倒了。多年的奔波劳累,始终没能好好休养,加之四川气候潮湿,对林徽因的肺病几乎是雪上加霜。她倒了下去,高烧四十多摄氏度,一直不退。梁思成心急如焚,他走了三天的水路,赶到重庆买来了药。这个地方没有医生,梁思成只好学着肌肉注射和静脉注射,每天给妻子打针。刚开始他的手法并不熟练,林徽因时常因此憋着一口气出不来,脸色苍白,唇色发紫。
她昏昏沉沉的,在睡梦里,也能感到胸臆之间传来的痛楚。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真是久啊,像是在看一场雪花斑点的默片老电影,光影极快地折过去,有时候却是一个长长的镜头,凝固着流淌不去。很久很久,这个没有声音的世界,忽然传来悦耳的鸟鸣,清脆、娇嫩,让她闭着眼睛仿佛也看见了山泉水迸裂在青石上的样子,清冽、净润、透亮。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他一脸倦意地守候在床头,忽然心里一阵悸动。
多么像啊!当年彼此都还年轻的时候,她病了,他也是这样守候着,不眠不休,专注得仿佛浑然不知疲倦。那还是在美国的时候,会因为一些琐碎事情怄气吵架,也会冷战僵持,但最后低头求和的总是他。这么多年过去,孩子都大了,他也老了,皱纹都爬上了眼角,为了这个家,他的难处并不比她的轻。
可是也幸好,不管过了多久,他还是在她身旁,不曾离开。她轻轻将脸靠在他的掌心,一如既往的温暖。就这样温暖着吧,这样就可以走完一生了。
这场病耗尽了林徽因最后的元气。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一天像正常人那样健康。虽然退了烧,身体却依旧虚弱,每天只能清醒的时候靠着被子坐一会儿。她瘦得厉害,原本丰润的脸颊已深深凹陷进去,血色也是若有若无的,唯有一双眼睛还有几分温柔神采。家庭琐事也都落在梁思成身上。还好孩子们都很懂事,妈妈生病的时候,只是静静看着,不吵也不闹,女儿甚至已学会了照顾妈妈,这些都令当父母的欣慰不已。
日子益发过得艰难。薪水已经不值一提,再冰和弟弟跟李庄的孩子们一样,穿草鞋和打补丁的衣服,弟弟不小心打碎了一支温度计,以致林徽因很长时间都不能量体温,因为外头已买不到温度计。费正清夫妇托人送来一罐奶粉,这是她在李庄最珍贵的营养品,一勺一勺省着喝,都觉得极其奢侈。为了生计,梁思成开始当掉衣物,衣服当完之后,又当掉了手表和派克笔,家里稍微值钱一点儿的东西,都换成食物果腹。梁思成还学会了用橘皮做果酱,把橘皮切碎了和红糖熬,可以做成果酱,让孩子抹在馒头上吃。
艰苦的生活并没有让他们灰心绝望,只是林徽因想起当年他们的意气风发,心头总会不可抑制地涌上一阵黯然。梁思永也病了,跟她一样的肺结核,梁思成最亲的两个人都病倒了,他却必须坚持着,为这个家顶起一片天。然而,不幸的事情却不断发生。1941年的春天,阳光将四川的潮湿驱散了一些,然而就在这春暖花开的时光里,却传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林徽因的弟弟林恒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这个年轻人是一名飞行员,1940年,他以全校第二的高分从学校毕业,怀着为国捐躯的理想走上了战场。等待他的是一去不返的命运,他被一架敌机击中了头部,壮烈牺牲。
林徽因还在病中,梁思成并未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只是一人默默地去成都料理了后事。她在三年后才得知了弟弟的死讯。时光的流逝,并未冲淡这惊愕的悲哀。那是1944年,抗日战争即将胜利,她含泪拿起了笔,为弟弟写下了一首诗: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来哀悼你的死;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简单的,你给了。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她悼念的不仅仅是林恒,在这场战争中,太多太多人失去了生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为了国家的独立和自由,这些年轻人抛弃了珍贵的生命,放弃了未来的太阳,永远地消失在历史上。就算百年后,温暖安静的那个时代,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曾经的鲜活、他们的笑声、他们为之献身的理想。岁月荒凉,日光沉霜,滔滔不绝的江水,仿佛要带走人们刻骨的忧伤。在这漫长的八年里,他们失去了太多,亲人、朋友、孩子们原本一帆风顺的未来……他们还失去了多年的研究成果——那些珍贵的照片、草图、数据、文字记录。有一部分资料,他们夫妻俩随身携带,穿过了云贵川高原,几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一些珍稀的无法携带的资料,他们妥善保存在天津一家外国银行里。未想,1939年天津洪涝,银行地下室被淹没,这些珍贵资料就此尽毁。这个消息传到僻远的四川山村已是两年后。那是凝结了夫妻俩心血的成果,就这样毁于一旦,经历过无数痛楚的两人,在不管多大的悲伤前都不曾失态,然而,他们却在闻讯那刻潸然泪下。
战争的代价着实是太沉重、太沉重了,沉重到亡者和生者的心头都永远留着一道不能愈合的疤。这场痛,才是真正的旷日持久。上天酷爱弄人,人生的无奈,失去的痛苦,都要叫人一点点尝尽,也不管人心是否可以承受。如此冰冷的现实里,唯有彼此手心那点儿温暖是永不退却的。半冷半梦,半沉半伤,这点儿温暖,令她自迷梦中折返,强忍着,以温柔的姿态,望着日复一日的水长东,也望着岁岁年年红尘变迁,人世奔涌。
静默·微笑洗去时间的残酷
人生在世,其实不过短短数十载。落叶离合间,一个生命便倏然不见。那样短暂,如同指尖飘忽的蝶,萦绕在掌心,不知何时就会随风而去。在有限的时光里,人总是应该有所承载的。如若蝶舞,一曲绚烂,一曲翩然,叫人铭刻终生,念念不忘。一念执着,一念成佛。有人将生命承载在红尘深处,为情痴,为情狂,为情望断千帆;有人将生命承载在一缕佛音里,一行经书一释然,不染尘埃的明镜后,拈花一笑,平生了然;也有人用生命承载着此生最不舍的眷恋,或许是一方森林,或许是一片碧海,又或许只是小小的一枚邮票。
承载林徽因生命的,是建筑。或许,她爱过许多人,烟雨红桥下的翩翩男子,携手同舟共济的终身伴侣,还有多年来不离不弃的蓝颜知音,她也深爱孩子、父母、朋友们。但在灵魂深处,她最爱的,还是那些神奇的建筑。她甚至为之燃烧了生命,点点滴滴,酝酿作史书,行行写下此生最深的钟情。
1942年,故友费正清千里迢迢赶来探望。他越过嘉陵江,沿着黝黑的山坳,询问着质朴的山民,推开那扇潮湿冰冷的门,他看见了漫卷书籍,几乎堆满了半个屋子,目光跳过如山的书,才挖出了两个深藏故纸堆的人。一时间,他几乎难以置信,在这样艰苦恶劣的地方,两个人的身体又是那样衰弱,他们竟然依旧放不下心中的梦想。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或许正是因为有他们如此锲而不舍的努力,多年来,中国虽然日渐式微,然而这个东方古国的声音,依旧不曾衰竭。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他相信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必定会是中国人。这是一个温柔而坚忍的民族,千年来信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信念,可到了存亡的关键时刻,却有着震撼整个世界的力量。
抗战胜利前夕,梁思成被任命为战区文物保护委员会副主任,他带着手下的年轻人罗哲文来到重庆。他们整夜埋首于各种资料中,挖掘、研究、肯定需要保护的战区文物。这范围并不限于中国,许多国外建筑亦是由他详细标注。在这些城市里,就有日本的京都和奈良。这些资料被送至美国手中,由此在美军轰炸日本的行动中,他们直接绕开了那两座古城。它们得以完好无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梁思成。
在重庆,他得知了抗战胜利的消息。那个夜晚,所有的人都流泪了。人们奔走出家门,跑到大街上高声呼喊胜利的捷报,又哭又笑。焰火飞上碧空,散开一层又一层的绚烂;巨大的探照灯,将夜晚照得宛如白昼;星光和月色,再也没有胜过那晚的明媚。梁思成也流泪了,八年里,林徽因失去了弟弟,他也失去了一个弟弟,他们都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最后的胜利,无法挽回逝者的生命,却可以给予孩子们一片纯净的蓝天。再冰和从诫,从此不用成长于凄寒、困守于深山,他们可以正常而自由地长大,所有的孩子都一样。这样狂欢的夜晚,他唯一遗憾的是不曾和妻子共享。他的妻子正在三天水路之隔的老山中,或许此时,胜利的消息还没能传到她耳中——他迫不及待,想要同她分享这巨大的幸福。在费慰梅的帮助下,一位美国飞行员将梁思成和她带到了宜宾。虽然目的地还没到,也近了许多。费慰梅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好友。她们抱头痛哭,林徽因哭的是艰辛终于过去,未来终于属于自己,所有的人再也不用为不可抗拒的力量更改人生,他们都有了选择和自主的权利,只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才知道这看似简单的一切,在战时有多么奢侈,近乎是一戳即破的美梦。费慰梅伤心的是林徽因,她是多么消瘦啊!脸色苍白如纸,从前一双纤细娇嫩的手,如今苍老干枯得如同泛黄的纸张。
她分明还未到迟暮之年,然而病痛和战争却消磨完了从前美丽女子的最后一分青春。
他们将林徽因带回重庆。李庄,林徽因终于彻底告别了这个小山庄。五年多的时间,她生活在这个毫无现代气息的小村子,渐渐苍老,病体支离,像是一朵薄暮的玫瑰,渐渐枯萎在冰冷的水中。她来的时候,江水奔流不息,她去的时候,江水依旧滔滔。世间,总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譬如月光,譬如坚定和执着的爱。
她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即使来到重庆,也依旧无法正常生活。她最多的是待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困倦地昏昏沉沉着。幸好,思成时不时会带她出去走走,在她身体容许的范围内,或者是在街上行走,瞧瞧如今终于拥有自由的国家,看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或者去南开中学接儿子放学。即使短暂,林徽因却觉得开心极了。在荒无人烟的山村生活了五年,她看到什么都觉得好新鲜。衣服也变了流行样式,女人们也不再流行剪童花头,烫着鬈发、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背影婀娜,风姿楚楚。
费慰梅的一位好友,是美国著名的胸外科专家,他为林徽因检查了身体。他没有将病情告诉病人,而是告诉了费慰梅:林徽因已病得非常严重,她的双侧肺部和一侧肾脏都已被感染,这样的病情,病人的生命至多只能维持五年。费慰梅不忍心说什么,她守口如瓶,但是她知道,在林徽因心里,其实是最清楚不过的。实际上,林徽因的身体状况,她的好友们亦是心里有底的。为了让她快活起来,金岳霖、张奚若等人坚持要接她来昆明疗养,昆明天气清朗,气候温煦,或许会对她的病情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