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在二楼教室的窗子里看我们闹。婷站在最左边的窗口,旁边围着一大堆女生,她们也笑得很开心。婷穿了一件浅粉色的滑雪服,领子是她妈妈用白色毛线织的领套(那时穿羽绒服很流行带领套,比较好洗),她刚刚从外面买瓜子回来,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我向她招了招手,别的女生也看见了,和婷说了什么,然后一群女生笑作一团。婷一边笑一边假装不耐烦地向我甩了甩手,做了一个“一边儿去”的动作。
小妮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我恨恨地想。
下午,布置完教室,我才想起来晚上要去参加小伟的生日聚会,小伟还让六子带话要我带上几个要好的哥们儿一块去。当下,我就问长雷、安涛和阿远跟不跟我一起去。长雷原来就认识小伟,一听说是他生日就决定和我一起去;安涛晚上家里有事,他自己也不太想去;阿远说他也有事。
阿远最近总是神秘兮兮的,放学不是自己先溜就是很晚才走,一个多星期了,我俩在回家的路上都没碰过面。
今天,阿远又不去,我心里更疑惑了,就学他们班主任程大牙的口气问:“许志远同学,我发现你最近情绪不太对,每天不按时回家,还天天都说有事,你到底怎么回事?不能跟老师谈谈吗?我还听同学反映说你经常在外面打架兹事,跟幼儿园的小女孩耍流氓。”
“去你大爷,”阿远笑着说,“那他妈是你。”
“反正我和长雷说好了,你不去我俩也不去,今儿我俩跟着你办事儿去,倒要看看你有什么事?”
“行行行,我跟你们去还不行吗。就没见过你们这号人,”阿远无可奈何只好答应,然后说,“那咱们怎么去呀?空着手哇?都他妈没脑子。”
对呀,小伟生日我们好歹也要送件礼物才对!
当下,我们赶快凑钱,四个人一共凑了二十多块钱。我们家从小就不给我零花钱,我的钱都是不吃早饭省下来的。阿远家倒是经常给他钱,可是他左手进右手出,不是请我们打台球就是买烟抽,兜里总是没钱。我们四个人盯着这二十多块钱,实在想不出可以买什么当礼物。
我突然想起舅舅家就在旁边,他刚从南方出差回来现在在家休息。舅舅是建筑公司的副经理,又是工程总指挥,平时老有人给他送礼。这次出差回来带了好多吃的,舅妈还给我们家送了好多。舅舅只有我妈一个姐姐,也就只有我这一个外甥,他和舅妈都特疼我。
我何不到他们家拿点现成的,也不用花钱。一想到这,我马上和长雷阿远说了。他们也认为可行,就和我一起到舅舅家。
我舅家在五楼,长雷懒得爬楼,就让我们俩上去,他在楼下等我们。
到了楼上,是我舅舅开的门,一进门我就说:“舅,这是我班同学阿远。”
“舅舅。”还没等我舅舅做出反应,阿远早已响亮地打了招呼。
舅舅很高兴,连连说“好好好,进来坐。”阿远眉清目秀,嘴又甜,确实让大人喜欢。
我把来意跟舅舅说了一遍,只是把小伟过生日改成了老师过生日,舅舅果然大为重视,放下报纸从酒柜里拿出两瓶茅台、两盒人参,还从里屋拿出一套高级化妆品。
我们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我才想起忘了跟舅舅说“老师”的性别。
“我们老师是男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您给人家拿这么多女的用的、老头子用的干什么?”
“那你进屋自己找吧,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舅舅见我这么多事儿,就不再张罗,继续看报纸。
我进到屋里一通狂翻,听见客厅里舅舅和阿远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舅舅问,其实我刚才跟他说了,他忘了。
“我叫许志远,舅舅。”阿远毕恭毕敬地回答。
“家里有什么人?有兄弟姐妹吗?”舅舅谈不了几句就开始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官腔,可能是习惯了。
“有爸爸妈妈,”阿远回答我舅的废话提问,“还有一个妹妹。”
我在里面听得不耐烦,就说:“哎呀,舅,您东问西问什么呀,跟审问似的。”
“什么审问!我跟你说,你要多跟小许这样的好孩子玩。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上次你妈都跟我说了,我离学校近,让我看着你。”
我靠,还“小许”——我心里说。
我终于找到了一条金利来的领带,一个打火机和一条皮带。这三件礼物我很满意,就拿出来给舅舅看:“舅,我拿这三个行吗?”
我舅舅把眼睛从报纸上方露出来,扫了一眼:“行。”
“那我走了!”“舅舅再见。”看来阿远是决心把好孩子演到底了。
“好好,”舅舅回应着阿远,然后问我,“你妈说没说这星期天上午还是下午去你姥姥家?我看能不能和你们赶到一起。”
“不知道!”我已经开始下楼。那时,走楼梯时我们都是走几级就往下蹦,跺得楼板咚咚响。
舅舅追到门口:“那你爸你妈今天晚上在不在家?”
“不知道!”我已经蹦到四层。
“你给老师过完生日还回不回家住?”舅舅在我头顶两层楼大声问。
“不知道!”我已到了一层。
“这个臭小子!”我听见舅舅在上面自言自语。
长雷在楼下等得已经不耐烦,看到我下来就连忙迎过来:“怎么那么慢啊你们?都找到什么了?”
我把礼物给长雷看,他也觉得不错。我们仨像分赃似的每人分了一件,我分到一条领带(似乎这些东西是我从自己舅舅家抢劫的)。我们各自拿着礼物回家吃饭,并且商量好晚上不回家住,到游戏厅打通宵,反正第二天放假。
我和阿远在路上已经串好了供词,我们回家都说去老师家给老师庆祝生日,晚上就不回来了。可是老妈还是不同意,因为我还从来没有晚上不回家过。
于是,只好使出第二套方案,我说阿远他们家都同意了,我和阿远还有好多同学一起去,没有女生。老妈终于同意了。
吃过饭,我在大院门口等阿远。等了老半天,阿远才骑着车过来,离得远远地就嚷嚷:“差点没出来,差点没出来!后来,我说你妈已经同意了,我妈才放我出来。”
联欢会,上大家玩得很高兴,婷是主持人,大家表演了很多节目(那时好像也不觉得自己很傻,说表演就表演),但基本上都是流行歌曲清唱,我和长雷、安涛跳了一段霹雳舞,包子和崔新宇说了一段相声。
节目表演完开始包饺子,我们各自从家里带来各式各样的饺子馅,大家一起和面、包饺子。饺子包得奇形怪状,长什么模样的都有。放到锅里一煮,变成了一锅有菜有肉的片儿汤。
大家吃得很高兴,还互相抢对方碗里的饺子吃。婷的饺子包得很好,几乎没有散开的,大家碗里的饺子难得有一个完整的饺子,谁盛到了就非常高兴,大叫:“我这里有个整的!”
婷听见了,就一边用勺子搅动锅里的饺子一边开心地叫:“我包的!”
“我这又有一个整的!”
“我包的!”婷叫得更开心。
后来,谁说发现了完整的饺子,婷都马上大声声明是她包的。
红梅在角落里大声喊:“我这有个李小哲!”
“我包的!”婷又脆生生地答了一声,马上意识到错了,脸羞得像一块红绸子。全班哄堂大笑。
婷拿起勺子追着红梅满屋跑。
吃过了饺子,元旦晚会的保留节目开始了:各班挑出自认为好的节目在其他三个班巡演。我们班把包子和崔新宇发出去说相声,大家留在班里接着闹。
四班的节目是阿远的吉他弹唱。阿远一进门先向我们鞠了一躬,我们马上哄着一名女生给他献上一束塑料花,安涛大叫:“亲一下吧!”
女生转过身瞪了安涛一眼,阿远的脸倒有点红了,冲着安涛说:“别瞎起哄,打你丫的。”女孩转过脸来,含情脉脉地看了阿远一下,坐在旁边听。
教室的门“呼”地被推开,门口俏生生地站着一个漂亮女孩:“干嘛呢干嘛呢?跟你们说啊,不准欺负我们班许志远啊,不准瞎起哄啊!”这是痢疾的妹妹聂小樱,跟阿远一个班。她跟红梅关系很好,也是有点儿猛的姑娘。
“樱子!要是不放心你就跟这儿看着得了!”长雷大声喊,大家起哄。
“滚滚滚!大耳贴子抽你啊!”樱子笑着说:“走啊红梅,我就是来找你的,上我们班玩儿去!”
阿远那天唱了一首《外面的世界》,歌声一起,把大家一下镇住了。阿远的嗓子非常好,吉他弹得也很娴熟。大家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说话,阿远拨完最后一个和弦,很久,我们才反应过来,热烈鼓掌。
长雷大叫:“****,阿远你还有这一手呢!真棒!”
我们不让阿远走,一定再唱一首。阿远也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发颤了。他邀请我和长雷、安涛一起唱了一首《一场游戏一场梦》。唱完了还不让走,于是,全班一起傻乎乎地合唱《青苹果乐园》。
我们打开了窗,让歌声传出去,冷冷的晚风吹着我们火热的脸。
一九八九年的最后一天,我们年轻的歌声在白雪皑皑的校园里不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