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情感需要有一段恢复期,他们俩都相信,过了这一个时期,会出现柳暗花明的新局面。
郁达夫的家庭风波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武汉保卫战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5月19日,徐州失守。6月12日,安庆沦陷。武汉的形势岌岌可危。武汉不仅是华中重镇,也是当时国民政府的所在地。日寇兵分三路,从长江下游水陆并进,妄图一口吞掉武汉三镇。
从7月初开始,敌机已经出现在武汉的上空。紧接着,轰炸越来越频繁。国民政府发布了疏散令,动员老百姓撤出武汉。许多机关、团体和家庭都在纷纷疏散。
7月中旬,郁达夫带着全家离开武汉。他们坐小船横越洞庭湖,经过四天四夜,来到湘西重镇常德。
到了常德,发觉此地系水陆要冲,并不安全,因为武汉沦陷只是迟早的事,而且生活程度很高,不宜久居。在常德武陵花园住了几天,有一个朋友建议他去汉寿,那里地不当冲,生活程度低,适于住家避难。郁达夫便与家住汉寿的易君左联系,托他代为找房子。易君左是他二十多年的文友,很快有了回音,热情邀请他去汉寿。于是,郁达夫拖家带口,来到了常德以东、洞庭湖畔的汉寿县。
汉寿的历史很悠久,屈原在此留下不少遗迹。《离骚》有“朝发枉渚,夕宿辰阳”的句子,枉渚是常德德山旁边的一条枉水,辰阳就是汉寿。汉寿距常德九十里,一天可到。在汉寿县城十五里处,有一个名叫沧港的大镇,它就是屈子遇渔父之地,即所谓沧水;浪水在常德,合起来即为沧浪之水。到后来,李衡种橘、关羽被封为汉寿亭侯,都与汉寿有着密切的关系。
避居汉寿,郁达夫的心情平静了不少。摆脱了纷繁和扰攘,他细细地回顾了与王映霞的感情历程。从内心里讲,他是深爱着王映霞的,但他爱感情冲动,意气用事,常常用王映霞接受不了的方式来处理两个人的关系,使她难堪,无法忍受。他现在决心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好好地改善夫妻关系。在这时写的《国与家》一文中,他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和理想: 六月初头,正当武汉被轰炸得最危险的时候,我的这个小小的家庭,也几至于陷入到了妻离子散的境地。自北去台儿庄,东又重临东战场,两度劳军之后,映霞和我中间的情感,忽而剧变了。据映霞说,是我平时待她的不好,所以她不得不另去找一位精神上可以慰抚她的朋友。但是在我呢,平时也不觉得对她有什么欺负;可是自从我福建回来,再与她在浙东相遇,偕她到武汉以来,在一道的时候,却总觉得她每日每夜,对我愁眉苦脸,讨恨寻愁。6月4日,正在打算遵从政府疏散人口的命令,预备上船西去的中间,一场口角,她竟负气出走了。这原也是我的不是。因为在出走之前,我对她的行动,深感到了不满,连日和她吵了几场。本来是我先打算以一走了之的。她走之后,我因不晓得她的去向——当时是疑她只身回浙东去的——所以就在大公报上登了两天寻人的广告。而当这广告文送出之后,就在当天的晚上,便有友人来送信了。说她是仍在武昌,这广告终于又大大地激怒了她。后来经过许多友人的劝告,也经我们二人的忏悔与深谈,总算是天大的运气,重新又订下了“让过去埋入坟墓,从今后各自改过,各自奋发,更重来一次灵魂与灵魂的新婚”的一个誓约。破镜重圆以后,我并且又在大公报上登了一个道歉启事。第二天就上了轮船,和她的母亲与三个孩子,一道地奔上这本来是屈左徒行吟的故地,从前是叫做龙阳的,现在是称作汉寿,避居在洞庭湖西边的小县里来了……经历了大风大浪的袭击,王映霞原先的“既娇且骄”的脾气也改了不少。她深知郁达夫是爱着自己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愿意与他继续过下去。只是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伤害,需要有一段情感的恢复期。过了这一个时期,她和郁达夫都相信,会出现柳暗花明的新局面。
王映霞每天提着篮儿上街买菜。汉寿的鱼最便宜,名贵的鲥鱼在下江卖几块钱一条,而在汉寿只卖五分钱一斤。鲜美的鲥鱼便成为他家的家常菜。汉寿南湖的鳜鱼也是很有名的,花上三四角钱就能买上几条尺把长的,真是价廉物美。
除了买菜做饭,王映霞还在家中教养三个孩子,每天把替小孩洗澡当作一门功课。大孩子已到上学年龄,因居无定所,只得在家里待着。好在王映霞做过小学教师,一有空便教孩子认字做功课。郁达夫每天读读书,吟吟诗,写写文章。一家人又回到了初到杭州时的生活中,过得宁静平和,其乐融融。这很适宜郁达夫和王映霞感情的恢复和发展。
汉寿的自然山水清新优美。西竺山的幽静小道上,南湖绿树成荫的大堤上,人们常见到一对男女在夕阳中相伴而行。男的穿着白色制服戴着铜盆帽,女的则是一身新女性打扮,长身玉立,烫发,旗袍。他们便是郁达夫和王映霞。两人徜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欣赏着湖山的胜景,心胸为之开阔。
易君左在《楚天辽阔一诗人》中,对汉寿的自然山水作了如诗如画的描绘: 堤的北面是一片汪洋的明湖,湖边露出小滩和堤塍,露出杨柳,在杨柳梢头露出风帆。每一个堤岸的缺口,像守卫的兵,分立着两只白鹭,静悄悄地伺着流水中的鱼儿。有翱翔天空的花鹰,扑地降落湖面啄鱼腾飞。有小舟闲系在近处水面的柳阴深处,渐起了炊烟,像一层薄雾的迷濛。斜阳的光映着远远的青山,射在碎金似的波面,摄入镜头便成了明月的夜景。
堤的南面是一望无垠的荷田,一片青青荷叶,在万绿丛中点缀三数点红的白的荷花。薰风将芬芳吹上堤,将荷花的香气和荷叶的清气吹入游人双袖,将几只白鹭吹过这边漠漠的水田。傍这广大的荷田,有葱郁的一带林木,黄瓦与白墙的两座古寺,数十家瓦屋与茅舍,及放在青草坪不吃草的牛羊,假使有一只小舟撑过,你不能发现他是小舟,竟像一只碧绿色的蚱蜢。假使真有飞机飞到,也会变成一个点水款款飞的蜻蜓。生活在如此美妙的山水之中,郁达夫沉积多时的烦闷减去了不少。他写了《政治与军事》、《轰炸妇孺的国际制裁》、《苏日间的爆竹》、《西方的猴子》、《财聚民散的现状》等杂文,表现了坚持抗战的决心。在汉寿时,创作上最大的收获是写出了长篇忆旧散文《回忆鲁迅》的前半部分。而影响最大的则是《政治与军事》。此文在香港《星岛日报》发表后,引起各方关注。据说广东省军政首脑余汉谋曾经出六块大洋专门买那几期《星岛日报》一读。
然而,郁达夫一直无法彻底摆脱“鸣鸠已占凤凰巢”、“曳尾泥涂”的梦魇。耻辱感折磨着他。尽管在与王映霞的协议书中明确指出对于过去的一切“概置勿问”,但真要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到汉寿后,他未再与王映霞发生大的争执,但小摩擦还时有发生。两个人都尽量忍耐着。
9月中旬,陈仪给郁达夫打来电报,请他回福州去共商抗日大计。郁达夫立即决定只身前往福州。
王映霞苦苦相劝。如果郁达夫离开,刚刚平静、安定下来的家庭生活,必然会受到极大影响。达夫这一走,一家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团圆。再说,如今兵荒马乱,光靠一个女人家如何照顾得了三个孩子和一个老人。王映霞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想留住郁达夫,无奈他去意已决。
9月22日清晨,郁达夫踏上了征途。此去路途艰难,局势危急,他不由得心情沉重。面对送行的妻儿,一股离愁别绪顿时涌上心头。想到此后把一家的重担都交给了妻子,他不免内疚。王映霞强压住感情,只是反复提醒他自己要多珍重,不要忘了给家里写信。
晨风习习,湖面上淡淡地飘着一层白雾,郁达夫坐船离开了。当晚到了沅江,次日抵达长沙。经南昌,走江山,过浦城,总算来到了福建境内。9月29日,终于到达福州。
途中,郁达夫每到一处,都给王映霞发一张明信片,告知行程,以慰思念。
在第一天的明信片上,郁达夫写道:“野阔天低,湿云与湖水相接,阴阴瑟瑟,颇与此次行旅之心境相像。出门多年,往日每以远游为乐事,此番独无兴致,亦不知是何缘故?”从中不难看出他的离愁。
途中,他还吟诗寄赠王映霞: 其一
此身已分炎荒老,
远道多愁驿递迟。
万死干君唯一事,
为侬和顺抚诸儿。
其二
去年曾宿此江滨,
归梦分明绕富春。
今日梁空泥落尽,
梦中难觅去年人。为了保证王映霞读到这些赠诗,郁达夫在数张明信片上都写上了,从这也可看出当时两人的感情还是不错的。俗话说: 小别胜新婚。适当的分离对感情的发展是有益的。无奈郁达夫和王映霞误解太深,以至于最后未能出现他们所期待的柳暗花明的局面。
郁达夫到福州后,向陈仪汇报了两次劳军和汉口的情况。当时,福建省政府已迁至永安,陈仪在福州成立了“主席随从室”,郁达夫就在随从室里工作。
不久,胡文虎报业集团驻福州的代表胡兆祥,邀请郁达夫赴新加坡担任《星洲日报》的编辑。郁达夫考虑到国内形势发生了逆转,很需要有人赴海外进行抗日宣传,便接受了邀请。还有一个原因是,在国内,家庭变故的创伤难以平复。很有些人对他的家庭矛盾幸灾乐祸,不时进行讽刺攻击。他很想避开这个环境。
决定出国之后,郁达夫于10月底给王映霞打去电报,要求她赶紧和孩子一起到福州。
这时,刚好武汉沦陷。大批难民流离失所,纷纷涌向湖南、四川。一路上,交通拥挤,社会混乱。
11月上旬,王映霞带了老母和孩子,离开汉寿,辗转来到长沙,准备先坐车到浙江江山,再跨越仙霞岭到福州。
11月11日,岳阳沦陷,长沙危在旦夕。
11月12日深夜,王映霞他们终于挤上了开往浙江的火车。这是最后一列火车。火车驶出车站不久,只见长沙城里一片火海,熊熊烈火把长沙吞没了。原来,蒋介石政府为了阻止日军继续南下,实行了“焦土政策”,自己把好端端的一座城市摧毁了。当年,俄国元帅曾以火烧莫斯科作为重要的战略步骤,以此阻挡住了拿破仑军队的铁蹄。这是世界军事史上的成功战例。没想到蒋介石却盲目模仿,给长沙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
望着冲天的火光和翻滚的浓烟,王映霞暗自庆幸,幸亏早走一步,否则母子必然葬身火海。然而,他们的行李还在长沙站,未被运走,结果全部丢失。最使王映霞痛心的,是这十几年中的函件,包括郁达夫写给她的两百多封信,以及版权赠与书、协议书、全家的照片。他们只带了少量的随身衣物到了江山。在江山停了两个多星期,然后乘汽车前往浦城。
郁达夫见王映霞和孩子们迟迟未到,很是着急,接连打电话和电报向沿途催问,托友人在路上照应。这时,沿途交通十分拥挤,王映霞带着三个孩子难以上路。她和老母亲商量,决定带上长子郁飞先去福州,母亲和两个小的孩子暂留浦城。
12月中旬,王映霞赶到福州。
郁达夫立即办好了出国手续。
12月18日,郁达夫偕王映霞携子郁飞,搭上小渡轮去闽江口的川石岛,然后换乘英商和丰公司的丰庆轮,离开了福州,踏上万里海途。
临行前,王映霞写给同学好友一首诗,抒发自己的情怀: 烽火长沙夜入吴,
残年风雪过闽都。
一帆又渡南溟岛,
海国春来似画图。相形之下,郁达夫的心情更为复杂。前程遥遥,命运未卜,家国风雨,尽在心间。他赋诗两首,以壮行色: 离愁蹙蹙走天涯,
闻到南台又驻车。
乱后倘逢应失笑,
一盘清帐乱如麻。
莫忏泥涂曳尾行,
万千恩怨此时情。
念家山破从何说,
地老天荒曳尾生。一个愁肠百结、郁郁寡欢的形象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