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性别气质问题上,刘再复先生与女儿刘剑梅的对话更耐人寻味。刘再复明确表示:“女权主义对于我来说,一直是可怕的。倘若可信,也绝不可爱。”在他看来,女权主义就是要与男人争权夺利,要让女人变成男性化的“女强人”,就是不美不可爱。他认为在社会学意义上确认男女的同等地位和权利是有道理的,但在文学写作中,“必须确认男子与女子有生理上与心理上的差别”。他说:“只有正视女性的特征,文学才能动人。女性主义对文学可能形成的严重的危害,就是造成性别的混乱,瓦解女性那些最动人的美学特征,使文学失去最根本的精神导引,也丧失文学的审美向度。”刘再复对女性主义“危害”的夸大其词(甚至是无中生有),表明他对美学意义上的性别特征二元区分的严格遵守。这也是他极力推崇歌德所谓“永恒之女神”,喜爱莎士比亚笔下那些“漫柔而坚贞”的女性形象的原因。刘再复对“女儿性”和“神性”的推崇在女性主义批评的视野中,一点都不陌生。他将这些视为女人的“天性”,却不曾想它们都是男人赋予并被许多女人内化了的虚构之物。文学专业科班出身且对女性主义理论比较了解的刘剑梅,一针见血指出了父亲的这种也许是集体无意识的暗示:“父亲一直把柔和的女性视为‘神’性,认为美好的女子如同永恒之女神,她们会引导诗人们飞升,会引导男人远离尘世间的金钱与功利。他还认为女性是美的象征,希望我保持‘弱女子’的温馨与美。”刘再复不希望女儿成为过激的“女权主义者”与男性化的“女强人”,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这就是他对女性主义误读的典型表现。刘剑梅说:“我受了女性主义理论的影响,而不能完全接受父亲对女性的看法。我也不大明白许多国内的女作家,为什么要特意强调自己不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我能够体会到父亲希望我成为美好女性的愿望,但我反对将‘美好女性’神化,当然也反对女子男性化。由于我自己并不完美,我更看重‘人性’,而不是‘神性’。我自己与其他女子就有差异,我的知识背景和我看问题的角度与其他女子肯定有不同之处,我对女性主体的认同和我说话的位置(position)有关。”是的,我们对一个问题的看法的确与“说话的位置”有关,刘再复与刘剑梅观点的差异正说明了他们各自的成长环境、文化背景、态度立场的不同。
我们从父女的对话中,看到了在女性主义和性别问题上的明显代沟。说“代沟”也许并不确切,因为这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不同,并不能代表两代人。年轻人未必就思想开放,年老者也未必都僵化保守。但刘再复的观点的确反映了一种状况:许多知识渊博、功底深厚、阅历丰富、学术成就不菲甚至思想前卫的专家、学者、教授,一旦涉及女性主义的相关问题,就变得顽固、保守、固执,反差之大让人费解。曾经在文艺理论方面相当“前卫”又长期居住美国的刘再复先生,在性别问题的看法上也让人“无语”。
王涛、易中天、刘再复诸君可谓是知识分子界的精英,胸怀不可谓不博大,思想不可谓不开放,可他们在性别问题的立场和看法是如此地不谋而合。在肯定男女各守其“道”、向各自“应有的”性别气质发展的话语背后,掩盖着他们对“双性同体”的恐惧。他们似乎在担心,激进的女性主义会带来“性别的混乱”,让人类社会变得“男不男女不女”。
也正是由于此类心态的作祟,近年来社会上刮起了一股股反“中性化”的浪潮。鼓吹者的理由是,中国社会越来越呈现“中性化”;中国人,尤其是以校园、艺术圈为中心的,以80后、90后、00后为代表较年轻的几代人,有走向“男性女性化、女性男性化”(即“不男不女”)的趋势。加之同性恋、变性人等之前被压抑在暗处的人群渐渐浮出水面,于是乎家长们、老师们、关心国家和社会前途的“有识之士”们,甚至一些所谓的专家学者,开始担心了、害怕了、焦虑了,似乎真的到了“国将不国,族何以存”的局势。
随着反“中性化”之声出现的是各种的中小学“德育/行为规范”和受到“热捧的”的高校“淑女班”。2012年2月,郑州十八中试行新校规,制定了28条“阳刚男生”标准和20条“秀慧女生”标准,还评出了“阳刚男生”和“秀慧女生”各22名。阳刚男生的标准包括:尊重女生正常交往、不耍贫嘴不骂不闹、勇敢坚强不怕挫折、崇拜英雄敬仰模范、心理健康举止稳重、爱憎分明有正义感、生活健康志趣高雅、礼貌待人不要粗鲁、不留怪发不穿奇服等;秀慧女生的标准是:自尊自爱洁身自好、异性交往正确有度、品学兼优当做淑女、不与男生追骂打闹、与人来往切忌随意、不慕虚荣知羞明耻、少女礼仪举止端庄、自强自立竞争向上等。我们看到这些标准背后,隐藏的是对男女不同的道德伦理要求、行为规范及成就期待。新校规针对的就是所谓的学生“中性化”趋势(“男生留长发,女声女气,动作扭捏;女生留短发甚至平头,动作豪放。”),一些老师还声称这是性别教育缺失的结果。他们根本不会换个思维方式想一想,正是性别教育(传统的性别气质定位和行为规范)的“缺失”,才使当下的孩子有了自主自由的发展空间,才有了不同个体身上的个性、爱好、志向的多元化趋势。而这些却被保守者当作不好的事情看待,并试图加以遏止。不可否认,现在学生(包括老师)的素质是存在不少问题,但这是整个教育体制和社会环境造成的,而不是什么“性别教育”的缺失。即使是有缺失,那也是科学合理的性别教育的缺失,而不是那些老师所说的“性别教育”。郑州十八中的新校规,不客气地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性别歧视,是对那些被打入了“非正常”(所有被认为不符合“阳刚男生”和“秀慧女生”标准的学生)之列的学生的歧视;想想那些“符合”标准的44名之外的学生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2010年4月,全国首个“淑女班”在武汉纺织大学(原武汉科技学院)高等职业技术学院创办,以培养“真、善、美”的现代淑女为其宗旨。其实在此之前,已经有一些国内知名高校(比如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浙江大学、复旦大学、厦门大学、中山大学等等)相继开设了“卓女班”(“完美女性高级研修班”“卓越女性高级研修班”“卓越女性培训班”“现代魅力女性高级研修班”等等)。“卓女班”虽然在招生对象、课程设置等方面与“淑女班”不同,但二者在本质上并无太大差别,目标指向都是所谓的“完美女人”;都是在迎合男性对女性的要求、期待或想象。只要看看“淑女班”“卓女班”开设的那些课程,只要想想为何没有针对男性而开设的“君子班”“卓男班”,这个问题就一目了然。“真善美”“人文素质”“完美”“卓越”难道就非要通过“淑女班”而不是通过正规的学校教育来实现吗?更有甚者,有些小学竟然也开了这种“淑女班”,美其名曰培养“多才多艺、高贵优雅的公主式学生”。这不过是为将来的“真正女人”做前期准备。扼杀孩子的天性的行为以高贵的名义堂而皇之地进行着。
布尔迪厄在《男性统治》一书中分析了男性统治自古以来的运作逻辑。为了使男女两性符合按照男性中心原则确定起来的二元等级化性别规范,男性统治将社会化的“分裂”仪式(鼓励与各自“性别”相符的做法,禁止一切“不当”举止)施与每一个个体。而且,“一切社会化作用倾向于对女人实行限制,这些限制全都与被视为神圣的身体有关”,而女人又“将女性的生活艺术以及精神与身体密不可分的端庄举止的基本原则内心化”。“女性道德通过一种不间断的训练推广开来”,且通过外在符号(比如衣服、头发等)得到强调和实行。有人会反驳说,今天的许多女性已经打破了传统的礼仪标准和形式,赋予身体的有限展示以一定的地位,似乎让我们看到“解放”的迹象。布尔迪厄认为,对于这种观点,“只要指出这种对身体本身的利用非常明显地服从男人的视角就够了”。布尔迪厄的这种分析,用在“淑女班”现象上恰如其分。“淑女班”的出现显然是迎合了男性中心文化和男人的猥琐心理。“业绩、女人味、家庭、爱心、形象,一个都不能少!”看看中山大学“现代魅力女性高级研修班”的这个招生广告语,我们就会明白。它与铺天盖地的化妆、美容、整容、塑身广告的区别在于,它不仅关涉身体,而且关涉精神(成就、道德、品性等)。可想而知,这种对女性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规范给女性带来的压迫并不亚于“三从四德”。研修班的另一名字“名媛学堂”,让我们更明显地看到这种变相“制造”“大家闺秀”的运作,与传统性别规范的内在相通性。
总的来说,“淑女班”现象不过是功利化的学校教育、公民意识缺失的社会现状与男性中心主义消费文化的合谋。它不以培养女性的公民意识为职责,反而以培养“真正的女人”为核心目标。它既让我们看到人们价值观的混乱和教育体制的顽疾,更让我们看到了传统性别文化与性别规范的根深蒂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历史回流。
无论是反“中性化”之声,还是“淑女班”之风,目的可归结为一个:让“男人更像男人、女人更像女人”。这种目的背后隐藏的是对“双性同体”(包括二元化性别体系的瓦解、一切模糊暧昧的“性别”身份存在、一切打破传统性别风格分类的言行举止和文艺活动等等)的恐惧。两种现象共同说明了,比起任何东西来,“性别”是最不自由的,因而改变也是最不易的。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而悲观,看看互联网上大量针对“男女性别气质”标准和“淑女班”的批评与反对之声,我们可以知道,性别文化已在人们心中悄然发生变化。
朱迪斯·巴特勒在《性别麻烦》1999年版的序言中说:“打破比如说性别的二元框架,难道真的这么恐怖、这么吓人,因此必须从定义上把它当作是不可能的,而在意义的探索上把它从思考性别的一切努力中剔除?”对于很多人来说,答案无疑是肯定的。而对那些正在遭受压抑并期待改变的人来说,这种问题的答案不证自明。不管我们活在什么样的状态,处于什么样的环境,思考下列问题并非没有必要。作为一个“男人”或“女人”意味着什么?“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跟我们自身有着怎样密切的关系?我们能克服过去的影响力到什么程度?我们能在何种程度上得到自由?……当这些问题在我们的大脑中反复过滤、沉淀、起伏,我们终会明白:改变并非不可能,也并不可怕。
最后,以波伏娃的一段话来结束本文——
那些希望永远保持现状的人,总是为奇迹般的过去即将消失而流泪,并不为年轻的未来而欢笑。完全正确,消灭奴隶贸易就是意味着布满杜鹃花和山茶花的美丽壮观的大种植园的消失,就是意味着整个高尚的南方文明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