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吊嗓儿”,遂想起……
偶一春日,清晨。一种莫名的冲动偶然又触动了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经,两眼一睁开再无睡意。冷水洗过脸之后顿觉神清气爽,推起自行车走出家门,竟然“玩”了一次老北京人生活中习以为常的,在我长大后的记忆之中却是唯一的一次“遛早儿”——还是骑着自行车。
天气好得不得了。沿河的柳枝刚刚冒出嫩芽儿,在碧蓝的晴空映衬下看上去不是绿色,而是透着亮的黄,黄中又微微揉着那么一点点的绿。
河,是紫禁城边的“筒子河”——反正,从小就听着老北京人都这么叫,我也跟着这么称呼。实际上,就是故宫外围的护城河。
隔着河,从城墙根儿那边传过来一声接一声“咿——咿——咿——啊——啊——啊——”京剧吊嗓儿的唱音。那声儿,一声高过一声,“打着旋儿、转着圈儿”地往空中钻。
随着这一声声“咿——”“啊——”,遂想起我的童年……记忆中的我,打小儿就生活在离前门楼不远、大栅栏北面的一条小胡同里。那时候,满胡同里时不时地会传来各种各样的吆喝声和叫卖声。什么卖糖葫芦的、打酱油的、剃头的、磨剪子磨刀的……甚至掏大粪的都要沿街吆喝着。那嗓音、那腔调,五花八门,有高有低,音韵各异;各有各的门儿,各有各的道儿。门道虽然不同,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都有一副共同的“嗓儿”。
小的时候,时常跟着大人到筒子河边“遛早儿”,就会听到城墙根儿传过来的那一声声“咿——咿——咿——啊——啊——啊——”的吊嗓儿。那时少不更事,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咿咿呀呀”对着城墙没完没了的叫喊。听大人说,那叫练功,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隔着河,听那一声接一声“咿——咿——咿——啊——啊——啊——”吊嗓儿的唱音,接着想起我的少年……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就生长在家庭的艺术氛围中:对面楼住的是话剧团,我们家住的楼是歌舞团。上着楼梯,从你身边擦肩而过的邻居长辈都会哼着歌曲,耳边响着的尽是从胸腔和头腔发出来的声音。从事专业的人,已经把他们这份事业融会到生活的点点滴滴。
那时的“文革”,留给我们的就是八个样板戏。从小开始《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总谱的旋律耳熟能详,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红灯记》
《奇袭白虎团》从唱段到每一句台词不能说倒背如流,至少收音机里锣鼓点一响,就知道张口说啥词儿,唱什么腔。于是乎“哼哼唧唧,咿咿呀呀”跟着大人的后边瞎嚷嚷。
到了高中阶段,就有了那么点儿追求,不是为了别的——躲避上山下乡啊!
于是,学表演,练朗诵——每天,一有空儿就开始“啊呀啊呀”地扯着嗓子瞎喊,直着脖子乱唱——没有方法呀!
那时的出路得凭关系——当兵、搞文艺;剩下的就只有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艺术圈里长大的孩子,说实话——并不喜欢播音。确实,听收音机里的广播就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两个声儿,哪分得出什么风格、什么特点啊!
记得刚毕业的那年也曾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面试过,人家没要——没学过呀!到了走投无路、山穷水尽的紧要关头,却恰逢柳暗花明,改革开放的春风一直吹到了心坎儿上——“十年动乱”
之后,神州大地居然恢复了高考。于是,糊里糊涂、懵懵懂懂地就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外行的人听着不信,后来的人听着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可那时确确实实就是这样考进了北京广播学院。
隔着河,忽然传来了一声:“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她状告当朝驸马郎……”,那裘派扎实、浑厚的黑头唱段,穿过耳朵眼儿沁入了心田。又想起我的大学时代……“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这扎实、浑厚的裘派黑头唱段出自我们班长汪良之口。回想那时的学生生活,那真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清晨的阳光透过北京广播学院一号教学楼后一片核桃林的嫩叶洒落一地。我们就是沐浴着一片春光的朝阳,在那片留下永远的、温馨回忆的小核桃林中开始我们每天的“练声”。在班长那高亢、浑厚的裘派唱腔的引领下,我们就开始“阿——毛——”“小——兰——”“中国伟大、百炼成钢”大声地喊,那声音似乎把房檐的灰都震落了。
大学一年级学习吐字发声,留给我记忆最深的练习段子就是一段“单弦儿”,要说那时我真不是个好学生,班里的同学随便、闭着眼儿就能把全部唱段哼出来,可直到现在我也是只记得其中的那么一句,什么……什么……“哗啦啦的鱼叉响……”。学了四年下来,我最大的问题就是在发声上。自己心里也纳闷儿,怎么那么刻苦地天天早上起来练,还是不行?——没有方法呀!
或者说,“阿——毛——”“小——兰——”“中国伟大、百炼成钢”,那“单弦儿”的唱段就是方法,可是方法的要领在哪儿,俺不知道呀!俺真的笨啊!
或者说,那时候哪里是在练声,老师让我们学生每天早晨起来必须练声,练啥呀——就是玩呗——好玩儿!就是这份“好玩儿”,给我的大学生活留下了一份美好轻松的回忆……
薛飞
2013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