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洒
苏曼殊生平口不言钱,而挥手尽万金。每至沪,出必御华丽且雄骏之马车。一日,与友人同赴酒肆就餐,友人问其马车日价若干,答曰:“八元。”友人奇道:“吾人雇车,日仅三元,君胡此昂?”则答曰:“非此类也。”盖曼殊以华贵为乐也。
一日,苏曼殊从友人处得纸币十数张,兴之所至,即到小南门购蓝布袈裟,不问其价,随手付以二十元。店伙欲告以所付者过,而曼殊已披衣出门十数步。所余之币,于途中纷纷飘落。回来后,友人问其取数十元,换得何物,曼殊惟举旧袈裟一件、雪茄烟数包示之。
苏曼殊于理财一事完全不在意,偶有积蓄,便任意挥霍。如若炸弹在囊,必速去之为快。曼殊居沪时,一旦行囊稍丰,则喜居外国饭店,尝言一月不住外国饭店,即觉身体不适。
张卓身回忆,其与李一民游上海,“曼殊邀往复泰西餐,席间征桐花馆、花雪南至。盖曼殊此时激情风月,囊有余金,即往桐花馆摆酒碰和。曼殊不谙雀战,常倩人庖代。酒则必以双席拼成大菜台式,高朋满座,畅叙欢笑。曼殊沉默寡言,目不斜视,一如老僧入定时也。在花雪南处亦然。两处轮流往返,酬酢甚均。伎称曼殊为和尚,曼殊亦漫应之”。
一天,苏曼殊高兴地告诉朱文鑫,谓其兄从日本汇来百元,他准备去一趟虹口。不多时,但见曼殊持物两包,欣然归来。朱强取检视,一包是点心,一包为绣花手帕。朱粗略估算,点心花费七八元,手帕竟用去八九十元,除去来回车费,所余仅两元左右。由于花钱无度,曼殊尝叹:“用费总是不够。”
唐蕴玉回忆,苏曼殊性好洁,衣服穿数日便丢弃,另买新的,不会浣洗干净后重新再穿。鞋子亦然,他穿的白布树胶底鞋,只要上面有了些许污渍,便转赠他人,或弃之室内一隅,任它烂掉,再买新的来穿。
在爪哇时,曼殊购买零星用具,如果此物价格为五角或一盾,而他掏出的钞票是五盾或十盾,他就将找回来的钱赠给经手买那件物品的人。他花钱大手大脚,朋友们知道他的性情,所以常常主动赠给他钱,让他买雪茄抽。
1914年,苏曼殊住在日本的一家旅店,因无钱支付房钱,店主不再为他供应饭食,还准备将他轰走。有人将此事告诉孙中山,孙让人去看,见曼殊蒙被而卧,店主频频踯躅窗外,准备伺机将曼殊轰走。孙忙让宋教仁接济曼殊五百元。曼殊得钱后,除付房租花去百余元,其余款项全部用来宴客。是晚,所请客人数十人,还有警察到场殷勤服务。宴罢,曼殊又请客人到日本最豪华的帝国大剧场看戏,看完再雇汽车将客人送回家,一夜之间,便将五百元花得罄尽。孙、宋亦在被邀请之列,接到请帖时,两人对视,哭笑不得。
曼殊既归,告店主说:“我现在不想在这里再住下去了,今天搬走,所有行李,全部送你。”店主不敢接受,只是频频鞠躬,自称:“慢客,对不住,请原谅。”曼殊闭目合掌道:“罪过!罪过!”
姜可生在《纪曼殊上人》中记录苏曼殊之事:
苏曼殊曾经绘英国十几位国王的小像,出神入化。一个美国朋友见了,爱不释手,曼殊就全部赠与他。美国人在一个展览会上展出,极为轰动,一时英美人竞相争买。最后一个英国人以五万美元成交。美国人售出后极为懊悔,又觉得得了钱很是可耻,于是拿出钱来支助曼殊。曼殊问明原因后,笑曰:“无伤,衲固以画本赠君矣。藏之售之,权在君而不在我。我画果能立致君富,此正千秋韵事也。”时曼殊打算回国,这位友人便设宴饯行,并为其准备行李,在曼殊的箱底藏了三千美元。
当时船上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旅途中,有人玩扑克牌,三缺一,于是拉曼殊凑数。曼殊说不会,有人便教他如何玩,曼殊说没有钱,有人便说:“三千金不翼飞耶?”曼殊曰:“此非衲所有也,乌乎可?”客绐之曰:“取则不可,簙簺固无妨。”曼殊于是加入战局,三千美元很快输光。第二天再玩,曼殊虽身无分文,但“坦然入座,转败为胜”,一下赢了千余美元。此时,曼殊说饿了,要休战。旅客中有人嘲笑他赢了钱跑,曼殊笑曰:“取则不可,簙簺固无妨。”此人语塞。船到旧金山,曼殊将千余元全部购买了雪茄和糖,请同船的旅客享用,同船人皆称异人异事。
苏曼殊与友人同游西湖后,说要在杭州等待朋友,所以要在杭州多留几天。友人杨沧白担心他手头紧张,便用英语问他囊中存钱几许。他答:“温打拉(onedollar,一元)。”
黄阿生回忆苏曼殊道:“师颇健啖,对案作食,尽四五盂不等。饭粒脱落盘席间,辄而咽之曰:’阿弥陀佛,一粟之微,亦当念其来之不易耳。‘然性好挥霍,兴至出游,随方命驾,不计舆马之费,资尽则寓书桌知告贷,无不立应者,平日取友以来,于斯可见。”
苏曼殊每在沪上,与名士选色征歌无虚夕。座中偶有妓道身世之苦,即就囊中所有予之,虽千金不吝,亦不计旁观疑其挥霍也。或匝月兀坐斗室,不发一言,饥则饮清水食蒸粟而已。
姜可生《记曼殊上人》中记载:“英士(陈其美)都督适开府淞滨,故人情重,辄温存旅邸。上人既不攫一官损其操。英士笑谓之曰:’衲子居风尘中,不可令床头金尽也。‘千金挥斥,往往逾月尽,尽则复馈,无少吝色。惟英雄能知衲子,衲子能知英雄。”
有人统计苏曼殊遗留的账本,发现用于“青楼楚馆”的开支多达1877元,而当时女仆月工资仅1元。陈陶遗曾在青楼大声批评曼殊道:“你是和尚,和尚本应戒欲,你怎么能够这样动凡心呢?”言时,声震屋瓦,曼殊闻言大哭。
柳无忌说苏曼殊:“他对自己文章的态度,跟对他的金钱和健康一样漫不经心。”
唐蕴玉总结道:“他(苏曼殊)常得饿着肚皮;他垂涎着雪茄;他贫病交加地卧在医院里;他也曾匿在西子湖边的破庙里;他——如此这般的经过,心里头怎么的抑郁,满肚子不合时宜的气概,穷困得怎么厉害,写信向友人告贷或者有薪可领在干了职业的当中,应该要把黄白物看重些才对哩,不,绝对不,这些身外物,委实打动不着诗僧的心坎,肚子里虽然饿,钱到手了,袈裟和雪茄是不能不要的,而且一买便要花得一干二净;雪茄无着呢,就是连金牙也可以拔下来去调换香烟,好来打几回烟圈;贫病交加得卧在病榻里,没钱也就罢了,有了钱哩?新出品的德国玩具,非买来玩玩是不行;也可以在西湖的破庙里,独自一个人在那里’眉宇间悲壮之气迫人‘,也可以穿着笔直的西装,在上海吃花酒;难道他碰着穷苦的时候不会感觉着痛苦吗?不,在比较得快乐的时候,没有忆及漂泊的艰难吗?不,在曼殊大师看来,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当他主讲惹华(惹班中华学校)的时候,一个月得一百二十五盾的薪金,累时整月的代价,便不惜在几十小时内花完。于是,我们就明白了这位不识好歹的和尚,别去可怜他吧,别去原谅他吧。”
真率
在日本留学时,苏曼殊一度与陈独秀、章士钊同住。有一次,三人断炊,陈、章二人拿出几件衣服让曼殊去典当了,换些吃食。谁知曼殊久久不归,二人饥饿难耐,只好睡下。到了午夜,曼殊方才回去,手上拿着一本书。二人质问他:“钱呢?买了什么吃的?”曼殊答:“这本书我遍寻不得,今天在夜市翻着了。”二人气道:“你这疯和尚!你忘记了我们正饿着肚子?”曼殊回道:“我还不是一样,你们起来看看这本书就不饿了。”二人气得骂了几声“死和尚”、“疯和尚”,蒙被而睡,而曼殊则捧着书,看到天明。
1903年,陈独秀与苏曼殊就职于上海《国民日日报》,后报馆因“苏报案”牵累而被封,他们便租房同住。曼殊得知黄兴在长沙开展革命活动,便天天闹着要去,陈等寓友不允。某日,陈独秀、章士钊外出,曼殊邀何梅士外出看戏。二人刚在戏馆中坐定,曼殊便说要回寓所一趟,何梅士问他何事,他说要回去取钱。何说自己有钱,曼殊不肯,说:“今天看戏是我发起的,应该我来请客,所以一定要回去拿钱。”何只好让他回去了。结果何梅士等到戏馆关门,还不见曼殊踪影,忙返回住处,发现曼殊的行李铺盖都没有了,临走时,还拿走了章士钊的30元钱。
几年后,陈独秀在某酒馆吃饭,闯进来一个和尚,正是曼殊。此时,他着僧装,却依旧喝酒吃肉,大家劝他改穿西服,他坚持不肯。但不久却又自动改了,问他为何,他说:“吃花酒不方便呀!”令陈诧异的是,此时的曼殊,已经与几年前判若两人,不仅高谈阔论,而且广交十方。
苏曼殊行事,惟凭兴之所至。1905年秋日,曼殊泛舟西湖,忽然忆起陈独秀,即绘《泛舟西湖图》寄怀。
又有某次在上海,苏曼殊对友人李一民说:“今宵月色大佳,何不到苏州一游。”李亦赞同,二人随即驱车到上海车站,坐头等车前往苏州。因连日奔波,李上车甫一坐定便酣然入睡,车到苏州仍未醒。待曼殊将他唤醒,二人径直投宿旅馆。翌日一早,二人便又返回上海,到达上海时还未至中午。李一民笑谈道:“此行未访一友,未购一物,肃肃宵征,所为何事,思之殊堪失笑。”
在南洋时,苏曼殊突发奇想,准备用一个月的时间画图百幅,于是特地乘车去泗水,选购绘画所用的纸张画具。做好准备后,曼殊铺开纸张,开始作画。甫一握管,不料几滴墨汁滴到纸上,他便将笔一扔,将纸束之高阁,从此不再提及此事。
有一天,苏曼殊问章太炎:“子女从何而来?”章回答说:“此类问题,取市间男女卫生新论之书读之即得,何必问我?”曼殊却说:“不然,中西书均言须有男女媾精,而事实上则有例外。吾乡有其夫三年不归而妻亦能生育者,岂非女人可单独生子,不需要男子之明证?”闻者无不粲然,章太炎亦默不作声,而曼殊以为众人皆被他难倒,作洋洋得意状。
陈去病回忆,苏曼殊在国学保存会藏书楼居住时,一夕人静,忽大哭不止,问其故,乃答“刘三骂我”。原来,刘三曾戏劝曼殊娶妻,并愿为媒,及至曼殊请其为媒,刘三又道:“和尚如何能结婚?”
有革命党人戏弄苏曼殊说,孙中山将要派他去行刺。曼殊听了很是担忧,惊讶地说:“我怎么可能胜任呢?”在室内彷徨绕走,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大家告诉他是开玩笑,他方才释然。
在日本时,苏曼殊寄住在刘师培家中,刘妻何震是曼殊的弟子,向曼殊学画。一日,何震正在二楼里间洗澡,刘在外间独坐,曼殊忽然冲上二楼,非要推门进去,刘情急之下打了他一个耳光。曼殊颇觉委屈,质问刘为何打他,待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红着脸下楼去了。
苏曼殊天真烂漫,有童稚气,何震曾搂抱着穿僧衣的曼殊于室内绕走为戏,但看见的人都不以为怪。
刘师培后背叛革命,革命党人曾几次暗杀刘氏,住在刘家的苏曼殊却一概没有察觉。一次,革命党人在墙上凿洞枪击刘氏未中,曼殊在侧,却不知为行刺;又一次,革命党人放火烧刘氏宅,曼殊不明就里,仍胼手胝足,为刘家全力搬运抢救财物。十年后,友人告诉曼殊此事,他才恍然大悟。
1908年,苏曼殊在南京祇垣精舍任课时,某日到上海游玩,正好陈巢南由南方回上海,衣被甚薄。曼殊自己没有被子,不论厚薄,径将陈的被子携之而去。陈的女弟子徐忏慧见后觉得颇为好笑,立即命女仆给陈送去新被子,陈倒因祸得福。
1912年冬,苏曼殊到盛泽游玩,坐的是民船,正好赶上大逆风,船夫上岸拉纤,他也要去拉,却一不小心,掉入水中。好不容易救起来,西装皮大衣全湿了,到盛泽后,在火炉上烘烤半天,方才干了。从盛泽回上海,经过苏州时,曼殊骑驴,又从驴背上摔了下去,几作跛脚仙人。柳亚子戏言道:“拉纤下水,骑驴坠地,倒是一个巧对。”
某日,陈去病与徐忏慧赴陈其美宴,苏曼殊屹然在座。三人半年不见,分外高兴。宴罢夜已深,曼殊坚持邀请二人至校书花雪南处小坐。花家本在跑马厅,离此很近,而曼殊执意要坐车。因徐不知花家地址,陈已醉,于是曼殊任由马车反向行驶,至黄浦江,又命车返回跑马厅。进入花家,花雪南已准备入睡。曼殊也不招呼二人入座,只是从袖间摸索良久,取出一条手帕给花雪南道:“以此赠君。”随即对徐、陈说:“吾等去罢。”三人分手作别,徐忏慧自觉上当,私下对弟子说:“和尚真是痴子,何全不晓事乃尔!”
苏曼殊性虽浪漫,好作狭邪游,但见人之眷属,则又正襟危坐,谨愿一如道学先生。有新婚夫妇邀曼殊同访友,曼殊竟羞涩甚于新妇,见者皆窃笑。
狷洁
1902年,苏曼殊从日本横滨大同学校毕业,准备与张文渭、堂兄苏维翰入高等师范学校就读。该校是官立学校,入学须公使馆担保,公使馆又要求横滨中华会馆董事担保,手续繁琐且诸多留难,曼殊与张年少气盛,不肯俯首求人,遂改入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就读。
郑桐荪说苏曼殊:“他见了生人是一句话不说的,却是与至好促膝闲谈,则又上下古今,滔滔不绝,谈兴甚好。他到安庆后,人家仰慕他名望的非常之多,天天有人想要来看他,他总是设法避去,以为讨厌。”
苏曼殊时亦激愤,曾对柳亚子言:“阿崔欲来游学,我甚不谓然,内地已有’黄鱼学堂‘。吾谓多一出洋学生,则多一通番卖国之人。国家养士,舍辜鸿铭先生外,都是’土阿福‘。若夫女子留学,不如学毛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