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不了业的潘承洞
星期天,到机场接萨爹,回来路上想起一位朋友的嘱咐,便向萨爹打听数学家潘承洞先生的事情。大概因为萨写东西老出圈,萨爹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有杂志约稿啊?你想问什么?潘先生对哥德巴赫猜想证明的改进?不不不,萨赶紧叫暂停,心说您打住,您讲数学我可是没少吃过苦头,我这儿开车呢您给我讲哥德巴赫猜想?待会儿撞桥墩子算谁的啊?连忙解释,我这朋友是山东大学学数学的,想了解点儿老校长当年在北大的情况,如此而已。
这样,萨爹放心了,说潘承洞啊,那可是好学生。潘承洞、潘承彪当时都在数学力学系,都很有才,所不同处,承洞相貌粗犷些,承彪就秀气些,说起来,兄弟俩都是北大数学系最好的学生呢。
怎么是最好的学生呢?
那当然了,你知道吗?山东有一条“潘承洞路”,搞数学的这么多人,有哪个能命名一条路的?
萨承认,老爷子说的没错,能命名一条路的,要么是张自忠那样的民族英雄,要么是闵子骞那样的大贤,数学家?顶多也就是“杨辉三角”,还怎么听怎么别扭,老让人家对老先生的脸型产生不健康联想。
人不能入错行啊,看看体操里的“佳妮腾跃”,同样的用人名命名,那多好听啊。说起来数学家还不是最惨的,想想假如您要是研究病毒的呢?
萨爹看看窗外,悠然神往的样子,说,就因为他是最好的学生,差点儿毕不了业。
这下子我奇怪了,哪有好学生还毕不了业的?
慢慢解释来,竟然还真有这样的事。
好学生还毕不了业?
真的,按照萨爹的说法,潘承洞先生还真差点儿毕不了业,但这个责任并不在他。
萨爹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潘承彪和他是同学,潘承洞先生则给他们上课。
那时候的潘承洞先生身份十分特殊,说他是老师吧,他自己还没毕业,说他是学生吧,可他又给学生上课。
而且他还经管不少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像现在的办公室主任,萨爹记得有一年北京三建来维修学生宿舍,施工队有事找负责的老师,问他你找哪个老师?那施工队的负责人非常有灵气,用嘴巴这么一比,大伙儿就明白了,潘承洞先生的门牙有点儿向外凸,这个形象很鲜明。事后才知道,那几个施工的工人里面,居然有一位后来比潘先生还有名。多年以后,这位接见潘先生的时候叙旧,还提起来说那时候就是我给你们抹房顶呢——这位抹房顶的,就是当年的全国********——李瑞环。只是当初找潘先生的是不是李主席,可就说不准了。
潘先生那时候在系里年轻有精力,多担一点儿事情是正常的。但他的身份比较特殊,大家都有点儿奇怪,这潘先生研究生读了五年,怎么还毕不了业呢?一来二去,学生们也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潘先生毕不了业,纯粹是教育部和北大闹矛盾造成的。
北大数学力学系,培养出不少好学生来,比如丁皓江、高庆狮、王选等等,其中是有一点秘诀的。那就是这个系分配学生的时候很有“私心”。最好的学生,除了科学院面子太大没办法只好给几个,其余的全部留校。因此,它的师资力量特别强。潘承洞先生1956年毕业以后,已经才名远播,也是顺利留校的。不幸的是他的才华太好,闵嗣鹤教授对他爱得不行,又把他收了做自己的研究生。没想到这下子给自己找麻烦了。
大概是1958年,因为学生的分配问题,北大和教育部较上劲儿了。当时教育部批了几年北大的留校学生终于觉得不对劲,给北大来文件了——你每年好学生都自己留下了,而且还留这么多?有必要吗?不能搞“儿孙满堂”,“近亲繁殖”啊,都分配下去到各省各部,不能截流!
北大这边也挺横——我培养出来的我不能先挑,还有没有天理了?没有好教师怎么能有好学生呢?你们眼光太肤浅。
官司打下来,自然是北大没有教育部的拳头大,只好捏着鼻子服从了。比如潘承彪先生,原来也是安排留校的,让这样一折腾,没办法只好改分配到农机学院了。
服从是服从,对潘承洞先生这样的,就实在舍不得。怎么办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系里的办法就是——干脆不给潘先生毕业,你没毕业怎么分配啊。就这样把潘先生“扣”在了北大。
1960年萨爹完成学业后,分配去科学院工作,回头一看,给自己讲课的潘承洞先生,咳,潘先生还没毕业呢……
直到1961年,北大才万般不舍地给潘先生办了毕业手续,分配到山东大学任教去了——总不能让人家念一辈子吧?
一个研究生从1956年读到1961年,潘先生在当时大概也是创了纪录的。
严济慈先生的课
严济慈先生是1955年数理化学部物理方面的学部委员之一,论水平那是没得说。且不说先生学术上的成就,单从当时一家大报对严先生的采访,就可以让人对先生有一些感性的认识。
那是1955年夏天,有家报纸要介绍各位科学家,对学部委员们分别进行采访。采访到严济慈先生的时候,那位记者问了一个很普通的问题——您做学生的时候,怎样看待比您成绩好的同学?
严先生却瞠目结舌,半晌无法回答。
事后才知道,严先生从上学开始,从来都是第一名,他就没尝过当第二的滋味,这个问题他如何回答才好呢?
就是这样厉害的严先生,在中国科技大学上课,却有学生不满,找另一位学部委员施汝为反映问题,要求换老师。
谈起严济慈先生在科大受窘的事情,得从科大的建校说起。
科大是20世纪50年代后期建立的,它的建立,和早些时候吴有训先生等人应邀访问苏联和东欧各国,考察科研发展有关。
这次考察,根据随行的一位胡老先生回忆,是在1954年。20世纪70年代后期,胡老还随另一个中国科学院的考察团再次出访,同样是去考察科技发展方向,这次去的,则是西欧各国,这次考察同第一次一样,也对中国科技建设具有重要意义。能有机会先后参加两次这样的考察,胡老可谓幸运。
两次考察团都是在国家经费紧张的情况下成行的,参加的都是有一定地位的专家和科研领导干部。但是考察团所花的钱很有价值。第一次,是考察了怎样学习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科技发展模式,为中国科学院的早期建设提供了宝贵的参考意见;第二次,则是根据当时形势,改弦更张,考察了更加先进的西方国家的科技发展模式,成为“****”后重建科研体系的重要依据。
胡老第一次去的时候是最年轻的随员,第二次,则成了负责管钱管物的“大管家”。有趣的是,两次考察,他印象最深刻的,都是德国。
第一次,是到东德,胡老印象中东德的人彬彬有礼,素质很高,但与其他社会主义国家颇有不同。到其他国家,对从东方社会主义兄弟国家中国来的客人,总是热情地招待,每天的访问,宴会等如流水不断,多少还有点儿物以稀为贵的意思。到了东德,却发现德国人虽然有礼貌,但并没有安排什么沟通感情的行程。据老先生后来的看法,这大概和德国人骨子里严谨而情商不高的民族特点有关,他们想不出吃吃喝喝对科技交流有什么好处(我们也想不出)。于是,在东德访问的时候,考察团出现了难得的清静时刻。特别是周末,德国的商场餐厅处处关门,大家就算想出门也无处可去。只能躲在宾馆里。这时候,某位先生带的一套《三国演义》就成了大家争抢的对象。
那么,是不是东德之行有点儿乏味呢?胡老说那可不是,有趣得很。有趣的地方,是到柏林。柏林当时是国际共管,同一条街上也驻扎有不同国家的军队,服装不同,武器不同,风格也不同。在柏林考察的时候,他们宾馆门外的路上热闹得很,一会儿是这家的坦克出来了,一会儿是那家的坦克出来了,跟随的部队或正步前进,或军乐悠扬,军服灿烂,花样翻新,让人目不暇接。原来,当时占领柏林的各国,都要进行巡逻。这既是炫耀武力,也是彰扬国威,结果让胡老他们免费欣赏了国际阅兵式。
第二次,则是到西德。这一次,已经多少年没有接触过西方社会,即便是曾经在欧美生活过多年的几位老先生,到了这里也不免露怯。在法兰克福机场,想上厕所的几位老先生找胡老要钱,原来这里上厕所居然也要投钱的!这在当时中国人中实在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
考察团在西德成绩斐然,双方协定了几项重要的合作项目。公务之余,大家普遍感觉吃得不习惯,德国菜大约是天下最可怕的食物。每三天大家都要到当地的中国餐馆吃一次饭。餐馆老板很是热情,每次都给对折优惠,基本就是个成本价。久而久之,才知道这位老板原来是老复旦,1957年反“右”的时候流落国外,境遇很是坎坷。这位老板在年轻的时候给一个德国餐厅打工,工作中敏锐地发现了一笔严重的错账。这笔错账十分要命,大约是算错了整个餐厅都会垮掉。德国老板十分感激,认为这个中国人有才华,于是鼓励他自己开业。这个中国人觉得是天方夜谭,说我哪里有钱租房子呢?德国老板说不要紧,我给你租啊。中国人又说,我哪有钱装修啊?德国老板说不要紧,我给你装修。中国人又说,我哪有钱启动啊?德国老板说不要紧,我贷给你……
喝着德国啤酒,这位老板自嘲地对故乡来的科学家们感叹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若不是这个“山东德国人(形容其热情实在)”一步一步逼着,我是绝对不可能开得了这个餐馆的。
此时他的餐馆在整个城市都是一道风景线了。只是当年的学问,也早随着啤酒喝掉了。
这算不算是一个“黑色”幽默呢?胡老说他听了是很受启发的——钱都不敢赚,不会赚,中国的知识分子确实有些读书读呆的。
当地有一些中国学者在交流或者考察,见到“家里”来人,十分激动,于是凑钱请老师们吃饭。吃饭的地方在公园里,架了炉子烤肉,大家吃得尽兴而归。
事后才知道,这些学者是没有钱请老师们上餐厅吃饭,才用了这样的方法。因为德国公园里面烤肉是没有费用的,只要购买原料就可以了。
那次考察有个物理所所长在团里。回国后作了个报告,大意是有些同志觉得出国工作的人员回国都带几大件回来,让人眼红。大家不要眼红,上厕所都要收费,人家那是从牙缝儿里面省出来的。
第一次考察回来,大家的共同意见是科学院必须建立自己的大学。这是因为相比其他国家,中国当时的科技人才比例太低,教育水平跟不上。几所大学毕业的人数是有限的,自己要留一批,给各个部委和科学院输送一批,地方上能够留下的就凤毛麟角了。在这种体制下,科学院即便有研究成果,也难以推广下去。所以,应该办自己的大学,利用科学院的人才优势,“生产”人才。科学院不但应该是科研基地,还应该是教育基地。
这个主张得到了中央的支持,大约是1957年,中国科技大学成立了。
当时科技大的教授团队十分耀眼,都是科学院的各个学部委员。
这些学部委员当然不能每天去讲课,但他们总是尽力抽时间去上课,其中也包括严济慈先生。
接着有学生反映,说严济慈先生的课听不懂。
施汝来先生装模作样地听意见,开始不置可否,其实心中早有计较。等到反映的多了,施先生把有意见的学生们召集起来,说了自己的看法。
他说,你们老老实实认真去听,一个月以后,如果还这样认为,我们就换掉严先生。
学生们将信将疑。
结果一个月后再去问,大家都说,严先生讲得好啊,那笔记不用修改就是论文!
施先生大笑。
后来施先生说,这些学生反映严先生讲得不好,无非有两条原因。第一,严先生的口音比较重,有些学生听不懂他的话,这非要慢慢适应不可;第二,严先生讲课不按教材,常常是从中间开讲,或者从末尾开讲,总之是不按照牌理出牌,然而,他的特点是知识特别渊博,所以,从哪里开始讲,都能渐入佳境,越讲越有意思。严先生家的甘蔗,从哪头吃都是越吃越甜。所以施先生认为只要肯听一段课,学生们对严先生的意见就会大为改观。
那么,施先生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呢?
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施先生当年也是听严老讲课的,也有过同样从不满到钦佩的经过,他给学生们讲的,无非是自己的经验之谈而已。
严老其实课讲得很好,而且对于科技教育也有自己的看法,认为教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能够装到自己口袋里多少,如果学到的知识能够像口袋里的钱一样想花就花,这知识才算学到手了。另外一条就是不能弄虚作假。
世界领先水平
所谓学术上的弄虚作假,最多的就是剽窃。
1977年,国际数学联合会给中国方面发来一份邀请函,邀请“陈景润教授”前去作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研究进展的专题报告。
今天我们对类似的“邀请函”已经习以为常:出国之前常常要给对方发个信——请速发邀请函来,以便我办理签证。我的看法这是“邀请函”的异化——以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礼节,哪有催着人家邀请自己的道理?
陈景润先生的这个邀请函,则是货真价实的,对方连陈景润的具体身份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和他联系过就发来了邀请函,是诚心诚意希望有机会和这位数论研究的高手进行切磋的。
根据一些前辈的介绍,国际数学联合会的这个邀请背后,还有一段和剽窃有关的小故事。
被剽窃的人,正是陈景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