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公司成立于民国十八年(1929)。工人的工资,每天约为一角七分到二角六分。工头则每天为四角,大工头,每天约一元余。有的工人,不辞辛苦,竟有每天做两班的。换一句话,便是,每天要在矿内工作十六小时之多!但此地生活程度极低。山边土窟孔孔,皆工人自挖的住室;小米及莜面,每元可购四十八斤左右。住和食的问题,比较的还容易解决。
正在说话,外面哗哗的下了大雨,不到二十分钟,雨便止了。但公司门外,人声忽然鼎沸,同时似闻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的声音。走不到几步路,便是山涧,见洞中浊流汹涌,吼声如雷。历半小时而气势未弱。
在公司大厅中吃了午饭,就要下矿。这时已下午4时左右。他们取出了许多套蓝色的衣服给我们穿在身上,头上各戴一顶藤帽,每人一手执灯,一手执手杖,活像是个工头——工人是穿得破烂多了,但藤帽和灯却是人人都有的。这灯并无灯罩,火焰露在外面。
“有危险么?”我见了这灯,吓得一跳,问道。
“从来不曾出过事。因为这矿是干矿,一点煤气都没有。决无危险。”
我心里还栗栗的在危惧。
“如果在英国,不用保险灯人矿,是要被捉进监狱的。”其田道。
路上遇见一个童工,在那里闲逛,我问他道:
“你今天不做工么?”
“不做工。”
胡君道:“他自己休息一天。”
“每天你有多少工钱呢?”
“一天一毛钱!”
“在矿里做什么工作呢?”
“推煤车,搬东西。”
这时,已走到了升降机边。蒸汽腾腾的由窟口冲出,机上是湿漉漉的。
“站好了,快要开机了。”管理升降的工人道。
呜呜的声响继之而来,升降机斗的一落,伸手不见五指,各人的灯光,如豆似的,照不见面目。黑漆漆的,如入了地狱。降下,降下,降下,仿佛无底洞似的;四壁都是黑的煤块;到处都是黑暗,黑暗,一片的黑暗。到了此地,也不知害怕了,索性任它降到底。只是升降机上面淅淅沥沥的滴了不少水,各人肩上身上都潮了一大片。
升降机降落得很慢,慢,慢,慢,更慢,更慢,然后突然的停止了。机门开启,说道:“到了!”
是到另一个世界里了。
这里是离地面四百尺的地下。只靠着这升降机和人世间相联络。这机如果一旦出了毛病呢……那是不能想象的了!仿佛没有第二个升降机的设备。
还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手执的灯光,只足供照路之用。路上是纵纵横横的铁索和路轨,还有许许多多的煤车停在那里。远处隆隆的,还有不少辆在推来。遇到狭些的路上,我们都是侧身而过。
因为矿质坚实,洞中通道,大半不用支柱。有的地方,低得非匍匐而进不可。如果猛不防,头颅便要和矿石相撞。我一路来,已撞了三次。如果不戴藤帽,则一定是头破血出了。
“气闷,气闷!”冰心叫道。
的确是气闷,胸中仿佛是窒塞不畅。但工人们在矿中过那八小时,乃至十六小时,天天都是这样过的,他们难道不感气闷吗?
地上是一洼一洼的水,一不小心便会溅得一足的黑水。头上是洒洒落落的水点,不时的像秋雨似的滴下。闷热极了,个个人出汗,我连内衣都湿透了。
“难道是矿里没有通风的设备么?”我问领导的一位技师道。
“原是有的,因为矿中还凉快,所以没有用。您看,这里的工人们都还穿着衣衫呢。山里面的那一矿,因为热,工人们都是一丝不挂。”
一处有电光射出。我们到了那里,如黑夜独行,见到了孤村农屋里的灯光一样的喜悦。这里是电机所在,管理升降机的机关。过此,又没有电灯了。
前面又有熊熊的火光,还有叮叮当当的打铁的声音。
“那是挖掘矿石的器具的临时修理处。”
闷塞在四百所的地下穴,在数百千热度的高热的火炉边立着,蒸熏得人不能不焦躁,立刻的离开了。走了好远的一段路,才不感到其热。
在黑暗中又走了好久,总有半点多钟,才走到现在工作着的掘煤的地方。刚才所走的都是交通道。
有许多工人在不停的工作着,裸着上体的居多。一锹一锹的向煤壁上斫去,有松软的,立刻便一块块的落下,有坚硬的,便非挖了几个洞,放入火药去炸落它不可。那工作是万分的危险。但每天的工资至多还不到四毛钱!每天至少要在危险的地下四百尺的穴中八小时!
看来挖煤的工作还不难,我便向一个工人借得一柄鹤嘴锹,也向壁上挖掘了几分钟。双臂还不大吃力,但煤屑飞溅在脸上,有点痛。有一次,溅人口中,有一次则飞入眼皮里去,很不好受。只好放下锹,向他谢谢。
他只有两个眼白是白得发亮,一脸一身都是黑炭的黑。他朝我笑笑,我觉得很难过。
大家实在受不住那闷热,都催着快走回去。路上隆隆的车声在飞驶着,老远的便喊它停住,否则一定会撞在身上的。我们都走在路轨上。
到了升降机边,才轻松的叹了一口气。呜呜呜的,升降机向上升!四壁都是发亮的煤块。渐渐的有些亮光,快到地面了,更是松了心。
当我们走出了升降机时,恍如再履人世。
“假如这矿里过的生活是人的生活,那么,我们过的实在不是人的生活……”仿佛谁在叹道。
“九渊之下,更有九渊”,谁知道矛盾的人间是分隔着怎样的若干层的生活的阶级呢。
比较起来,我们能不说是罪人么?仍旧换了一次火车才回到大同。
7月14日夜
从丰镇到平地泉
16日,5时起身遇见老同学郑秉璋君,在此地为站长。他昨夜恰轮着夜班,彻夜未睡,然今天9时左右,仍陪着我们,出去游览。丰镇无甚名胜,歧王山的闹鸡台及长城的得胜口因离站太远,未去游。此地连人力车都没有。步行过镇,沿途所见,与大同完全不同。大同是一个很热闹的城市,古代文化的遗迹又多,很可以流连忘返,这里却一点令人可游的地方都没有。目的是走向镇的东北隅的灵岩寺,几乎是穿过全镇。过平康里,为妓女集居之处。文庙已改成民众教育馆,但大殿仍保存,柱下的础石,做虎头状,很别致。又过城隍庙,庙前高柱林立,柱顶多饰以花形,不知做何用。在张家口大境门外的一庙,仅见二柱,初以为系旗杆,这里却多至数十,殆为信心的男女们所许愿树立者钦?
庙前广场上,百货陈列,最触目惊心者为鸦片烟灯枪,及盛烟育之膏,大批的在发售。几乎无摊无此物,粮食摊子反倒相形见绌。同行者有购烟灯归来做纪念的,但我不愿意见到它,心里有什么在刺痛!
沿途,烟铺甚多,有专售烟膏的,也有附带吃烟室的;茶食铺兼营此业者不少。旅馆之中,更不用说了。我们走进一家小茶食店,他们的门前也挂着竹蔑做的笊篱式的东西作为标识,上贴写着“净水清烟”、“君子自重”的红字条。店伙们正在烟榻旁做麻花,一个顾客则躺榻上洋洋自得的在吞吐烟霞,旁若无人,此人不过三十岁左右。“你们自己也吃烟么?”我问一个店伙道。
“不,不,我们哪里吃得起。”
又走过一家出售烟膏的大店,店前贴着大红纸条,写道“新收乳膏上市”。
“新烟卖多少钱一两呢?”
“大约二毛钱一钱。”店伙道。他取出许多红绿透明洋纸包的烟膏道:“一包是二十枚,够抽一次的。”
我们才知道穷人们吃烟是不能论两计钱的,只有零星的买一包吃一顿的。
过市梢头,渐渐现出荒凉气象。远见山上有一庙独占一峰顶,势甚壮,我们知道即灵岩寺了。
灵岩寺从山麓到山顶凡九十九级,依山筑寺,眺望得很远。庙的下层为牛王庙,供的是马王、牛王。只是泥塑的牛马本形而已。这天恰是忠义社(毡毡业的同业会社)借此开会祭神,正中供一临时牌位是:
供奉毡毡古佛神位
人众来得很热闹。最上一层,有小屋数间,屋门被锁上,写的是“大仙祠”。从张家口以西,几乎无地无此祠。祠中供的总是一老一少的穿着清代袍褂的人物,且讳言狐狸,其信仰在民间是极强固的。
在最高处远望,为山所阻,市集是看不见的,仅见远山起伏,皆若培蝼,不高,也不秀峭。秉璋指道:“前面是薛刚山,传说,薛刚逃难时,尝避追兵于此山。”此山也是四无依傍的土阜。中隔一河,因有曹福祠过河的经验,故不欲往游。
“听说,这一带罂粟花极盛,都在什么地方呢?”我们问道。
“那一片白色的不是么?”
远望一片白花,若白毡毯似的一方方的铺在地上,都是烟田。
这时正是开始收割的时候。
“车站附近也有。”
下午,午睡得很久。5时许,天气很凉快,我们都去看罂粟花及收烟的情形。离站南里余,即到处都是烟田,有粉红色的,有大红色的,有红中带白的,唯以白色者为最多,故远望都成白色。花极美丽,结实累累,形若无花果。收烟者执一小刀、一小筒,小刀为特制的,在每一实上,割了一道。过了一会,实上便有乳白色的膏液流出。收烟者以手指刮下,抹入筒口,这便是烟膏了。每一果实,可割三四次以上。农人们工作得很忙。
“你们自己吃烟么?”我们又以这个问题问之。
“我们那里吃得起!”
看他们的脸色,很壮健,确乎不像是吃烟的。其中大部分都是短工,从远地赶着这收烟时节来做工的。
夜里,车开到平地泉。
17日,7时起床。在车站上,知道前几天的大雨,已把卓资山以西的铁路都冲坏了,正在修理,不能去。绥远主席傅作义的专车,也已在此地等候了好几天。冲坏的地方很多。听说,少则五日,久则半月,始可修复。我们觉得在车上老等着是无益的,所以想逛完平地泉便先回家。这封信到了家时,人也许已经跟着到了。
9时,傅作义君来谈,因同人中,有几位是曾经有人介绍给他的。当路局方面打电报托他照料时,他曾经来电欢迎过。他是一个头脑很清楚的军人,以守豚州的一役知名,很想做一点事。其田问他关于烟税的问题,有过很公开的谈话。他说:绥远省的军政费,收支略可相抵,快用不到烟税。烟税所入,年约一百万元,都用在建设及整理金融方面。现在绥远金融已无问题,皆由烟税方面收入的款去整顿。所以烟税的废除,在省府是没有多大问题的。只要中央下令禁止,便可奉命照办。唯中央现在已有了三年禁绝之令,现正设法,从禁吸下手,逐渐肃清。如不禁吸,则此地不种,他省的烟土必乘隙而入,绥晋的金融必大感困难。这话也许有一部分的理由。听说绥远的种烟,也是晋绥经济统制政策之一。绥晋二省吸烟的极多,如不自种自给,结果是很危险的。同时,白面、红丸之毒最甚,不得已而求其次,吃鸦片的还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一法。山西某氏有“鸦片救国论”的宣布,大约其立论的根据便在于此。但饮鸩止渴,绝非谋国者的正当手段,剜肉补疮,更是狂人的举动。不必求其代替物,只应谋根本禁绝之道。但这是整个中国的大问题。
2时许,游老鸦嘴(一名老虎山),山势极平衍。青草如毡,履之柔软无声。有方广数丈的岩石,突出一隅,即所谓老鸦嘴也。岩上有一小庙,一乞丐住于中。登峰顶四望,平野如砥,一目无垠,一阵风过,麦浪起伏不定,大似一舟漂泊大海中所见的景象。
平地泉的名称,确是名副其实。塞外风光,至此已见一斑。天上鸦鸽轻飞,微云黏天,凉风徐来,太阳暖而无威,山坡上牛羊数匹,恬然的在吃草。一个牧人,骑在无鞍马上,在坡下放马奔跑,驰骤往来,无不如意。马尾和骑士的衣衫,皆向后拂拂吹动,是一幅绝好的平原试马图。我为之神往者久之。山上掘有战壕及炮座,延绵得很长,闻为晋军去年防冯时所掘。
冯玉祥曾在此驻军过,今日平地泉的许多马路,还是冯军遗留下的德政。但街道上苍蝇极多,成群的在人前飞舞。听说,从前此地本来无蝇。冯军来后,马匹过多,蝇也繁殖起来。
路过一打蛋厂,入内参观,规模颇大。有女工数十人,正在破蛋,分离蛋黄、蛋白。蛋黄蒸成粉状,蛋白则制成微黄色的结晶片。仅此一厂,闻每日可打蛋三万个,每年可获利三四万元。车站上正停着装满了制成的蛋的一车,要由天津运到海外去。惜厂中设备,尚未臻完美。如对空气、日光等设备完全,再安上了纱窗纱门,则成效一定可以更好的。
傍晚,在离车站不远的怀远门外散步。“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这诗句正描写着此时此地的景象。牛群、羊群过去了,又有一大群的马匹,被赶入城内。太阳刚要西沉,人影长长的被映在地上。天边的云,拥挤在地平线上,由金黄色而紫、而青、而灰,幻变无穷。原野上是无垠的平,晚风是那样的柔和。车辙痕划在草原上,像几条黑影躺在那里。这是西行以来最愉快的一个黄昏。古人所谓“心旷神怡”之境,今已领略到了。拟于夜间归平,我们后天便可见面了。
7月17日
归绥的四“召”
这次是直接挂车到绥远的,中途并不停顿。所要游览的鸡鸣山及居庸关,都只好待之归来的时候了。8日8时许由清华园开车。9日10时10分到绥远省城。沿途无可述者。唯经过白塔车站时,可望见白塔巍然屹立。此塔为辽金时所建,中藏《华严经》万卷,清初尚可登览。张鹏翩《漠北日记》云:“七级,高二十丈,莲花为台砌,人物斗拱,较天宁寺塔更巍然。内藏篆书《华严经》万卷,拾级而上,可以登顶。嵌金世宗时阅经人姓名,俱汉字。”今则塔已颓败,不可登。《华严经》殆也已散失,无存的了。
正午,到城南古丰轩吃饭,闻此轩已历时二百余年;有烙甜馅饼的大铁锅,重至八百余斤。下午,将行装搬下车,到绥远公医院暂住。傅作义氏来谈得很久,他就住在邻宅。
10日,上午8时,乘汽车到城内各召游览。
锡拉图召(一作舍利图召)在城南,为绥远城内最整洁的一庙。听说,财产最多,尚可养活不少喇嘛,故不现出颓败的样子。还有一座庙,在召河附近,是这里的大喇嘛夏天的避暑所在。此召,寺额名延寿寺。大殿分前后二部。前部完全是西藏式的“经堂”,为喇嘛们学经的地方,柱八,皆方形,朱红色,又有围楼。堂的正中,有大座椅,是活佛讲经处。今日尚有破碎的哈达不少方抛在那里。三壁都画着壁画,除特殊的藏佛数像外,余皆和内地的壁画不殊,大体皆画释迦佛的生平。
后部是“佛堂”,供着五尊佛,三壁都是藏经的高柜。
殿后,有楼,似为从前藏经的地方。但现在是空着,正中供观音,东边供关羽。
我问看庙的人说,这庙什么时候造的?说是明朝。
我也很疑心是明代的古庙。“经堂”的一部却是后来添造的,它和后半部的建筑是那样的不调和。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式样的汉藏合璧的建筑。
10时,到小召,即崇福寺,蒙名巴甲召,“巴甲”就是“小”的意思,规模很宏伟,并不小。清圣祖西征时,曾驻跸在此“召”,今有纪功碑在着。
碑云:城南旧有古刹,喇嘛拖音葺而新之,奏请寺额,因赐名崇福寺。“经堂”及佛殿的结构,和锡拉图召相同。此“召”原由古刹改造,可证实我的“经堂”为后来新增的一说。
经堂的柱,圆形,亦作朱红色,亦有楼围绕之。
寺甚颓败。盖布施日少,喇嘛不能生活,都去而他之。
寺内藏有圣祖的甲胄一副,也是他西征时留置在寺里的。
寺门口有小学校一所,额悬“归绥县第二代用小学校”,书声朗朗。
我们进去参观,教师不在校,学生数十人,所读皆《百家姓》、《三字经》、《四书》、《左传》等老书。但墙上贴着他们的窗课,除了五七言诗之外,大体都是应用的文字,像“家书”、“合同”等等。这当是很有用处的练习。这些“私塾”,其作用大约全在于此。正是应了小市民的这个需要而存在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