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时,天色忽暗,一阵很大的雹雨突然的袭来。小小的雹粒,在草地上进跳着,如珠走玉盘似的利落,但包内却绝不进水。
雨后夕阳如新浴似的,格外鲜洁的照在绿山上,光色娇艳之至!天空是那么蔚蓝。两条虹霓,在东方的天空,打了两个大半圈,色彩可分别得很清晰。那彩圈,没有一点含糊,没有一点断裂。这是我们在雨后的北平和南方所罕见的;根本上,我们便不曾置身于那么广阔无垠的平原上过。
天色渐渐的黑了,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仅包内一灯荧然而已。
不久便去睡。包外,不时的有马匹嘶鸣的声音传入。犬声连续不断的在此呼彼应的吠着,真有点像豹的呼叫。听说,牧犬是很狞恶的,确比口内的犬看来壮硕得多。但在车上颠簸了大半天,觉得倦极,一会儿便酣酣的睡着。
半夜醒来,犬声犹在狂吠不已。啊,这草原上的第一夜,被包裹于这大自然的黑裳里,静聆着这汪汪的咆叫,那情怀确有点异样的凄清。
今天5点多钟便起,还是为犬吠声所扰醒。趁着大家都还在睡,便急急的写这信给你。
写毕时,太阳光已经晒遍地上。预备要吃早餐,不多说了。
二
昨天,早餐后,一个人出去散步。在北面的一带山地上漫游着。山势都不高峻,山坡平衡之至,看不见一点岩石。足下是软滑滑的,一点履声都没有。那草原上的绿草简直便是一床极细厚的地毡,踏在上面,温适极了。太阳光一点都不热。山底下便是矮伯格河环之而流。
中途遇见保安处的军事教官刘建华君,随走随谈,谈得很久。他参加过好几次的抗日战,这可伤心的往事,不能不令人想起来便悲愤交集。
上午往游百灵庙。百灵庙,汉名广福寺,占地极广;凡有大小佛殿及“经堂”十一座;大小的喇嘛住所一百数十处,共有六百余间屋,可容得下三千余众。但现在住着的,不过数百人。
庙为康熙时所建,圣祖西征,曾在这里住得很久。民国三年(1914)时,张治曾驻此,曾经过一次大战,庙全被焚毁,现在的庙,是民国十年(1912)后重建的,规模遂远逊于前。
正殿及白塔,正对着庙前的突出的一峰,这峰名女儿山。相传,康熙怕女儿山要产生真命天子,便特建此庙以镇压之。
殿门上有梵符、符傍,注着汉字云:“凡在此符下经过一次者,得消除千百世之罪孽。”前殿之“经堂”,正中为班禅驻此时诵经处。四周皆壁画,气韵还好,当出于大同、张家口的画人手笔。画皆释迦故事,唯有数尊喜欢佛,较异于他处。后殿为供佛之所。如来像的下方,别有头戴黄尖帽,身披黄袍的大小坐像数尊。其面貌和一般的佛像大异,鼻扁,额平,颧骨凸出,极肖蒙人。初以为蒙佛,问了翻译,才知道是黄教祖师的真容。这位宗教改革家,在西藏史上是占着很重要的地位的。殿的东隅,置一金色的柱形物,分三层,为宇宙的象征。下层为地,做圆形;中层为水,亦圆形而有波浪纹;上层为天,做楼阁层叠状。水的四面,有二伞形及日、月二形,此亦藏物。
出正殿,又进几个佛殿去参观,规模有大小,而结构无殊,便也懒得去追历十一殿了。
出庙,在山坡上散步。太阳光渐渐的猛烈起来,有点夏天的气候了。山顶有一白色石堆,插有木杆无数,成为斗形。木杆上悬挂着许多彩色的绸布,上有经文。此种石堆,名为“鄂博”,本为各旗分界之用,同时也成了祀神之所。我们坐在这“鄂博”的阴影下闲谈着。赵君说起蒙古所以定阴历三月二十一日为大祭成吉思汗日者,非为他的生忌死忌,而是他的一个特殊的战胜纪念日。是日为黑道日,本不利于出兵。但他每在黄道日出兵必败,特选这个黑道日出兵,遂获大胜。后人遂定这个奇特的日子为大祭日。
不觉的,太阳已经在天的正中了。我们赶快的向“包”走回。饭后,午睡了一会。“包”内闷热甚,大有住在沙漠上的意味。
夜间,赵君请了两个奏乐的人来。因为只有两个人,故只能奏两种乐器。一吹笛,一拉胡琴。奏的音调,极似《梅花三弄》,但他们说,是古调,名《阿四六》。这种音调,我疑心确是由蒙古高原传到内地来的。次换用胡琴和马头琴合奏,马头琴是件很奇特的乐器,蒙名“胡尔”或“尚尔”,弦以马尾制成,饰以马首形。相传系成吉思汗西征时所制的。每一弹之,马群皆静立而听。马头琴声宏浊悲壮,间以胡琴的尖烈的咿哑声,很觉得音韵旋徊动人,虽然不知道奏的是什么曲。最后,是马头琴的独奏。极慷慨激昂,抑扬顿挫之至,没有一个人不为之感动的。奏毕,争问曲名,并求重奏一次。他们说,这曲名《托伦托》,为成吉思汗西征时制。奏乐者去后,余兴未尽,又由韩君他们唱《托伦托》曲及情歌《美的花》,歌唱出来的《托伦托》曲较在乐器上奏的尤为壮烈,确具骑士在大草原上仰天长歌的情怀。《美的花则若泣若诉,郁而不伸。反复的悲叹其情人的被夺他嫁,但叹息声里,也带着慷慨的气概,不那么靡靡自卑。
“包”内客人们散去时,已经午夜。盘膝坐得腰酸,走出“包”外,全身舒直了一下。夜仍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掌,但天空却灿灿烂烂的缀着满空的星斗。银河横亘于半天,成一半圆形,恰与地平线相接。此奇景,不到此,不能见到。
12时睡。相约明早到康熙营子去,又要去考察一般蒙人所住的“包”。明日午后,尚约定看赛马会和“摔跤”。
三
前昨二日由百灵庙寄上一信。此二信皆系由邮差骑马递送,每两天一班,每班需走三天才到绥远。故此二信也许较这封信还要迟到几天呢!
百灵庙地方,很可留恋。昨日(14日)上午,7时方才起床,夜间睡得很熟,9时左右,乘汽车到康熙营子。相传该处为康熙征准噶尔时的驻所。今尚留有遗迹,且有宝座,但通觅宝座不见。四周大石重叠,果似营门。疑为附会之辞;因大石皆是天生,不大像人工所堆成。营子内,山势平衍,香草之味极烈,大约皆是蒿艾之属。草虫唧唧而鸣,声较低于北平之“叫哥哥”,其翼膀也较短。红翼的蚱蜢不断的嗤嗤的飞过。蒙古鹰成群的在山顶的蓝天上打旋。后山下有孤树二三株,挺立于水边。一个人独坐于最高的山上,实在舍不得便走开。可惜大家都在远处催促着,只得走了,香草之味尚浓浓的留在鼻中。
离开康熙营子,循汽车路去找蒙人住的蒙古包。走了好久,方才看见几个包,大约总是两个包成为一家。有山西老头儿,骑骡到各包索账,态度极迂缓从容。我们去访问一家。这家有二包,男人已经出外,仅有老母及妻在家,尚有一个汉人的孩子,是雇来看牛的。这家不过是中下之家,但有牛三十余匹,羊百余只,包内也甚整洁。锅内有牛奶一大锅,食物架上堆满了奶皮、奶豆腐。火炉旁有一小火,长明不熄。由译人传语,知其老母为七十五岁,妻为二十五六岁,男人为三十余岁,已结婚二三年,尚未有子女。被雇之幼童年约九、十龄,每日工资一角。老妇人背已驼,但精神尚健壮。其媳颇好静,语声甚低,手中正在做活计,闻为其婆所穿之衣。说话时,含羞低头,且仅简单的回答着。大约都是说“不知道”之类。有问,往往由其婆代答。我们要为他们摄影,但坚持不肯出包,等到我们出包上车时,他们又立在包前看。
下午,到河东商家去访问,河东有买卖十余家,主伙皆山西大同人。又有无线电台及邮局等机关。最老的商店有一二百年者;最大的一家集义公也有四五十年的历史,每年可赚纯利四五千元,其资本则仅千元。这里的贸易,向不用钱,皆以货易货。商人以布匹、茶、糖等必需品卖给他们。到了第二年秋天,他们则以牛羊马匹偿还之,商人们可以获得往返的两重的利息,故获利颇丰,然近年竞争亦甚烈。有商号十余家,二三人、四五人一组的行商,也有一百余组,来往各包做买卖。每组所做,有多至数百十个包者。因地面辽阔之故,他们多以骆驼、马匹、骡子等代步及运货。亦有蒙人上商号去做买卖的。我们在河东,即见二蒙人执一狐皮来兜销,要价八元,然无人问津。
无线电台为政委会的,新由北平军分会运去,可通南京、北平、绥远及德王府等处。台长关君为东北大学毕业生。
2时,沿了百灵河,向山后走去,择一僻地,洗足擦身。水极清冽,沙更细软。跣足步行水中,很觉舒适。游鱼极多,见人皆乱窜而去。鱼极小,水中也无人钓鱼,故生殖至多。也有蛙,形体较小于内地。3时回。
15日上午5时,即起床,天色尚未大亮。早餐后,太阳始出。6时半,开车。来送行的人仍不少,各有依依不舍之情意。车将出九龙口,回望百灵庙,犹觉恋恋。庙顶的金色,照耀在初阳里,和庙墙的白色相映,党分外的显得可爱,其美丽远胜于近睹。
有一喇嘛着红色衣,牵一白马,在绿色草原上走着,颜色是那样的鲜明。
途中遇见灰鹤成群,这和黄羊,同为罕见的动物。张君取出手枪,放了一回,灰鹤纷纷惊飞,飞态很美。其他马群、牛羊群及成群之骆驼则所遇不止一次。有一次,总有百来匹马见了车来,在车前飞奔而去,是那样的脱羁而逃,较赛马尤为天然可爱。
汽车道旁,有二蒙古包,是一家,有羊圈,已稍见汉化。此家有二女,皆未嫁,少女极姣美,头戴银圈,镶以红绿色的宝石珊瑚等,双辫悬前,璎珞满缀于上,面色红白相融,是内地所罕见之健美的女子。我们徘徊了一会,即复上车。11时,经过召河,绕道到普会寺,即绥远锡拉图召大喇嘛的避暑地。寺额为乾隆所写,寺凡三层,皆藏式,仅屋檐参以汉式。寺内结构和大召、小召等相同,也是“经堂”在前,佛殿在后。寺旁有二院落,极整洁,一院有高树二株。窗户皆用蓝色及绿色,而间以金色的圆圈及字等为饰。很别致。一旁厅悬有画马二幅,很古,似为郎世宁笔。惜门已锁上,不能进去参观。下午2时,过武川路,和县长及县党部诸君周旋了一会,即别。4时左右,过蜈蚣坝,车颠簸甚。5时半始到达公医院。计坐了十一小时的汽车,殆为生平最长途的汽车旅行。尚不觉甚倦。饭后,到旧城春华池沐浴,身体大为舒适。今夜当可有一觉好睡。
现已12时,不再写了,明天还要早起到昭君墓。
8月13至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