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畏先正站在院里,光着脚趿着鞋,瞪圆了眼睛喊闹。一见白萍走来。更跳脚叫道:“林先生,你是想怎么着?昨夜教你听门,你睡了觉。今天早晨又不扫院子。我雇你为的是什么?”白萍听他的口气,居然拿下人对待自己,不由气向上冲。正想开口和他顶撞,忽又想到这扫院听门,都曾载在条约。明明是自己误了事,被他占了理,便忍气道:“对不起,是我疏忽。”说着想去寻扫帚来扫地。哪知畏先还不肯罢休,嘴里不干不净地道:“天生的懒狗,到哪里也摸不着热屎吃。真是扶不上墙的东西。”白萍这时可真忍不住了,自想挨骂可不在我的职责以内,这折磨也真受得够了。不如趁此跟他反了脸罢。想着把腰一直,双眉略竖,才要说话,只见对面畏先背后,龙珍正从卧室里出来,脸上已吓得变了颜色,连连向自己摆手,仿佛劝自己不要和畏先反脸。白萍不由怔了一怔。接着又见她合掌当胸,站着作式,向自己连连地叩首。那样子十分可笑,也非常可怜。白萍虽然因见她这样形状,消了一半气,但终仍不住。还向畏先道:“钱先生是律师,更该知道骂人是有罪的。我因为您是上流人,所以不便反口。请您留神一点。”钱畏先想不到白萍说话这样尖刻,到愣了一愣。接着脸红耳赤,跳起脚来大骂道:“混蛋!你是我花钱雇的,许我骂你,你要反嘴,就是奴欺主。是你妈的大逆不道。”白萍听着气得倒要笑出来,便握着拳头问他道:“什么是奴欺主,是什么时候的法律?”畏先才想到这还是前清的老话,被自己气急说出来,不像个律师口吻。但仍咆哮着道。“什么是奴?你就是奴。什么时候的法律?现在时候的法律,我们家的法律。”白萍已气得脸儿白,但还忍着不发作。
龙珍见事不好,走过来便拽着往屋里走,一面劝着道:“姐夫还不吃点心去?跟他个糊涂人闹什么。”畏先见白萍在那里握拳张目,知道已把他骂苦了,自己再不寻个台阶了事,恐怕惹急了他,要吃眼前亏。便随着龙珍拉拽走去,嘴仍不肯示弱,拿着官腔依着惯例的骂道:“混蛋王八蛋,趁早给我滚。”这一句还没骂完,白萍已再不能忍,一步就跳到他背后,扬起皮靴照着他后心就是一脚。
畏先向前一扑,慌乱中原想扑到龙珍身上,免于跌倒。哪知扑个不着,身子直跌到上房石阶上,咯噔一声,立刻头上起了个大紫疙瘩。龙珍因为手牵着他,也被他牵得跌坐在地下。畏先怕白萍再赶过来打,急忙挣起,连滚带爬的向上房屋里就跑。跑到屋门口,听不见后面脚步响,才敢回头来看。只见白萍还立在原处,怒目凝眉的向着自己。想道他既没赶来,想是泄了胆气。自己的胆子立刻又壮了,便顿着脚喊仆妇道来:“来人,拿我的片子,把这混账东西送警察厅。等我慢慢跟他起诉。真他妈的反了,无故的殴打大律师。还有王法?不枪毙也该无期徒刑。”白萍听着忽而对他冷笑,却不再开口。龙珍从地下爬起来,忙用乞怜的目光,向白萍使个眼色,便又走到畏先面前,想将他推入屋内。哪知畏先已自跑进屋里,一倏时又跑出来,手里果然拿着一张名片,又连声地喊仆妇。龙珍正左右为难,急得没法。
这时院隅女厕所里,恰跑出个畏先太太,一面系着裤子。一面且走且嚷道:“别吵!别吵!怎的大清早就打起架来?闹得人家屎也拉个半截,差点弄一裤兜子。你们缺德不缺?”说着已走到白萍跟前,用手将他一推道:“你先上后边歇着去,什么事全看我。”说完又叫龙珍道:“你来,把你老师拉到后院去。”畏先见自己太太走来,更助了胆量,更跳脚喊道:“你们别管,我非得教他尝尝厉害。耍混混耍到我当律师的头上来了,看他还活得长远。”这时龙珍已拉住白萍,拚命向后院牵曳,口里却低声小语道:“我的小祖宗,你只当在我身上积德,先回你屋里去,慢慢地说。”白萍不由得随她走去,却回头说道:“我原该立刻离开这里,不过你既说要办我个无期徒刑,我就先在这里候着你的办法。无论是法律武力。我都能奉陪。”此际畏先太太也赶过劝白萍道:“快走吧,回头我教你顺气。”又见白萍还向畏先争辩,仓卒中便用一只手帮着龙珍推他,一只手去掩他的口,无意中却像把白萍抱在怀里。
畏先见自己的太太和龙珍,两个人都这样竭力的劝慰白萍,却把自己丢在一边,已自心中气恼。再见自己太太和白萍那种不避嫌疑的样子,忍不住勃然大怒。拍着门框大骂道:“你们俩都给我滚开,不要脸的东西,都打算怎么样。雇来的臭要饭花子,也用这样维持他。安的什么心?你们看他是小白脸,怕他受委曲,好他妈的不要脸。”骂着又气急败坏地跑过,一把将太太拉开。不想使的力气太大,把太太扯得一个趔趄,虽没跌倒,却已撞在墙上。白萍只疑他还来对付自己,便又站住。哪知畏先却已走回去,口里还不要脸的,天生婊子的骂。
这时龙珍已赶过去扶住姐姐。那畏先太太才自站好,忽然乘着龙珍的牵挚,向后一退,倒坐在地下。面色气得发青,手拍得砖地乱响道:“你们不用打。姓钱的,咱们趁今天干吧。我爱小白脸。姓林的脸白。不错不错,我爱我爱。我们全爱。”闹着又在地下打了个滚,重又坐起来,指着畏先大骂道:“你个不是人做的东西!这几年把你吃肥了,脂油蒙了心。就敢骂你亲娘。你说我爱小白脸,必是你想个绿帽子戴,这个现成,别枉了你的心。这就给你个样儿看一看。”说着站起来扑向白萍,就要搂抱。倒吓得白萍躲避不迭,满院乱跑。畏先太太却跟在后面追。龙珍又气又笑,只可又跟在畏先太太后面拉劝。真是闹得沸友盈天。畏先想不到为打骡子惊了马驹,心中气愤惊悔种种感触,就使他怔在那里,不言不动。
龙珍好容易将姐姐拉住,那畏先太太喘吁吁的哭闹着,又一转身奔了畏先来,冷不防先刷了他两个嘴巴。畏先因白萍在旁。自己不能不做些威风,就瞪眼道:“你这娘们要疯,敢打我?”哪知话未说完又被太太将手揿住,张口就咬。痛得畏先呀呀地叫。到龙珍将他的手从她嘴里夺出来时,畏先太太又一屁股坐在地下了。一手扯住畏先的腿腕,不放他跑,嘴里又炒豆似的哭喊道:“你们谁也别劝,谁劝我就跟谁滚。姓钱的,咱们今天算笔总账。该我的给我,散你娘的兔子会。姓钱的,你没有我,你也配住大瓦房,穿绮霞缎,坐包月车,在外边装你妈的人。奶奶今天明白了,养汉还不如养气包。这个家是我的,没有你一点什么,立刻你给我滚蛋。你说我爱姓林的,我就跟他过。”
畏先越听她说的越不像话,急的只有跺脚。自己既不敢打闹,又没脸去劝,只向着龙珍丢眼色,希望她给解围。不想龙珍只当做没看见。那畏先太太喘了两口气,又接着喊道:“给你们劝架,倒劝出你的不要脸的话来。你不要脸,我更不用要脸!我也不是大闺女出身,到现在还是想跟谁就跟谁。姓林的好,我跟他睡两宿,你也是干看着。不过我怕对不过妹妹,所以不动邪心。你倒给我提醒来了。好!我就以歪就歪,我姐妹俩全跟姓林的。你姓钱的趁早滚蛋。”
白萍听着,自己倒难以为情,想不到这种女人会泼辣无耻到这样。想要躲开,又舍不得这出热闹活剧。畏先却明知道捋了虎须,今天自己不免要出个大丑,不如拼着丢人,快止住了狮子的狂吼,省得越闹越厉害,便低头去拉太太道:“你起来,就是怨我说话不对,咱们上屋里说去。别教外人看笑话。”这时太太霍地随着他的手站起来,畏先还以为太太真听劝,居然不撒泼打坠咕噜。心里正在欣幸,不想太太站起,不奔屋里,倒向门口跑去,且跑且喊道:“你要上屋里去说,怕人笑话。奶奶我不怕,小子!咱们街上见吧。”这时畏先可真忍不住,忙赶上前将她拉住,低声央告道:“怨我怨我,你给我留脸。”
龙珍见闹的太不成话,忙跑到前面挡住。畏先太太见走不出去,站住又打了畏先几下。畏先敬谨承受。一些也不敢躲。太太气也稍平。由龙珍扶向屋里走去。还自骂着走了几步。忽然眉头一皱,连连唉哟几声,就喊着胸口疼,往下一溜。就在地下打起滚来。也不知疼得这样,还是故意做作。畏先却已吓黄了脸。忙合龙珍连揪带架的将她捧进上房里,立刻又闹着要开水,请医生。战事到此才算告一结束。
白萍见畏先也被收拾得苦了,怒气尽消,只觉好笑。自踱进后院自己屋里。坐在椅上,自己气得笑了半天。真想不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全在这几天里教自己遇着。看来此处是万万不能再住下去。若再留恋不行,那真自己都觉好笑了。又想要走便快快的趁着此际,给他们个不辞而别。省得又被龙珍厮缠个不了。主意既定,便站起收拾行李,预备飘然自去。哪知正收拾间,忽听外面门响,唿咙一声,似乎门关上了。忙抬头看时,原来屋门已被人从外面倒锁上,白萍大为惊异,赶到门首,向外问道:“谁?为什么锁起我?你们讲理不讲?我是犯了……。”话未说完,只听外面龙珍的声音说道:“我就知道你要走,怎这样沉不住气。只顾你走,也该替我想想。你先安心等等,回头有好话和你说。”
白萍还要说话,不想她已履声橐橐地走了。白萍这满腹的气愤,直觉无处发泄。推门时又锁得很紧,只得退坐到床上。倚着行李,望着屋顶,发了会子呆。又过了约摸有一个钟头,才又听有履声从前院走进来。接着锁响门开,白萍还以为是龙珍,不想赫然当门站着的却是钱畏先。畏先叉着腰,铁青着面孔,瞧定白萍,却不走进。白萍以为他又来寻衅,便仍旧坐着不语,等他先发。那畏先站了一会,才咬牙顿足的向前走了几步,竟自坐在床边。又叹了一口气道:“林先生,咱们前事不提,一切怨我鲁莽。”说完又接着顿足叹气。
白萍真没料到他会来谢罪,只可敷衍他道:“也一半是兄弟错。那些不谈了,现在正要向您告辞。”畏先瞧了白萍一眼,且不答言,只顾喘长气。又好半晌,才苦着脸道:“咱们随便抬两句杠,谁跟谁有什么深仇,料想林老兄也不致恼我。告辞的话,请您千万别谈。”说完又迟疑了一会道:“老兄既跟我同食同住,就算我们家庭的一员。我家里的笑话,你也不必见笑。如今……这个……现在……你不必客气:这不是……走了好运……也不算我倒霉……简直……”白萍听了半天,也不明白他要说什么。而且这样口才,也不太像个律师了,便也不接口,只瞧他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