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油画早就没了。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被埋在了自家的废墟里。其实之后要想用心挖的话,还是能挖出来的。那是一幅绘在画布上的油彩很厚的油画,即便在瓦砾泥土中埋上半年,估计也烂不了。只是当时没有心情,人都顾不上了,谁还有心情顾一幅画呢!
我这一生中,值得后悔的事情确实不少,而将那幅油画遗弃在地震的废墟里,当算是其中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了。
那是一幅我太爷的肖像画,是迁安城东包关营的马荫轩先生在一九三三年春节期间为我太爷画的。马先生是我父亲在昌黎汇文中学念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后来就读于上海美专,主修油画。那年寒假回乡省亲时,父亲约他为太爷画了这幅肖像,因为是年五月即太爷的八十寿辰。
那是一幅很大的肖像画,从画像上看去,太爷该是一位很有些威严的冀东乡绅。两只苍老的手搭在腹间那钴蓝色的棉袍上,一双细长的眼睛里,藏着忧郁和冷漠,看上去,会让人产生一股因捉摸不透而深感敬畏的联想。
据老一辈说,我的祖上是两百多年前从山东黄县逃荒到冀东迁安的。迁安北倚燕山与青龙交界,南逾滦河与滦县为邻,东与卢龙隔青龙河相望,西接唐山进而京津地区。这里殷商时属孤竹国,战国时归燕国所辖,西汉称令支,至金代始定迁安。从迁安县志中可以查到,我的故乡唐庄是清代中期才形成的自然村,而周围东南西北的邻村,均建村于唐代或明代。也就是说,唐庄是我的祖辈用“加塞儿”的方式,在众多早已形成的自然村落间,硬挤出来的一个村庄,并最终拥有一片三千六百多亩的土地。
现今唐庄的人口约在一千六百人左右,其中百分之九十的村民姓唐。我们这一支家谱的辈分排序为“天开宗子桂,亨久绍家风”。我太爷讳“开”字辈,爷爷属“宗”字辈,我父亲是“子”字辈,我则应是“桂”字辈。只因我出生在外,父亲又随了新潮,所以取名的时候没按宗谱走。以至于后来回乡时,老一辈的叔伯仍有人固执地叫我“唐桂浩”,而不肯叫我“唐浩”。
我太爷叫唐开欣,清咸丰二年,即一八五二年生。太爷身下有四个儿子,我祖父是长子,我父亲为长房长孙。没分家之前,这个大家族始终在一起过。早已成家的四个爷爷,凡事听候太爷的调遣,四个奶奶则每天轮流烧火做饭,一个大家族的男女老少,再加上长工短工得几十口子人,开饭的时候,老院跨院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太爷为人豪爽但略显张扬,因自幼受齐鲁民风的熏染,练得一身武功。只可惜当时用过的刀枪斧钺,早在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被送进了土高炉,多卷武经也因老屋后院东厢房一九六二年的那场大火而付之一炬了。只有太爷当年练功时用过的几方石担,因砌做老井的沿口仍保留至今。
那是用花岗岩雕成的长约一尺有四,高宽约九寸的石担,两侧各有一处半月形的凹槽,每方石担重约百五十斤。据说太爷当初竟能双手抠起石担,于腰身之间上下左右翻转,足可见太爷壮年时的膂力绝非一般。
说老人家略显张扬是有根据的。年轻时,太爷一直习练武学,并考取了童生。俟至壮年之时,自恃技艺成熟,于光绪二十二年,欲考生员。据说乡试那天,马箭、步箭、弓、刀、石各科演习下来,深得考官赏识,原本已功名在即。不料太爷却突发奇想,双手抱拳上前一步曰:“大人,请准学生再献马上横刀一技,望大人赐教。”说罢,即让下人牵来一头大青骡子,手提一杆青龙偃月长刀,纵身上马直奔校场中央。
这意外的张扬,考官并没有反对,场上一片寂然,静候精彩。
那是一杆九十斤重的大刀,而太爷当年也已四十有余。只听太爷大喝一声,双腿夹紧大青骡子,仓啷啷将那大刀举过头顶。然渐次抡开之时,太爷忽觉腰间不妥,刚要收回长刀,那刀却凭惯性已抡向身后,太爷再想转身,那刀却不依不饶地将他带离鞍鞯,只听一声“不好”,太爷瞬间摔于马下,那杆铁铸的大刀重重砸在了太爷的后腰上,考场一片哗然。
这次功败垂成的武考,不仅让太爷失去了功名和面子,更让他从此落下了腰疾,并成为乡里乡亲街谈巷议的笑柄。然而,太爷立马横刀于校场中央的那一瞬间,却也赢得众多习武乡民的钦佩与赞许。
五年之后,大清废除了科举制度,又过了十年,大清换成了民国。太爷那双细长的眼睛里,从此多了些许忧郁与冷漠,一头乌黑的发辫被剪掉后,渐渐化作了银白,成了那幅油画中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