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北大、清华、南开南迁长沙,组成长沙临时大学。蒋梦麟、张伯苓、梅贻琦三位校长巡视学生宿舍,看见房屋破败,蒋认为不宜居住;张却认为学生应该接受锻炼,有这样的宿舍也该满意了。蒋说:“倘若是我的孩子,我就不要他住在宿舍里!”张却针锋相对地表示:“倘若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他住在这宿舍里!”梅贻琦则没有表态。
1941年,蒋梦麟兼任中国红十字会会长。他曾和一个学生,带着药品,前往滇缅等地视察红十字会业务。在为期数周的视察途中,他亲眼见到国民党抓壮丁的残酷。
据蒋记载,在贵阳一个壮丁收容所,蒋得知广州曲江抓来的700名壮丁,因为一路上挨饿、疫病,最后只剩下了17人。侥幸活着的壮丁在兵营里受训练,大多数东倒西歪地,站也站不稳。
在湘西广西的路上,蒋梦麟屡次看见野狗争食那些因死亡而被丢掉的壮丁尸体。它们常因抢夺一条新鲜的人腿,而红着眼睛厉声低吼,发出极其恐怖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有的地方,还能看到因掩埋地太草率,而露出一条腿或一只脚在地面上,有的似乎还在抽搐,可能还没全死去,便被埋了!
一天,蒋梦麟坐车从山下经过,看见几百名壮丁被绳子穿成一串,在山上集体小便,顿时如同下雨天从屋檐流下来的水一样;他们连大便也是集体行动。如果大便不出,也非大便不可。若错过这个机会,便没有机会再大便了。
蒋梦麟估计,在八年抗战期间,未入军队而死亡的壮丁,其数不下1400万人。当他将估计的数字告知军事高级长官们时,他们异口同声说:“只会多不会少。”
是年7月,蒋梦麟写成有关兵役状况的视察报告,上报给最高军事当局。******看了蒋梦麟的报告后,深感震惊,声称:“觉得无面目作人,觉得对不起我们民众”,并承认“兵役办理的不良,实在是我们军队纪律败坏,作战力量衰退的最大的原因”。
农复会进行土地改革时,蒋梦麟到四川乡下考察,问轿夫道:“你们这里减租了没有?”轿夫说:“啊!先生,政府的话,哪里靠得住?”蒋接着问道:“要是真能减租,好不好?”轿夫答:“那当然好极了!”到达目的地时,蒋梦麟的耳朵里似乎充满了轿夫微弱的呼声,“那——好——极——了”。他立下了一个志愿,一定要把“二五”减租做成功。
到台湾后,蒋梦麟作环岛考察,发现台湾民众的生活极为困苦:衣不足暖,食不果腹,农田灌溉的水匮乏,动植物病虫害肆虐,家庭愈穷而生育愈多,生育愈多而贫穷愈甚、婴儿死亡率愈高。蒋遂下定决心,推广节育政策。
求学
蒋梦麟六岁进家塾,家塾里的书桌太高,他的椅子下面必须垫上一个木架子之后才能够上书桌。他坐在椅子上,两只脚总是悬空的。入塾后,最初每天读《三字经》,枯燥无味,因而他恨透了家塾里的生活。有一天,蒋梦麟乘先生不注意,偷偷爬下椅子,一溜烟逃回家中。母亲问:“你怎么跑回家来了,孩子?”蒋答道:“家塾不好,先生不好,书本不好。”母亲笑着说:“你不怕先生吗?他也许会到家里来找你呢!”蒋叫到:“先生,我要杀了他!家塾,我要放把火烧了它!”第二天早上,奶妈对蒋梦麟说了许多好话,总算把他劝回家塾重新上学去了。
蒋梦麟从小喜欢观察,他注意到皂荚树上的甲虫头上长着鹿角一样的角,和枝上的刺长得一模一样。别人告诉他,这些甲虫是树上长出来的,因此和树长得很像,他却不大相信。后来他看到一只鸟在皂荚树上啄虫吃时,对身旁长着鹿角的甲虫视而不见,才恍然大悟,原来甲虫的角是模拟着刺而生的,目的是保护自己以免被鸟儿啄死。
儿时,蒋梦麟喜欢玩,喜欢听故事,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喜欢看着稻田里的青蛙捉蚱蜢,或者鹅鸭在河里戏水。家塾先生认为,蒋的这些癖好都是祸根。蒋梦麟自己也相信将来不会有出息。但日后,他的这些祸根竟成为福因,而先生认定的某些同学的福因结果都证明是祸根。“那些好的学生后来有的死于肺痨,有的成为书呆,有的则在西化潮流横扫中国时无法适应日新月异的环境而落伍了”。
书院初改学堂后,蒋梦麟到小学里念书。有一回,老先生讲历史,讲到神农尝百草这一段时,蒋梦麟知道许多草是有毒的,便奇怪神农氏既尝百草,难道不会中毒死吗?于是他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提出了这个问题。老先生瞪瞪眼,死盯住他,过了会儿,一把抓起手边的戒尺,愤愤地走下讲台,一面说:“几千年前的事,我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你要来考我!考我!”一面对准蒋梦麟的胳膊,狠狠地打了两三戒尺。
后来,蒋梦麟从一座神农庙旁走过,看见一位老婆婆正在那里割草,就问老婆婆这个问题。老婆婆抬起头来看看蒋,说:“这还不晓得?神农菩萨的肚子是水银做的,所以不怕中毒!”蒋梦麟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化学实验的时候,瓶子里装了水银,再加些其他的毒液进去,水银不是仍然不发生什么变化吗?从此,蒋梦麟便很瞧不起那位教历史的老先生。
父亲问蒋梦麟将来愿意做生意还是准备做官,蒋考虑后决定努力向学。父亲便将他送到绍兴中西学堂读书。在中西学堂,蒋梦麟第一次知道地球是圆的;后来又了解了闪电是阴电和阳电撞击的结果,并不是电神的镜子里所发出来的闪光,雷的成因也相同,并不是雷神击鼓所生。这使他目瞪口呆,过去所崇拜的神佛,像是烈日照射下的雪人,一个接着一个融化了。
蒋梦麟回忆:“我自从进了绍兴的中西学堂以后,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看到东边有一点闪耀的亮光,我就摸到东边;东边亮光一闪而逝以后,我又连忙转身扑向西边。”进入浙江高等学堂就读后,他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对一切都可看得比较真切了。他开始读英文原版的世界史。
蒋梦麟考中秀才后,蒋家张灯结彩,大摆筵席,请来吹班奏乐助兴。几百名亲戚朋友齐来道贺,一连吃了两天喜酒。最高兴的自然是蒋梦麟的父亲,他希望儿子有一天能在朝中做到宰相。蒋梦麟却颇为迷惘,他觉得两个互相矛盾的势力正在拉着,一个把他往旧世界拖,一个把他往新世界拖。
浙江高等学堂重新开学后,蒋梦麟又去上课了。这时,他满脑子矛盾的思想,新与旧的冲突,立宪与革命的冲突,常常闹得他觉得天旋地转,有时坐立不安,有时又默坐出神。出神时,会觉得自己忽然上冲霄汉,然后又骤然落地,结果在地上跌得粉碎,立刻被旋风吹散无踪了。蒋家近亲当中曾有人患精神病,而他的父亲和叔祖都说过,他小时候的思想行动本来就与常儿不同,于是他有时不禁怀疑自己是否也有点神经质的遗传。
进入南洋公学后,自小体弱的蒋梦麟觉得,要有高深的学问,必须先有强健的体魄。因此,除了每日的体操和轻度的运动之外,他还给自己定了一套锻炼身体的办法。每天六点钟光景,练习半小时的哑铃,晚间就寝前再练一刻钟。持续不断地练了三年,此后身体一直很好,而且心情也总是很愉快。
周末时,蒋梦麟常常到福州路的奇芳茶馆去坐坐。茶馆里有一位叫“野鸡大王”的人,穿着一身破烂的西装,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满是油垢的鸭舌头帽,每日在那里兜售新书。他专门贩卖革命书刊给学生,他的货色当中还包括一本《性学新论》的小册子。据他解释,那只是用来吸引读者的。任何革命书刊都可以从他那里买得到。这些书,因租界当局应清朝政府之请,在名义上是禁止贩卖的。
1908年,蒋梦麟通过浙江省官费留美考试参加,向父亲要了几千元,买了一张前往旧金山的头等船票,去美国留学。上船前,他找了一家理发店剪去辫子。当理发匠举起利剪,抓住他的辫子时,他有种上断头台的感觉,全身汗毛直竖。剪下辫子后,理发匠用纸把辫子包好还给他。上船后,他将辫子丢入了大海。
思潮
进入南洋公学后,蒋梦麟每当发现对某些问题的中西见解非常相似,甚至完全相同时,总有难以形容的喜悦。当发现歧见时,就加以研究,设法找出其中的原因。不知不觉中,他做了一项东西道德行为标准的比较研究。从此以后,他对于如何立身处世开始有了比较肯定、比较确切、也比较自信的见解。
蒋梦麟赴美留学,搭乘的是一艘宽大豪华的轮船。船上最使他惊奇的事是跳舞,他初次看到男女相偎相依,婆娑起舞的情形,觉得非常不顺眼。旁观了几次之后,才慢慢开始欣赏跳舞的优美。
船到旧金山,一位港口医生上船来检查健康,对中国学生的眼睛检查特别仔细,惟恐有人患砂眼。蒋梦麟上岸的第一个印象便是移民局官员和警察所反映的国家权力。而在中国时,天高皇帝远,一向很少感受国家权力的拘束。蒋梦麟顿时觉得,美国虽是个共和政体的国家,但美国人民似乎比君主****的中国人民更少个人自由,这使他莫名其妙。
初到美国,蒋梦麟就读于位于伯克利的加利弗尼亚大学。该校校园的赛色门上有许多栩栩如生的男性祼体雕像,引起许多女学生家长的抗议。一位伦理学教授说:“让女学生们多看一些男人的裸体像,可以纠正她们忸怩作态的习惯。”图书馆阅览室里也有希腊女神的裸体塑像,男学生的家长却从未批评过。蒋梦麟初次看到这些雕塑,心里非常疑惑,不知道“为什么学校当局竟把这些’猥亵‘的东西摆在智慧的源泉”。后来,他猜想,学校大概是要灌输“完美的思想寓于完美的身体”的观念。
加州大学附近有许多以希腊字母做代表的兄弟会和姊妹会。后来有人约蒋梦麟到某兄弟会去作客,但是附带一个条件——蒋必须投票选举这个兄弟会的会员出任班主席和其他职员。蒋梦麟到那个兄弟会后,受到极为殷勤的招待。第二天举行投票时,为了维护中国人一诺千金的名誉,蒋自然照单圈选,同时心里高兴能在这次竞选中结交了好几位朋友。选举结束后不久,学校里举办营火会,蒋在火光烛照下邂逅其中一位曾经受他一票之赐的同学。但让他意外的是,这位同学竟视他若路人,选举前的那份亲热劲儿不知哪里去了。从此以后,蒋梦麟再也不再拿选票交换招待,同时在学校选举中,也没有再投票。
在美国留学的9年里,蒋梦麟深刻体会到:“对本国文化的了解愈深,对西方文化的了解愈易。”
在美国时,蒋梦麟喜欢用中国的尺度来衡量美国的东西。学成归国后,他又开始用美国的尺度来衡量中国的东西。他说,他“有时更可能用一种混合的尺度,一种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尺度,或者游移于两者之间”。
从美国留学归国后,蒋梦麟对黄包车夫很是同情,觉得他们为十几个铜板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尤其在夏天,烈日炙灼着他们的背脊,更是惨不忍睹。他的美国尺度告诉他这太不人道。有时见到一些野兽似的外国人,拿黄包车夫当狗一样踢骂,蒋梦麟更是热血沸腾,很想上去打抱不平,也去踢几下这些衣冠禽兽。但是一想到支持他们的治外法权时,他只好压抑了满腔愤怒,用“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古训来提醒自己。于是,他的美国尺度又讥笑他是“懦夫!”他的中国尺度则劝慰他要“忍耐”。中国尺度让他觉得大家还是少坐黄包车,多乘公共汽车和电车,但如果这样,这些可怜的黄包车夫又将何以为生?回到乡下种田吗?不可能,他们本来就是农村的剩余劳力。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三条路:身强力壮的去当强盗,身体弱的去当小偷,身体更弱的去当乞丐。那么怎么办?还是让他们拖黄包车罢!兜了半天圈子,蒋梦麟发现自己的思考结果还是回到了老地方。
蒋梦麟与哥哥坐船回乡,小贩提了香蕉、苹果和梨上船兜售。哥哥要买有些腐败的水果,因为比较便宜。蒋梦麟忙阻止:“不行,买水果的钱固然省了,看医生的钱却多了。”哥哥哈哈大笑道:“我吃烂梨子、烂苹果已经好几年了,烂的味道反而好。我从来没有吃出过毛病。”他随手捡起一个又大又红,然而烂了一部分的苹果,咬掉烂的部分,其余的全部落肚。蒋梦麟耸耸肩膀,哥哥仰天大笑。
杜威、胡适和蒋梦麟三人曾到北平西山游玩,他们无意中看到一只屎壳郎推着一个小小的泥团上山坡。它先用前腿来推,然后又用后腿,接着又改用边腿。泥团一点一点往上滚,快到上面时忽然滚回原地,屎壳郎则紧攀在泥团上翻滚下坡。它又从头做起,重新推着泥团上坡,结果仍遭遇挫败。它一次接一次地尝试,但是一次接一次地失败。胡适和蒋都说,它的恒心毅力实在可佩。杜威却说,它的毅力固然可嘉,它的愚蠢实在可怜。
晚年,蒋梦麟回忆北大及胡适、鲁迅、周作人等人时,曾谦虚地说:“有人说北京大学好比是梁山泊,我说那么我就是一个无用的宋江,一无所长,不过什么都知道一点。因为我知道一些近代文艺发展的历史,稍有空闲时,也读他们的作品,同时常听他们的谈论。古语所谓’家近通衢,不问而多知‘。我在大学多年,虽对各种学问都知道一些,但总是博而不专,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