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民主知识:判断人性善与恶的巨大力量
“西榴城是一个罪恶的、没有道德的城市”。在西榴城中,有谁没有忍受过强权的欺负?它有2100多年的历史,不可谓不古老。但是,“白面人”的阴魂久久聚居此地,郁结不散。权力成为某些人的私有品。在利益面前,一切原则、道德、做人的本分,统统都是狗屁,一文不值。活了2100多年的塌鼻儿老奶奶出于对金钱的崇拜,昧着良心做着损人的买卖,瘟死的鸡和用过的茶叶渣被她重新回收利用,当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蒙蔽了双眼的时候,塌鼻儿老奶的是非观里也就只剩下了金钱;为了给冻死在山洞里的蒙难战友的死因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当年的游击队的队长和政委,如今的西榴城总督满春虎和枢密院院长大法官陈济时昧着良心将这所有的罪责全都一股脑儿地推到了甫和惠的头上,并且明知是错还一错再错,甫氏家族因此而含冤九泉;陈虹刚,出身甫家,却在关键的时候,焚烧证据,贪图权力,从而死心塌地成为陈济时的一条走狗,葬送了甫家冤案昭雪于天下的唯一机会;最高权力拥有者陈济时和满春虎,不仅在革命战争年代,私自率领队伍撤离,令郑虎部队全部冻死,在120位游击队员遗骸被发现时,再次昧着良心,寻找替罪羊,害死了甫和泽、甫和民。廉耻丧尽而不知悔改,作风败坏人性扭曲……每一次正义与邪恶的交锋,也是人性善与恶的展示。知识的力量,就表现在对正义的支持与否上。维护谎言,挥舞着权力的大刀肆虐西榴城的一派,在知识的光芒中,相形见秽,丑陋不堪,表现出即将走到尽头的光景。而李婶、陈伯、塌鼻儿等人物,虽然并没有接受很高的教学训练,但他们都从正义的立场出发,鄙夷邪恶,唾弃****,抗议伪善,在邪恶势力对正义进行摧残的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仗义帮助,制止或者缓阻了邪恶势力的侵犯,虽然力量薄弱,但终究是人类文明希望的先声。
应该看到,知识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推动社会向更文明的程度发展,同时,它又会成为邪恶势力的帮凶。比如,在小说的最后,“白面人”出现了,“五百年前的魏忠贤,法律和公正的化身!一切都是以法律和公正的名义进行的。明白了吗?你明白这什么意思?——亘古如斯啊!我的试验成功了,薛案、甫案相隔五百年却如出一辙!你们还能够骂我吗?你们还有什么颜面骂我?凭什么骂我?你们哪点做得比我更好?——你说话呀!说呀说呀!”白面人这段话,是利用知识在证明****的合法性。试图利用知识的力量来说服大家尊重谎言和冤案的存在。但是,恰恰是这样疯狂的声讨,才是冷梦知识女性的睿智所在,她把自己冷静的思想通过“白面人”的论证,表现的更深刻,更客观,更骇人听闻,令世人惊醒。
总之,民主知识是一种提倡公平公开公正原则来建构政治体制的思想精华,它是人类社会走向文明历程的政治思想资源。《西榴城》用民主知识为基础,驳斥西榴城****制度的合法性,分别从人物形象塑造、人性善恶评判等方面,来论证民主知识对于开启民智的重要作用。南岭上那座的石碑极具有象征意义,它像一个巨大的天平横亘在西榴城的上空,掂量着人性的善与恶、公平与正义的重量。揭穿与被揭穿,掩饰与被掩饰,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进行着无声无息的抗争,但,只有民主,才是拯救政治体制的唯一标准。冷梦用女性的思想能力,把政治的思考,高瞻远瞩地呈现出来,其见识卓越,功力深厚,是具有发展潜力的女作家。
巢穴女王,她抒写一切骤然而逝的美欲
——阅读徐小斌
戴潍娜
在世界各大神话体系中都有美人鱼的踪迹,她们有着不同的种类、不同的名字。人们通常耳熟能详的是安徒生笔下清纯善良的小美人鱼,但神话里其实还存在着另一种更为强大的同类,她们被称作巢穴女王,代表无上的自体繁殖力,她们同时是捕食者和供养者,因此充满着神性的禀慧特异与****合体的黑暗本能。初读《蜂后》文集时,“巢穴女王”的形象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徐小斌的文字似有一种罕见的繁殖力——自我再生,自我延展,自我圆满。读毕《蜂后》,有一种被高级恐怖片侵害过的感觉,你关掉了电视机却关不掉那些摄人心魄的画面。这是真正的余音绕梁。在日常的写实之外,琉璃般华彩的文字描绘出一个个类似宗教体验的迷幻之境,人物故事勾魂夺魄、魅惑迷人。当你合上书页,那些故事并未因此离开,相反,它们随时预备着与当下一拍即合,循环衍生出新的情节、新的可能性。由此它们生生不息,故事得以不死。研究者实难驾驭这种太过魅惑神秘的文字。用任何的文学流派或文学理论去加以套用,都难免出现有如哈佛大学丽萨昂多等人用实用科学方法去证明神明存在的窘境。
在小说写作中,有叙述力的往往缺乏诗性,而诗人写小说又是那么困难。可这两点在徐小斌那里交融得如若天成。她在早期《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中,就已经显示出骇人的才华和惊人的叙述力,还有激情,无边无垠的激情。一对医学院的情侣,试图利用弗洛伊德心理学原理治疗一个抑郁症少女,医学院女生主动让男友和这个少女恋爱,自己则和少女的前任交朋友。那个刻着8字的蓝幽幽的结冰湖面,最终囊括了所有常人的人生轨迹。作为一个用“天分”工作的作家,徐小斌将笔力投向与“精神病患者”一步之遥的“天才”的多舛命运,以及“毁灭天才”的残酷机制——“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一直按照这条银光闪闪的轨迹在滑行,不曾越雷池一步……这8字已经深深嵌入冰层——这证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上面滑过了。”那种“知识修养”的东西,在她日后的文字中被更高深地隐藏深埋了,似乎不再轻浮炫耀自己的抽象能力,而将见识化作了深厚的土壤。“知性”修炼成了“智性”,且是比男性直线思维更高级的那种母系智慧。《末日的阳光》代表了作者早期创作的一个峰值,猩红色的历史狂澜攫取了女童的整个身心,女童还处在混沌未开的时节,还能轻易染指宇宙万物的灵性,但历史正以突如其来的面貌,无可抗拒地进入每个在场者的身体,无论老幼。十三岁的至秘的少女世界,得到一次完整书写,与此同时,一段“历史的阑尾”被处理得如此诗情澎湃。
《羽蛇》是一部不能不提的重要长篇。常年在写作这条道上马拉松的人,大凡都体历过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凭借“青春”写作,年轻时都是诗人,但青春一完笔头也就断了,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天才诗人难逃夭亡。第二阶段靠“肉体”写作,这种自我燃烧式的写作非常危险,但这一阶段已经可以出“大师”了,作者用自己的身体精气供养心爱的艺术,像海子的诗,凡·高的画,尼采的哲学,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都是用力过猛的杰作。进入到第三个阶段,作家开始依靠“修养”不疾不徐地写作,作品与历史社会进行广泛的结合,写作者的状态则是进得去,出得来,拈花一笑了然于心,写作成为一场修行。洋洋25万言的《羽蛇》,无疑是以健康为代价的肉身写作,诚如作者所言“别的作品是用笔写的,用脑写的,甚至用心写的,但是,《羽蛇》是用血写的”,那血,是天才的血。五代女性在这一奇异的文本中同时年轻着,同时毁灭着,同时绝望着。在爱欲的背后,还有一层更终极的美欲,而一切又都如风捉灰般骤然而逝。绝望,是这个树形母系家族里唯一稳定的遗传基因!看那些富饶想象背后充满力量感的文字,完全是从活脱脱的生命气息中掏出的一团,事实上,在写完《羽蛇》之后,作者的健康与三年前判若两人。
阿多诺评价贝多芬时说,艺术家晚期都会迎来一种“灾难性的成熟”,像一颗果子,不再甘芳,变得涩口,扎嘴。令人惊异的是,徐小斌后期创作出现了奇迹般的“返青”,新作《天鹅》大约是她写过的最甘美的作品——有必要出现这样一本书,它只记录爱!一曲红尘悼曲,释放了作家积累了一生的****力量,她的写作已道成肉身,却不得不一再返回到第二阶段去哺乳她的作品——一对文学与音乐的孪生子。在一趟趟艰苦卓绝的返回中,作者认真与其他艺术形式展开对话,故事中的爱情与古典音乐有着完整的内在对称,情节的推进时刻伴随着乐曲的生长。《天鹅》可称是文学史上第一部“伴奏小说”。音乐从文字中获释,或者说将爱情本身变成音乐。一件艺术品的存世价值就在于其提供的解读空间,值得回味的是,《天鹅》的章节间出现了类似音乐中的停顿:创作主体跳出的刹那,形成一股分裂的力量,无限拓展了小说的维度,碰撞出充满规则又姿态各异的种种回声。在见识了“生活”这袭华美袍子上的跳蚤后,作者找到一种最本质的反抗——整部作品呈现出“裸化”的特质,借由一种光裸的语言,获得抵达神性的捷径,耀闪出爱情中的真理性内涵。这样的风格成熟,不能不说亦是“灾难性的”,阿多诺再次应验,诚如作者所言“裸脸都是要受伤的”,人类已承受不了太多的真诚。更何况,在一个被污染的时代,一个人“背起一场黑色的雨”!
“男作家写到最后拥有一切,女作家写到最后一无所有。”但毕竟,文字是自愿的囚禁与奉献。卡尔维诺提到简·奥斯汀时说,“我从未读过她,却只因为她存在而满足”。很多男权时代的女作家,贡献给世人的不仅是作品,更多的是一种姿态,勾起代代人追忆神往。低调的徐小斌从来不以美女作家的姿态贩卖自己的性别,她更像一个北京隐士,一切的话语都等待文本自己开口。将其简单归入“女性主义”,则是对她“轻蔑的致命的误赏”。她的作品理应更适合拥有女性读者,然而恰恰相反,这些文字实际更有益于男性。
在那些元气淋漓的强大文本中,美与痛的难舍难分,个体与天地依然保有混沌初开时的相生相通,似乎“巫”的文明正在回归。故事里充斥着蒙太奇镜头、潜在线索和碎片情节,在它们模糊的逻辑面貌下,是新浪潮电影对印刷书写的一次更新!熟悉徐小斌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电影迷,从那儿,她得来一手剪辑绝活儿——一个天生的冒险家,尝试着变换结构、语言以及叙事主体,放纵思想全凭手感对这些故事素材予以加工取舍。也许正是信息的不完全,造就了这些短篇千变万化的幻影,叫人抓不住它们的真身,从而苦苦回味,亟亟想念。
当然,新浪潮并非徐小斌单一的写作资源,她还隶属于一个更遥远更庄严的文学传统。时至今日,国内主流文学还是现实故事,多数老派作家——如莫言领取诺贝尔奖时发表的演讲名字,还是——“讲故事的人”。就小说而言,评论界接受的是到法国新小说为止的那个“传统”,现实主义发展到卡佛、耶茨那里就剩下描写资本主义空虚的日常生活和破败不堪的情感心灵。“完整性”的书写失落了。然而,所谓传统也是如同“小径分叉的花园”,是多个显性的、隐性的传统并存拼凑的世界。很少有人注意到,在法国新小说之后还有“乌力波”衔接起一个“智性写作”的传统。毫无疑问,这种飚想象力和抽象思维能力的“智性写作”在当代中国文坛鲜有知音。何况,这种智力型原创还是由一个女作家来担当,就大大不妥,人们更愿意让“她”去身体写作。实难承认——一个小女人正给贫乏的当代人提供一种更高级的审美!在《图书馆》《美术馆》《蜂后》等短篇中,俯拾皆是的智性因子被徐小斌以一副千金散尽的态度随手挥掷,一旦我们的口味跟上,就再难逃脱其魅力。说到底,我们选择哪一种传统,决定了我们拥有的是哪一种文学。
时间的语言和伤口
——读葛水平《河水带走两岸》
张勇耀
就裹脚和放脚一事,葛水平说,男人是怀着一种赏玩的态度的。女子的裹脚和放脚,都是为了迎合男人的审美。从这个角度来说,葛水平的散文集《河水带走两岸》,男性的阅读视角和女性的阅读视角会有些许的不同。男性更多的是远距离的赏玩和理性的分析,赞叹、敬佩以及意义拔高的评论都在此基础之上生成。而女性却可以从内里生发,从生命本身赐予女性的柔和美生发,从时间赋予女性的短暂欣喜和绵长无奈生发。就如同葛水平站在几幅老绣的墙边怀想那个飞针走线、将对生活全部的美好想象绣进布里的女子一样,她所感知到的女子的形与声,美与苦,以及她与女子的对话,其中都有着一种男性所无法理解的来自生命最深处的本真情感。因此,作为一名较为熟悉葛水平其人其文的女性,我想解读葛水平的散文,视角可能是我可以凭借的有利地形。
如同鲁迅从一部二十四史中只读出“吃人”二字一样,我从葛水平的《河水带走两岸》中,也只读出了两个字:时间。女性对时间的敏感缘于天性,而将这种天性融于山水,融于历史,便成为了一种自觉。葛水平在行走中时时感受着时间,理解着时间,诠释着时间,并试图运用曾经开启过历史的时间钥匙开启一条通向美好未来的道路。这样充盈的、饱满的时间感,让葛水平笔下的山水和人物,都更为厚重和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