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起,我和父亲的交流,便常用这种书面的形式,在他写字台的右手处完成。我们之间,从此很少对话,遇到问题,他会留些文字在那里,我则将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在睡觉前悄悄放在那里。除此之外,父子之间便很少面对面了。这当然是父亲对我弥天大错的惩罚,也开启了我们父子之间另一种更加切实的思想交流。
在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父亲每天将一篇他选好的古文,留在写字台的右手处。他要求我必须当天将其熟读,并写出心得。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仍如此感谢父亲当时的良苦用心,他让我明理思过,并终身受益。
几天之后,父亲带我去了市群众艺术馆的业余美术学校。在那里,父亲将我介绍给了负责美术基础教育的赵仁庆老师。谈话之间我才知道,此间,父亲已经和赵老师交流多次了。
赵仁庆老师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美术理论系,是一位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年轻人。他的素描功底十分扎实,是一位典型的学院派美术教育工作者。刚到艺校时,我只能在初级班学画,但不久,赵老师便同意让我除周一、三、五晚课继续初级班学习外,周二、四、六可参加高级班听课。时间长了,赵老师竟放心地把美术教室的钥匙交给了我。我更有条件全天待在画室里了,因为我是一个无职无业的社会青年。
六十年代初,大连市群众艺术馆曾经是一个非常活跃的群众业余文艺团体,这里吸纳了一大批热爱群众艺术活动推广的画家、音乐家、舞蹈家和曲艺工作者。他们当中的唐宝山、宋宝山、姜建章、朱纯一等画家,在全国美术界都曾显赫一时,并培养出一大批的业余美术工作者。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我的基础绘画水平,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得到了本质上的提高。赵仁庆老师就曾对父亲说过:“唐浩素描水平提高之快,让我实在感到有些意外。”
父亲依旧与我很少交流,我每天将当天完成的速写和素描,依旧放在他写字台的右手处,包括那一篇篇逐渐深奥的古文心得。
一九六二年夏天,在我每天都去艺术馆“上班”的时候,一个繁荣的角落,开始强烈地吸引我,那就是位于西岗大同街的博爱市场。
最初是赵仁庆老师建议我去的:“那里人多,什么形象的人都有,星期天你可以去那里画人物速写。”
博爱市场是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一处专营旧货的露天市场。大连人又多称其为“破烂市场”。三年困难时期,在所有国营商店日趋萧条的情况下,这里却异军突起,并很快形成一处占地辽阔的星期天跳蚤市场。
每逢周日,从清晨开始,为饥饿所迫不得不将家中旧物拿到这里卖掉的人们,便从全市各地,汇入这一社区的空地和街巷。大家就地设摊,叫卖声起,吸引那些猎奇搜寻的闲客,更吸引那些从山东跨海而来的投机者和农民。因为截至一九六二年夏天,山东灾情已趋于稳定,而日用百货却仍异常紧缺。
这是一个让人寸步难行的民俗陈列馆。从旧服装、旧家具器皿、古旧书籍、英文打字机、八毫米电影放映机、显微镜、罗盘、照相机、旧钟表玉器,到文房四宝、陶瓷、佛像、青铜器,应有尽有。我的一位朋友,用十块钱就从这里淘到一方宋砚,而艺术馆的一位老师,则用二十块钱从一个老妇人那里,淘到一对儿大清嘉庆年间的五彩花鸟纹瓶。
更有甚者,一天,在博爱市场对面的大街上,几个操着新金口音的汉子将两麻袋沉重的“破烂”,从一辆大车上卸下来。
“什么货?”立刻四周便围满了人。
“飞机。”只见一个汉子解开麻袋口的绳子,众人纷纷抻长脖子向里望去。
“咳,废铁!”一个围观者无聊地说。
“啥废铁,这就是头年上冬前打下的那架P2-V。”一个绛色脸堂的汉子诡异地说:“全是好铝啊,美国飞机上的。”
这些汉子没撒谎,从一块块扭曲的形状上看,这应该是飞机残骸的一些碎片。
“囫囵个的飞机让北京拉走了,这些是乡亲们从土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那飞机上一共有十三个特务,有一个还是女的。”
“你这是想卖啊?”一旁有人问。
“听说大连有换搪瓷盆的,俺想换点儿盆,大锅也行。头两年村里炼钢铁,锅都让人家薅去了。”
“这儿哪有换盆儿的呀,你找错地方了。”人们讪笑着,散了。
徜徉在如此令人目不暇接的旧货市场里,一种由买方市场继而转换到卖方市场的冲动不禁油然而生。我和母亲谈了,我决定用家里的旧货换些钱来,再到黑市买些粮票贴补家用。母亲勉强答应了。
第一次出摊时,我只带了几件旧服装及一些书刊杂志。
当我挎着装满旧货的草篮,第一次以卖破烂的身份挤进人头攒动的博爱市场的时候,以往那轻松猎奇的心境,竟荡然无存了。心怦怦地乱跳,脸也在发烧,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卑微,我没有勇气去战胜骨血深处蕴藏着的自尊与虚荣。
三个山东老客从一旁拉住我肩上的草篮:“大兄弟,有货出手吗?”
我几乎愤怒地对他喊道:“拉什么!我也是刚买的。”
我决定逃了。
“这不是海港大楼的唐浩吗?”突然我听见身旁有人喊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清爽街二号对面一个食杂店掌柜的老刘。
老刘和媳妇都是山东高密人,五十年代就在明泽公园门口开了个食杂店,楼里的人们都把那里叫老刘小铺。老刘两口子为人厚道,办事机敏,时间长了,对清爽街二号各家的事情了如指掌。母亲曾带老刘媳妇到医院里看过病,那女人肺不好,一到冬天胸口就闷得慌。
“你来这里干什么?”老刘的身前摆了一个不小的地摊儿。
“我……”我挤到他身边蹲了下来:“我也拿了些东西,想卖。”我终于鼓足勇气,悄悄地告诉他了,因为老刘毕竟是自家人。
“卖呗。”老刘大声吆喝着:“都过来瞧啊过来看,又有新货上来了!”说着,他将我肩上的篮子一把接过去,哗地一下倒在自己的地摊儿上。
“书不值钱。”他十分在行地对我说:“这件夹克不错,最起码能卖二十。”说着他站起身来,拎着姐姐刚穿过一季的咖啡色灯芯绒夹克:“看这一件啊!全新的女式夹克!博爱市场就这么一件!秋天结婚时的嫁妆!冬天回娘家的脸面!”
“多少钱?这件。”一位山东老客挤了过来。
“五十!”老刘恬不知耻地顺口应道:“便宜,二十五斤地瓜干钱!”
那山东老客一把将夹克抢到手中:“再便宜点儿,我买了。”
老刘脖子一梗:“我的哥啊,谁像我老刘这么实在啊,你到秋林公司看看去,同样这件衣裳,不要你五十斤地瓜干钱算我白说。”
那山东老客还在犹豫,另一位山东大嫂扯着嗓子对老刘喊:“还有吗?掌柜的!”
只见那山东老客慌忙从裤腰带里掏出一卷子钱:“我买了。五十,我买了。”
一场精彩的交易竟然在三分钟之内搞定。老刘坐下身来将五十块钱塞给我:“藏好了,这儿贼多。”说罢,他狠狠地回过头去吐了口痰:“操,卖赔了。”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刘叔,这件夹克是前年买的,当时只花了二十三块钱。”我已经太知足了。
“那是什么时候。”说着老刘卷了一袋烟:“眼下钱毛,那件衣裳卖赔了。”他仍为自己的失手懊悔不已。
那一天,老刘共为我挣了小七十块钱。不仅如此,当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和我为那本深蓝色封面的《神秘岛》讲价时,我竟然也学会扯着嗓子讨价还价了:“别没数了大哥,这可是一版一印的精装本,印数才五千呐。两块钱还贵?一斤地瓜干钱。”
回家的路上,蹬着三轮车的老刘问我:“唐老师的腿,还肿吗?”
“还肿。”
“唉,熬吧……”他叹了口气,说。
那天晚上,我没交出一张速写,也没完成《左传·阴饴甥对秦伯》一文的读后感,但父亲却没有责怪我。
从那之后,每逢星期天,我便与老刘一起共赴破烂市场。哪怕他因故去不了,我也能自如地游弋在那人山人海的市场上了。这期间我遇见过同学,甚至遇见过初中时的老师,大家都谈天说地互不惊扰,如此而已。
一九六二年八月下旬的一天深夜,我听见父亲在与母亲商量一件事。原来,听学校薛连成老师讲,他山东老家夏粮终于有了个好收成,乡下的饥荒已经过去了。薛老师的老伴准备近期和女儿一起回山东娘家背粮去,薛老师希望程子美老师的老伴与我姐姐跟着他老伴一起去。如今,程子美的老伴答应了,可姐姐却因高考通知书即将下发而不便离城。
“我去!”我猛地冲向外屋:“我到山东背粮去!”
父亲不动声色地望着我,母亲在一旁摇了摇头:“别看你个子不矮,可你哪有一点儿力气啊。”
“能背多少背多少啊。”我执意要去,父母最终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薛大妈和程婶都来了。
“拿钱没用。庄稼人拿钱也买不到东西。”薛大妈慢条斯理地说:“我和老薛商量了,咱们就买些日用品吧。锅碗瓢盆什么的,乡下就缺铁锅,可到日用品商店看了,大连也买不着铁锅。”
“旧衣裳行不?”程婶问。
“行。旧衣裳、旧鞋子什么的,只要还能穿,庄稼人不嫌弃。”
“薛大姐,程大姐。”客人临走前,母亲拉着薛大妈的手,眼睛湿润了:“唐浩虽说个子不矮,可这几年折腾的,只剩下一张皮了。这一路下来,不知会给两位大姐添多少麻烦,你们就当是自己的孩子,替我多担待了。”
八月二十三日,我们启程了。我背了一张小炕桌,一口十四寸的小铁锅,一摞粗瓷饭碗。这些都是母亲托一位患者从日杂商店新买来的。父亲说了一件旧衣服也不要带,要尊重人家,同时也要自重。
薛老师老伴的娘家在山东莱阳县城东的石水头村。从莱阳火车站下车后,沿一条不宽的土路,我们就上路了。
“二十里地。”薛大妈望着远处的群山,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趟过莱阳河一直朝东走,天黑前无论如何也到家了。”
土路上有许多驮煤的独轮车与我们同行。那些推车的汉子一个个汗流浃背,沉重的独轮车在干燥的土路上压出一道道尘烟飘散的车辙。四周的田野静谧而祥和。
“哎呀妈呀!”突然,程婶怪叹一声,背过脸去,一屁股坐在了路旁的土坎子上。
“咋了?”薛大妈慌忙问。
“你往前瞅。”程婶沮丧地说:“这可咋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