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桂岩,唐桂岩!”我朝社管大声地喊着:“快上唐子奇大叔家去救人,快去救人呐!”
唐桂岩的耳朵早就急聋了,直到跟前,他才回过头来:“谁?”
“唐子奇大叔,一家六口都埋进去了。”
待我们拿着工具重新跑到唐子奇家时,低矮的屋顶上已站满了人。
不知谁扯了块门帘子将大婶的身体盖上了,那如注的鲜血,立刻就将门帘染红。
四十分钟之后,大婶被挖出来了,临死前她声音微弱地一直还在喊杨锁的名字。
营救是成功的,除了唐子奇的岳母和他活泼爽朗的二闺女凤兰外,包括杨锁在内的其他四个孩子都被救出来了。中午,当我疲惫不堪地走进家门时,母亲看见我两只胳膊和十根手指全像被血染过,我却浑然不觉疼痛。
天,真地塌下来了,阳光下,望着被摧毁的废墟,我欲哭无泪却又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我有一肚子话想说给立春听,但立春去娄子山修水库了。我感到一种未有过的孤独。
在地震后的第一时间里,唐庄党支部没有发挥任何作用。但从地震当天下午起,大队开始组织各队民兵,将所有可以找到的炕席、塑料布、帆布等集中起来。在学堂南面的坡地上,搭起了两趟长长的遮雨棚。随后,通知所有村民,在安全允许的情况下,尽一切力量把埋在废墟中的粮食挖出来。除此之外,便一切听天由命了。
黄昏前的又一次强烈余震,让人们彻底领略了大地的威力。一时间,全村百姓便都惊魂未定地集中在了大队搭建的遮雨棚里。
“要死就死在一块儿吧。人生地不熟的,好做个伴儿。”唐子廷大婶抱着全家的细软,与母亲一起朝沙坡走去。
天空阴暗得像一个巨大的磨盘,压在人们的头顶。我将父母安排在最后一排遮雨棚的最东头后,回家将一把躺椅也搬来了。
天黑之后,随着沉闷的雷声,暴雨从低垂的云层间倾泻下来。遮雨棚里顿时漏雨如注。在几盏摇曳的马灯下,几百村民呼儿唤母乱作一团,其状惨不忍睹。
不久,大队党支部书记来了。他声音沙哑地通知大家,据预报,今天晚上可能还有更大的余震,全体社员以公社鸣枪为号,九声枪响之后,一律向地势最高的地方奔逃。顿时,遮雨棚里一阵惊恐。
我悄悄安慰母亲:“别听他的,他们连地震常识的宣传材料都没看过。”
母亲听罢,让我住嘴。她喃喃地似自言自语,“上帝眷顾所有善良的人,当大地塌陷,地火喷发的世界末日到来的时候,上帝会对你说,无论是生是死,上帝都不会抛弃你们。”
雨越下越大了,我坐在躺椅上,将一块别人给的塑料布盖在脸上。后背在雨水的溅击下已完全湿透,蒙着的塑料布,在沉重的暴雨中紧紧地糊在脸上,令人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恐怖。
子夜时分,从陈官营公社方向,传来了第一声枪响,骚乱不堪的遮雨棚里,人们顿时沉静下来。“一枪……”
又一声枪响,人们屏住呼吸:“两枪。”很长时间之后,人们听见了第三声枪响。
我简直哭笑不得,我想,出这种主意的人,一定是疯人院里寂寞患者,为了结束寂寞,他打算把所有的人都逼进疯人院。
透过雷鸣和雨声,人类最具耐心的我的父老乡亲们,终于听到了第九声枪响。刹那间,像一瓢冷水泼在沸腾的油锅里,遮雨棚里的人们顿时哭爹喊娘一片惊叫,并即刻像一阵狂风般夺路逃出席棚。
“像牲口一样地活着吧!”我对母亲说:“咱们谁也别动,天塌不下来。”
几只手电,透过雨雾向这里扫来。村治保主任带着几个民兵开始对遮雨棚进行检查。他们将呼呼大睡的梅连春叫醒。
“找死啊!”治保主任冲着梅连春使劲儿地喊。
“吃饭了?”梅连春打着岔说。
“唐子清,你们为啥还躲在这儿?”治保主任随后将手电指向我们。
“四叔,我爸太不方便了,我们就不动了吧……”我忙着解释。
“不行,谁也不许留在这里!”治保主任把手一挥:“快走!”
万般无奈之际,我背着父亲,唐华搀着母亲,顶着瓢泼的夜雨,一步一步朝学堂南的沙坡上走去。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挤坐在这里,像挤在古罗马竞技场边的看台上。放眼望去,脚下的村庄像沉入海底的亚特兰蒂斯古城,遥远而陌生。
震后第二天,我找到大队书记,希望将父亲转到天津或北京治疗。但书记却一口回绝了,“告诉你唐浩,都什么时候了,你别乘机找事儿,听见没有?”我彻底绝望了。
震后第七天,唐桂岩带着一队的青年突击队员率先下地了。在村北那块茁壮的玉米地里,正在追肥的人们听见头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当一架深绿色的直升机从空中掠过的时候,年轻人无不欢呼雀跃。唐桂权大哥冲着直升机大声喊:“扔点儿粮食吧,扔点衣服吧!”
此刻******副总理陈永贵正坐在飞机里,他问坐在身旁的谢静宜,唐山在哪个方向。谢静宜大声地对他说,正西偏南。
地震后不久,我就被调往公社负责调查水利设施的受损情况。这又是一次野外的徒步调查,通过一个多月的现场勘查发现,这场地震让陈官营公社最重要的水利灌溉设施东方红电灌站受损严重,一些干渠与支渠全被摧毁,全公社一百零五口机井全部报废,这对当年的冬小麦播种无疑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入秋之后,青纱帐相继被放倒了,无数雪白的孤坟一样的沙丘,暴露在萧瑟的原野里,这是大地震时,地下水喷发时所留下的沉积物。在李官营庄南的干渠上视察时,我简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这条外径宽达十二米的笔直的干渠上,竟然有一段长达三十米的渠体,整段向南挪移了将近八米,而且没留下任何被破坏的痕迹,只是干渠两旁碗口粗的柳树,往北稍显倾斜了些。在大自然的这些荒谬绝伦的杰作面前,人类只能目瞪口呆。
在掌握了这些情况之后,公社决定,立即从各大队抽调民兵,组成公社青年突击队。尽快将东方红电灌站受损的干渠和支渠修复。而我也一直留在公社,任这一工程的施工员。
这期间,一些抗震救灾的物资,开始运到了。第一批救灾物资是震后十二天开始发放的。每人七块比如今的一元钱硬币稍大一些的小饼干。在物资发放现场,大队长唐明臣沙哑着嗓子,带领大家高呼万岁,万万岁!可望着饼干包装箱上印着的“旅大罐头食品厂生产”的字样,我却忍不住一下子泪眼模糊。
第二批救灾物资是之后一周发放的。每户一包火柴,一包蜡烛。入冬的时候,第三批救灾物资更隆重地进村了。那是一些城里人捐赠的旧衣服,一些衣服的口袋里还塞着孩子们写的慰问信,信中希望我们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当然,革命的人道主义并不是无限的,上级明确指示四类分子不在分配之列。对于他们的子女,应视具体表现而定。我和唐华因表现尚佳,得布票二十一尺,棉花票八两,仅此而已。至于房屋及人员伤亡及口粮等重大损失,国家就爱莫能助了。因此,七年之后我回唐庄探亲时,个别房屋被毁的贫困户,依旧住在低矮的抗震棚里。这一切与近年汶川地震、青海地震的灾民安置相比,真可谓霄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