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哪能这时候栽,你看吧,非蔫巴了不可。”唐子信四叔摇了摇头,走了。
所有从院子一旁经过的视察者,都善意地对我提出了忠告,可一意孤行的我,却迎来了超乎寻常的大丰收。
盖房,让我家债台高筑,在沉重的经济压力下。姐姐一直严把全家的财务支出。这个财经学院财政系的毕业生,管起家来,令人毛骨悚然。为此,我与姐姐经常吵架,我不能不读书。赶集时。我不能不去新华书店,没有书看,我几乎快疯了。而买书,也确实花掉了许多钱。幸亏那时的出版物少得可怜。而且有些书籍,让我一边看,一边哭笑不得。其中郭沫若先生一九七一年出版的那本《李白与杜甫》,就是一部令人啼笑皆非的奇文。
但好书还是有的。这期间,我读了赫胥黎的《天演论》、弗·梅林的《马克思传》、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各国概况》、《十万个为什么》,等等。从村里供销社的废品收购点淘来了《康熙字典》、《汉魏六朝诗选》、《牛虻》、《子夜》、《革命烈士诗抄》等一大批宝贝。
姐姐终于怒不可遏了,在生产队出工的时候,她用白薯篓子将我买的所有书籍全都抬到社管的院子里。
“让大伙儿看看吧,看看你唐浩统共糟践了多少钱!”姐姐边哭边控诉。
几乎所有在场的乡亲们,都同声谴责我的无道,我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在郁闷的日子里,种完地后,姐姐终于从公社请下了长假。因为姐姐属于管制分子,大队无权批假,而公社书记刘宝才听完姐姐的陈述后,同意她回原单位上访,以解决自己的政治前途问题。
在沈阳辽宁省****办公室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在听完姐姐的陈述后,十分同情地对她说:“你的问题,应该回原单位解决。假如原单位不给解决,你马上回省里找我。我替你平反!”
姐姐随后去了康平。在县人民银行,一个当初参与处理姐姐问题的革委会领导,见到姐姐后竟惊讶地说:“唐棣回来了?太巧了,我们正准备去你老家呢。你的问题单位已做重新处理了,一句话,你平反了。”
姐姐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事后,一位一直同情姐姐的老同志,悄悄对姐姐说。“****的事情传出来后,很多运动中的问题,中央也在重新评估。回来吧,你的生活应该重新开始。”
姐姐平反的消息,让六年来一直深陷沉闷的家庭氛围,像打开了一扇阳光明媚的天窗,父亲蹲在黄瓜架前,望着那一根根鲜嫩的黄瓜,高兴地说:“我始终相信,共产党迟早会认识自己过失的,包括我的问题在内,早晚会有人重新评价我的一生。当然,这需要时间。中国太大,问题太多,真正坐下来解决问题的人太少了。”
在姐姐即将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的那些天里,父亲写下了他一生中唯一留下的一首五律。
农村风光好,物阜而民康。
白雪融四野,丽日照八方。
北河冰解冻,西山鸟还乡。
妙哉飞禽智,斯人乐未央。
姐姐平反的消息,强烈地刺激了唐诚。一天上午,唐诚终于跑了。他没和任何人请假,因为他知道任何人也不会给他批假的。
一个月之后,唐诚回来了,在擅自出逃的罪名下,他所在十队的部分社员将他一顿苦打。
又一个月之后,两位英俊的年轻军官走进大队办公室,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前卫歌舞团,宣读了对唐诚同志的平反决定。
“乱套了。”送走那两位军官,大队书记困惑地蹲在大队空旷的院子里:“今天说你是黑的,明天又说你是白的。再这么折腾下去,老百姓真的要疯了。”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告诉十队的人,唐诚恢复党籍、恢复军籍了!”
像万花筒一样,一九七二年里发生的许多事情,真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而唐子廷大婶当初的预言,也着实开始应验了。
从下乡南尖开始,到一九七二年,我已经在农村呆了七年了,对于自己的前途,我已不抱任何幻想。我与姐姐、唐诚不一样,人家是国家干部,是有人管的人。而我,自从离开青年点后,连自己的知青身份都已丢失了,况且这里是河北省,这里没有责任关照我,我已成了没有任何背景的冀东农民了。尽管父亲曾安慰母亲说:“唐浩的问题,还需等一等。”但既然你难以回避残酷的现实,你还需等待什么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年来,像每天对口粮的渴望一样,我近乎失常地渴望有一个女人,有一个自己的家。在我的心里,择偶标准已跌破底线了。只要是一个女人就行,我渴望女人。
腊月里的一天晚上,在大队宣传队排练的会议室门前。二队队长唐子良二叔叫住了我。
“唐浩,今年多大了?”
“虚岁二十八了。”我已预感到什么了,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可也不小了,”子良二叔摇了摇头,“可该说媳妇了。”
“听这话,二叔想给我兄弟保媒了?”一旁的唐桂本大哥接过话茬问。
“是有这么个意思,只是那人岁数大了一点儿。”唐子良闪烁其词。
“多大?”唐桂本开始替我感兴趣了。
“比你兄弟大九岁。今年虚岁三十七了。”唐子良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却有些失望。
“不是别人,你二婶娘家的亲外甥女,丈夫死了,没孩子。”二叔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人没说的,炕上地里挑不出毛病来,就是命苦。”
唐桂本望着我:“见见面吧,女子大点儿会疼人……”
“中。”我自作主张地答应了。
听说要去相亲,立春便跟定了我。唐子良一溜小跑地走在前面,唐桂本大哥和立春跟在我身后,我们一直朝庄西走,唐子良家新盖的五间平房在村西陈官营道旁。
走进堂屋,唐子良二叔就大声朝东屋喊:“唐浩来了。”说着他推开东屋的门。我一眼就看见一盏油灯下,两个老妇人正坐在炕上做一床棉被。其中一个我认识,是子良二婶,不用说,另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妇人就是她了。我心里一沉。
那妇人显得有些慌乱,她急着爬到炕边,用脚在黑暗中踅摸着地上的鞋。随后,便倒背着双手,倚在板柜前站定了。
这是冀东婚俗中“对面相看”的标准程序。依照这一程序,我也被唐桂本大哥,推到那女人对面的炕边坐下,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勇气将头抬起来了。
“哎呀,真是稀客呀。”二婶乐得合不拢嘴,她把旱烟笸箩推了过来:“抽着,你二叔才买来的贵州烟。”
屋子里一时沉静下来,还是二婶打破了尴尬:“其实呀,你们家和我们不远,你二叔他爹和你爷,是一个太爷的孙子呢。”二婶怕冷落了唐桂本大哥和立春:“抽烟呀,别闲着,嘻嘻,自从唐浩回来后,你看咱庄宣传队搞的在县里都出名了,是不?”
唐桂本大哥笑着点了点头。
“还是有学问呀。当年子清大哥也是上过大学当过大官的人呐。”我真佩服二婶的口才:“你妈更是的,退了休了,还吃官粮,拿工资。你家小华更不用说了,什么时候在街上看着,老远就笑着和我打招呼……”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二叔新买的贵州烟忒冲,吸了两口我就把烟掐了。又坐了几分钟,唐桂本大哥终于站起身来了:“二婶,宣传队那边,人快齐了。”
二婶即刻下炕:“中,回吧。”她瞅着我:“长得忒高了,这小子。你身高多少?”
“一米八二。”我嘟囔着。
那女人迈出东屋门后,就站在堂屋不动了。二叔二婶一直将我们送出院门。
“回头拿张照片来,让人家娘家妈也过过目。”二婶嘱咐我。
从二叔家到庄里,中间要过一个叫“鬼市”的壕坑。那是一个无风的夜晚,一轮满月高悬在结了冰的壕坑上空,从村庄里传来宣传队高亢的唢呐声。三个人默默地沿月光下一条银色的小路向前走着。突然,走在前面的唐桂本无奈仰天长叹了一声:“唉……”
姐姐走后不久的一天,在收工的路上,唐子廷大婶家的双河从身后撵上了我:“大哥,你兄弟媳妇想给你提回亲。”
我站住了:“啥人?”
“半坡营她娘家妈的一个干闺女。”我的心怦怦直跳。“回家说去。”我急着将双河请到家里。
“那姑娘多大了?”母亲关心地问。
“十九。”双河懦懦地说:“听我媳妇说,长得可俊俏了,家里活计也干得好,是半坡营公认的头排子闺女。”
“人家不挑你大哥的岁数?”母亲问。
“挑啥呀,能嫁到咱家来,该是她的福分。不过,有件事,我可要说在前头。”双河吸了口烟,神情有些拘谨:“定下来了,就得抓紧把人娶过来,按咱这儿的规矩,那孩子不能生在娘家。”
“啥孩子?”我急着问。
“那闺女在庄里让人搞大肚子了。”双河终于讲出了实情,但他立刻加以补救:“我和你兄弟媳妇商量了,你们要不愿意要这个孩子,正好给唐桂中大哥,桂中大哥结婚六年没孩子,这孩子他准要。这可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情呀。”
我迅速地结束了这次谈话。
双河走后,气得我中午饭都没吃。母亲劝我:“不再提这事就得了,何必自己伤身体。”可我却一直憋屈着:“妈的,这不埋汰人吗?”
从此我开始困惑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思维和心理是不是出了问题,想女人时,只要是个母的就可以接受,可一旦女人来了,那从青春期便开始形成的择偶标准却丝毫没有让步的可能。
此时此刻,在遥远的辽宁省庄河县步云山的群山深处,在旅大市卫生学校的女生宿舍里,护理专业一年级学员郑淑玲,正在好朋友姜曼华的帮助下,用废报纸将白天才从集市上买来的鸡蛋包好,放在旅行袋里。
庄河鸡蛋是红皮的,八个一斤,个头不亚于鸭蛋。明天就放寒假了,这是郑淑玲考进卫校后的第一个假期。
郑淑玲,祖籍天津葛沽,其父郑国忠年轻时至辽宁营口学会计,遂成家立业娶妻生子。郑淑玲在家里是长女,一九六八年初中毕业后,插队到大连瓦房店镇郊公社八里滚大队。一九七四年通过层层筛选,考入旅大市卫生学校步云山分校。
由于身下还有五个弟妹,所以郑淑玲从小就是母亲的得力帮手,在兄弟姐妹之间享有威望。她知道母亲喜欢吃梨,因此,白天在集市上,她特意还买了五斤步云山特产的香水梨。
同寝室的另一个好朋友姜淑贤回来了:“还忙活呐。”她拿起一个香水梨:“味道真香啊。”姜曼华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去!馋猫。”
三个姑娘开心地笑了。
七年之后,我与郑淑玲相识并很快结婚了。那一年我三十五岁,她二十九岁。在去营口拜见岳父岳母的火车上,我想起了斯切潘·施企巴乔夫《爱情诗》中那饱含哲理的诗句。
……
无论经历了多少时日,
无论走过多少街区,
我要一次次感谢那些道路,
是它们引导我与你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