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没什么高兴的事,大家也喝不惯白酒,都喝得不多。我是平生第一次喝白酒,不知深浅,一大口下去从嗓子烧到胃,狂咳了半天,遭到大家一致的耻笑。
阿远喝得很快,没一会儿工夫,半瓶都让他喝了。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呼呼地往外喘粗气了。
长雷问:“嗨嗨嗨,干吗呢?没人跟你抢,你丫今天怎么这么猛啊,有好事儿?交女朋友了?”
阿远说:“没事儿,就是怕以后和你们喝酒的机会少了。”
“你什么意思?好么样儿的冒出这么一句?”我问。大家听阿远话里有话,就都放下筷子等他说。
“我不想念了,想退学。”阿远很平静地说。
大伙又是一阵哗然和询问。阿远没搭话,把杯里的酒呼的一下全倒进嘴里,咳嗽了半天。平静下来说:“我明天去法院。”
大伙又惊了。王大毛脾气最直:“你他妈别零揪了行吗?半天冒一句,你想急死我呀?!”
“我爸我妈离婚了,明天到法院办手续。我不想念书了,没意思,我想开车,挣钱!”阿远直视着王大毛很平静地说。
大家这下没声音了。以我们的阅历,“离婚”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太大了,连劝阿远两句都不知怎么开口。
阿远也不看我们,眼睛红红的,盯着一盘花生米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说:“唉,没劲!真没劲!他们俩吵了两年了,离了也好,大家都轻松点,我其实还他妈挺高兴的……明天去法院,****…我还没去过法院呢!你们谁去过,是不是挺牛逼的?”阿远喝多了,声音忽大忽小:“……我想跟我妈,她身体不好,我得照顾她……明天,大毛你帮我请个假,哦,对了,还请个屁假,我不念了……我的书还在课桌里呢,那本《倚天屠龙记》给你吧……哎,他****的我酒呢?吃啊你们……我想让我妹跟我爸,我妹会做饭,等我爸老了,我妹能伺候他……哎,你说结婚有劲吗?你们怎么不吃啊?****,别剩啊……小哲把酒递给我……”
我刚拿起酒瓶,被王大毛一把夺了下来。大毛给自己咚咚咚到了一半,端起来对阿远说:“我陪你。”
长雷说:“还有我。”说着,拿起瓶子把剩下的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还有我!”“算上我呀!”“别他妈都让你们仨喝,给我留点儿!”大伙七手八脚把长雷和王大毛杯子里的酒往自己杯里匀,我们八个人把剩下的半瓶酒分得很均匀。
大家端起酒杯悲壮地看着阿远。阿远端起杯,手微微有点抖。阿远笑了一下:“我没事儿!看你们丫的还事儿事儿的。要喝就再来一瓶。”说完一饮而尽。
大家一起干了。
长雷大喊:“老板,再来一瓶!”
又满上。
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阿远跟我说:“小哲,上次小伟过生日咱们也喝了不少酒,你说有这次多吗?”
我说差不多。阿远接着说:“那次你叫我去,我还挺丢人的,喝多了,真不好意思。你没,没生气吧?”说着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拍了一下我的肩。
“其实,那天我也不知怎么了,我听见小伟那么对萍姐,我这心里、心里就不是滋味,我就急了我……你说两个人好好的,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理由要分开呢?我爸我妈也是那样,你说为什么?为什么呢?哦,对了,还有一事儿,上次从你舅家拿来的那条皮带,我给我爸了。”说到这儿,阿远停顿了一下,声音有点哽咽,“我爸的皮带坏了,上面的眼儿豁了好长……我跟他,我跟他说了两次……让他换一个,他非说还能用……”
阿远说不下去了,哽咽着把脸转向墙,嘴唇抽搐着,停了好一会才接着说,声音颤抖着:“他非说还能用……我想以后他一个人照顾我妹,更没时间买了……我妹还小,也不会买,我就把那条皮带给我爸了……你不生气吧?”
“去你大爷!我哪儿有他妈那么多气?!”我听不下去了,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笑着跟阿远说。
大毛使劲捏了捏阿远的肩,他平时就没什么话,现在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大毛端起酒,说了一句:“我先干了。”然后一仰头喝了下去。我看见他的眼睛也是红红的。
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但是没有一个人掉泪。
我在劝阿远不要退学的时候,又听见他说了那句:“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们喝得烂醉,互相搀扶着走出饭店。阿远的话很多,拉着饭店老板的手不放,说老板是好人,将来他挣到了钱,一定回来请老板吃饭。老板一直送阿远到了马路边才回去。
我们大声地唱歌,在马路边撒尿。我一边尿,一边向前走,地上画出一道长长的水迹,他们在后面狂笑。
一对谈恋爱的男女从旁边经过。我听见那女的说了一句:“哎呀,快走……”那男的说:“****崽子找死呢。”说着,还想向我冲过来,那女的在旁边拉住了他。
我冲着他们俩嘿嘿地傻乐。
临分手时,阿远对我说:“别对你妈那么横,也别烦你爸。有人管,挺好的。”
那一晚的月亮很大,我没有拉窗帘,皎洁的月光照进我的小屋。我由于喝了很多酒,那一夜睡得很沉。
(3)
我最近一次听到齐秦的歌好像是去年,在长雷老妈家——长雷休假,不用上班。
长雷的小屋布置得十分落伍,墙上还贴着周润发和齐秦的海报,都有点发黄了。海报上的齐秦披着一头刘海儿上烫着大花的乌黑长发,戴着俗称“蛤蟆镜”的墨镜,样子土得无以复加——这是齐秦鼎盛时期的经典装束,我们初二时,一起骑车进城买了这张海报。
“齐秦这张画儿你还留着呢?傻死了,扔了完了。”我指着墙上的画笑问。
“扔?那张画多经典哪!现在让你丫去给我买,你还能买着吗?”长雷正在电脑上狂打《暗黑2》,没时间回头。
我转了一圈,长雷没时间理我,让我自己去冰箱里找啤酒。我走进客厅,电视里正播出一台类似于《同一首歌》之类的怀旧老歌的节目,在几位著名的老歌唱家之后,竟然有齐秦和费翔,齐秦唱的还是那首《外面的世界》。
齐秦比长雷的海报上黑了很多,演唱间隙,说了几句感谢歌迷支持之类的话,然后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像像水波荡漾,清晰可辨。
当年齐秦的《狼Ⅱ》曾经席卷大街小巷,长雷用两个月的零花钱买遍了各种正版盗版的齐秦专辑,最后买了那张海报。记得曾有人说齐秦那个墨镜是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可视,也就是说,镜片的内侧面可以看见身后的景物,当时我们笃信不疑。
后来齐秦不火了。
过后,又流行起小虎队、王杰,我们所有人凑钱买齐了小虎队的全部专辑,大家轮流拿回家去听,兴高采烈。
后来他们也不火了。
高中开始,流行孟庭苇、郑智化、张学友。
我们当时都觉得孟庭苇特别漂亮,我曾想以后找老婆就找长得像孟庭苇的。
再后来的唐朝、黑豹以及各种乐队如日中天,雄壮的旋律让我们激昂不已,如癫似狂。
还有赵传、陈淑桦、周华健、老狼、臧天朔、高晓松……终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熟悉的所有旋律被一概称为“经典老歌”。大街小巷的流行风尚已经被肥大夸张的韩国裤子和金黄的头发占领,诸多青春偶像以千奇百怪的陌生面孔和良莠不齐的歌声正在引导流行风向,我身边比我年轻几岁的人口中如数家珍的风云人物我竟闻所未闻……
不应该呀——我大惑不解。
已经五年没有买过任何歌手的专辑,虽然我知道现在买尽周杰伦或者H.O.T所有的“精彩大牒”还不及酒吧里一瓶红酒的价钱,可是,我不好意思说真丢人——我不理解也听不懂了。
想起阿远唱起《外面的世界》那个夜晚就像是昨天,我不由微笑。我刚上大学的表弟问我:“唐朝是谁?没听说过。”我说:“唐朝啊,我偶像,小姑娘,新西兰籍华人,唱RAP特棒。你没听过?真土!”
青春的流逝在这个时代变得尴尬而且无奈,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你只能悲哀地看着这个世界和你无关的日新月异,二十八岁的我正在迅速老去。
只有回忆和阿远当年的歌声仍然时常回响,多年以后,依然如沐春风。
(4)
一个星期以后,阿远真的退学了。离开学校那天,阿远说:“这下真的开除学籍了,连查看都免了。”我听了,心里又是一动。
又过了半个月,阿远真的开了一辆车来找我们,我们下午没课。
那是一辆小公共汽车,二手的,阿远借钱买的。那时,小公共的生意非常好,他想也办个执照,拉小公共,这样能比上班多挣点钱。
那天,他刚办完过户手续就来找我们。阿远非常高兴,拉上我们一群人在南城狂转。包子搬了一箱啤酒到车上,我们喝着啤酒,打开窗户,大声叫喊,招摇过市。
婷也和我一起去了。我俩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婷被我们疯狂的样子逗得一直笑,我一手拿着啤酒一手搂住她的腰,不断和大伙笑骂、打闹。
阿远故意把车开得很颠簸,把坐在最后一排的婷颠得不断惊叫。
我笑着说:“孙子,你丫成心吧!后面最颠,就我们俩坐后面。你她妈想把我们扔出去呀?哎呀!”正说着,阿远又把车后轮压在一块砖头上,车尾颠起老高,我和婷的头撞在一起。
“你怎么就不开窍呢?”阿远目视前方笑着说,“我不惜牺牲我的车来帮你,你怎么不领情呢?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们俩在后面干什么,我这一下一下的颠,省得你一下一下地使劲了!”大家哄地笑起来。
婷羞了个大红脸,说:“好啊,看我过去掐死你。”婷掐人得到了我们班红梅的真传,掐得巨狠。阿远领教过,吓得直求饶:“别别别,注意交通安全,注意交通安全。”
婷刚摇摇晃晃刚站起身就被我拦腰抱住,一把按倒在后排的长座位上,然后作势假装要趴到她身上,再做出一个淫亵的表情:“美人儿,咱别辜负了远哥的一番美意。”婷吓得大叫,威胁要把我踹下车。我笑着放开了她。
我们一路从南城开到了北城,又沿着二环转回来。回来的路上,天色已经晚了,啤酒喝了大半箱,大家高兴地不断碰杯,有躺着有坐着横七竖八地大聊特聊。
婷闹得累了,把脸靠在我肩膀上闭着眼睛,小脸红扑扑的,鼻尖上还有一层细细的汗,不知睡着了没有。
阿远的车开得很平稳,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神情专注,听着后面长雷和安涛两人互相损,不时微笑。
窗外的建筑和树木快速地向后退去,天地之间晚霞和地平线的交界处呈现一片舒缓的紫红颜色,温暖的晚风吹起婷的长发拂在我的脸上,痒痒的……
那一瞬间,我看着我的朋友和心爱的女孩,有一种想笑又想哭、想大声唱歌的感觉。
我想我第一次触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