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家种植了多年的中药材,秋天的时候,经常把收割下来的草药放在院子里晒,种子不经意间落在了墙根的土里,所以,我家墙根处经常有藿香、荆芥之类的中药,无人问津,却长得繁茂,每年都会生长,然后自行枯萎,下一年,重又冒出紫色的花朵。野生的中药和大面积种植的中药不同,裹挟了一种野性的美,香得透骨。
母亲常说,草木仿人,我家院子里的藿香和荆芥,一年年结籽,籽落后再次萌芽,不需要人料理,如同这个院子里早年走出去的少年,自理能力强。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不做声,低头闻一闻藿香的穗,有一种岁月深处发散出来的迷人的香。
有这种香气的不止是我老家的小院儿,古街深处亦有,而且更甚。
我喜欢在亳州的明清老街深处穿行,古街并不宽敞,两排旧式的建筑夹出来的街道上,多引车卖浆者,扯布做衣者,储酱腌菜者。我去这里,除了观世像,还喜欢闻街道两旁的建筑里方柱和立檩上古木的香气,这些被架空的树木呀,见证了多少代房主的动人故事,或许,应该称他们为房客吧,对于大浪淘沙的时光来说,我们每个人岂不都是一位房客吗,我们只有短暂的居住权,最终,还是要把钥匙交给需要它的人。我们能做的是,闻一闻房间里镂空的花窗上、方柱和立檩上木质的香,饮一缕房椽间穿行而过的风,就已经很惬意知足了!
还要说说一件不多见的家庭道具,那就是针线筐。
奶奶的眼睛早已经花了,却不舍得丢自己的针线筐。奶奶的针线筐是一个类似于做簸箩之类筐材编制而成,里面的有手工纺车上大大的线轱辘,线轱辘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钢针,还有各色的棉线,奶奶用它们做过虎头鞋,千层底,孩子们的肚兜等等。最近一段时间,我总喜欢趴在奶奶的针线筐旁,闻针线筐里棉线的香,还有长久不用的顶针上锈蚀的气息,我觉得,这些气息里潜伏着奶奶的美好流年。
流年似水,那些裹挟在岁月深处的香,如同跳水的鱼儿,一不小心与你所在的现实装个满怀!
会说话的烙馍
从淮河向北走,可以是因为地域的缘故吧,这里的人喜面食,在面食中又多喜欢吃烙馍。
烙馍是“速”食主义者的最爱,“速”就“速”在其无需酵母发面,用“死面”即可,和匀,用擀面杖擀成半毫米薄厚,烙成圆形,然后,架一面铁鏊在三块青砖上,下备干柴,燃着,铁鏊热后,把擀好的生烙馍铺在铁鏊上,十秒左右,用一根竹签把半边熟的烙馍在铁鏊上来回转动,再10秒,稍后翻过来,如是再三,烙馍就熟了。
熟透的烙馍上多有许多小隆起,如羊乳状,煞是可人。
我小时候最爱看外公烙馍,外公用竹签翻转烙馍的姿势非常潇洒,那时候,潇洒这个词还不普遍,很多人知晓潇洒这个词,多是从叶倩文的那首成名曲《潇洒走一回》。而我不是,我是听父亲说的这个词,当时,父亲用这个词来形容正在烙馍的外公。
由于烙馍需要用干面作“面步”,从而隔离死面和擀面杖,避免两者粘结。所以,在生烙馍被撂起来放在铁鏊上的瞬间,面步四溅,面香随着铁鏊下的柴火滚滚散开,大勾人的胃口。
记得小时候外公烙馍的时候,我多在一旁咕咚咕咚地咽口水,外公每每看到我的馋样儿,就嘱咐外婆剥一根大葱,蘸上甜面酱或者豆瓣酱之类的酱品夹在烙馍之间,一口咬下去,满口都是烙馍的干香和大葱的窜劲儿,极其过瘾!
被烙成的烙馍成金黄色,外公常说,这是生面被着上了火色,火真是个韧劲儿十足的家伙,隔着厚厚的铁鏊,也能钻过去,把一团死面“打扮”成这个诱人的样子。外公当时用了“打扮”这样一个词,令我好几次都回不过神来。外公读书的时间并不多,怎么会用出这样一个诗意的字眼儿,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可能是天地间的一张烙馍,让外公来了灵感,吐出了如此神来之语。
黄橙橙的烙馍后来还用来包裹油炸的馓子、麻叶子等吃食,由于浸润了油香,更加夺人胃口。当然了,还有更聪明的吃法,来自少数民族,他们把烙馍烙成六分熟,然后夹上肉馅,韭菜鸡蛋之类极其出味的菜类,更加丰富了烙馍的内容,被称为是烙馍的豪华版吃法。
我吃上烙馍的“豪华版”距离外公所做的烙馍已经相隔20年由于,这样一种时空的穿梭,每一寸光阴里都飞扬着烙馍用的“面步”,都饱含着烙馍的香气,久久令人不能忘怀。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烙馍曾经在皖北土地上不那么风行,可能是因为物质条件的改善,人们开始摒弃这样一种“土法酿造”,知道千禧年之后,土老帽烧饼之类的吃食逐渐风靡,人们才逐渐意识到烙馍的好吃之处,许多过时的东西一经拾起,就再也放不下,如今,烙馍在淮河以北的地方,在古城亳州,大街小巷都是时髦的吃食,下至地边小吃摊,上至星级酒店,都能品尝到烙馍的美味。
人人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好酒不愁卖,其实,在亳州卖烙馍的,也极少有吆喝的,你要问为什么,我外公在20多年前就回答过我这个问题。
外公说,烙馍自己会说话啊!
挡不住的痴
有一个词,我很喜欢,叫“慧不如痴”。
意思是再高明的智慧,也抵住过一腔痴心和执着。
看马特达蒙主演的电影《命运规划局》,一下子被他扮演的男主角的痴心所吸引,为了追求自己心爱的女人,他冲破了重重“命运规划局”的神秘特工的围追堵截,改变了所谓不可能改变的铁的命运,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的爱人。
怎一个“痴”字了得。
提及“痴”,我脑海里旋即想起一件事物——坚韧的钉子。不管眼前的事物如何坚固,都阻挡不了一根钉子的钻劲儿。
痴是一种不浮躁的状态。“痴”这样一个词,曾经一度让我想起一个人,他就是演员张嘉译。张嘉译自1987年毕业之后,一直在从事演艺行业20余年,但却直到一部《蜗居》之后才逐渐大红大紫,有人评价张嘉译是大器晚成。而他本人却不这么看,他说,我一直觉得我挺好的,一直不缺戏演,挺知足的。
也恰恰是张嘉译这种不浮躁的心态,坚持了这么多年,才有他的现在的星光熠熠,试想,若是他坚持了15年,他放弃了,还会有他的今天吗?我们庆幸,他把这份对事业的“痴”坚持做到了淋漓尽致。
痴是一种心灵地表下的性格暗河。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暗藏着汹涌的心灵波涛和强大的追梦能量。
朋友给我讲过一个发生在法国的故事。
在法国一座不知名的小镇,有一家知名的咖啡馆,叫“芒果”。
“芒果”坐落在小巷深处,原店主是一位名叫丹尼尔的男子,这是一家百年咖啡馆。如今,“芒果”已经三易其主,现在的主人是丹尼尔的孙子,周边的街区已经拆过两次,但在市民的呼吁下,这家咖啡馆一直给保留了下来。
“芒果”的出现是源于一个美丽的故事,当年,丹尼尔爱上了一个赛琳娜的女子,赛琳娜特别喜欢吃芒果,尤其喜欢喝这家咖啡馆里外卖的芒果汁。那时候的丹尼尔还是个穷小子,为了取得赛琳娜的芳心,丹尼尔远赴他乡淘金,多年后,再次回到那家小镇,却发现他心爱的姑娘赛琳娜已经斯人不在,公墓里,他找到了赛琳娜永眠的地方,这个令丹尼尔魂牵梦绕的女人,她三年前就已经嫁给他人,婚后半年抑郁症不幸离世。丹尼尔为了纪念她,盘下了那家咖啡馆,并取名“芒果”,如今,这家咖啡馆仍在外卖一种芒果汁,名字就叫“赛琳娜”。
一家咖啡馆,一杯芒果汁,孕育了一个情痴。这种痴,历经百年,实现了完美的穿越。
俗世如竹林,痴是射向林间的一支响箭。你我都在竹林里端坐,坐听破竹之声。
锅盔里的快意人生
那时候,故乡亳州涡河上的浮桥还没有拆,骑车从白布大街往北走,浮桥刚上北沿儿,就闻到了锅盔的香。
锅盔这样一种食品,乍一听起来,就有金属质感,像极了皖北平原上的汉子,硬朗、豪放、刚强。有位要好的女友说,北方汉子身上的气息是性感的,因为裹挟了平畴黄沙粗粝感,北方浓烈的阳光塑造了北方汉子身上的独特体香。正如这亳州的锅盔,铜黄的皮肤,酥软的面瓤儿,用毛刷抹在锅盔瓤里,嘎吱一口咬下去,满嘴的香丝丝缕缕舒展了你的每一根神经。
家乡亳州的锅盔与别处不同。外地的锅盔多用死面做成,面团未经发酵,吃起来香倒是很香,三两口就饱了,让人觉得食欲还未过瘾,胃就受不了了,这样的吃食给人一种矛盾感,让吃饭这样一种很愉悦的事情变得很纠结,有失快活。亳州锅盔大反其道,用米酒做成发面,面中加作料,和面更有讲究,多是男人来和,这样,吃起来松软而有劲道,其质感外表如乡村坚实的土路,内里像极了喝足了雨水的北方原野,一阴一阳,在锅盔里藏着远大的乾坤。
远在上初中那会儿,我就格外爱吃浮桥上沿儿的锅盔。那时候,只需付上1块钱,就能看到卖锅盔的店主,用方刀咔嚓一下,切成三角状,抹上酱,递到你手里。而也正在他递到我手里的时候,口中早已是馋泉四溢,大口的垂涎成了锅盔的“先头部队”。
有亲戚家的丫头从远方来,想来无吃食,我曾带他去浮桥上去吃锅盔,她一连吃了4块钱的仍意犹未尽,我给吓傻了,有这么好吃吗?一个女孩子,还是别给撑破了肚子,未敢继续再吃,打趣她说,等你长大了,嫁给卖锅盔的算了,这样天天都有锅盔吃。后来,每每见她,我总拿4块钱的锅盔说事,说得她两颊绯红,如当年锅盔里的辣椒酱。
好的吃食就像好的时光,转瞬即逝。
早几年,浮桥拆迁,架上了石桥,浮桥北沿儿的锅盔铺也不见了踪影,再也未能吃上这家的锅盔。后来,再想吃,只得四处去寻,铺面不在了,吃锅盔就要看口福、碰运气了。
然而,那段胃口和锅盔较劲的时光却常驻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没有搬迁。
有段时间,在外地求学的日子,我常常想起锅盔的香,每每想起来就口中生津,最终吧嗒吧嗒,两眼紧闭,有同学问我,在干什么?我一愣说,吃锅盔呀!同学笑我,千百年前,你老乡曹操懂得望梅止渴,你这招儿更高,连“梅”的影子都没有,你也能“止渴”,真服了你。
同学这么一说,陡然让我想起来,原来,我们皖北汉子都会“自己忽悠自己”这套呀。转念一想,自己忽悠自己,不也是一种智慧吗?心中有念想,总比大脑一片空白好呀!
锅盔外焦里嫩,是吃食界最具童心的一种。以“童心”入胃,何愁没有快意的人生?
忘了告诉大家一件事,我曾问做锅盔的师傅,为什么做锅盔要用平锅?
师傅说,这就像一个人,心怀坦荡,才能生出好主意。
我还问,换成一块铁板不是更坦荡?
师傅笑说,没边儿没沿儿,锅盔也会乱了方寸,迷失方向呀!
我恍然大悟:心有锅(郭),梦才不盔(亏)呀!
诗酒卢前
李丹崖
说到卢前,请允许我先向大家推荐他的一首小诗:记得那时我们年纪都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花下/风在林梢鸟在叫/我们不知怎么样困觉了/梦里花儿落多少
记得第一次邂逅这首小诗,是在孩提时代,但是,当时并不是以文字的形式,而是以童谣的形式。初听此谣,就被其中纯净的童音、优美的旋律和深邃的意境给深深打动了,于是,用磁带录下来,不知听了多少遍,其中的文字早已烂熟于心。第一次以文字的形式见到它,是在琼瑶的小说《船》中。女主人公唐可欣曾经唱过这首歌。当时,我如逢故人,一下子就被这首耳熟能详的诗歌给镇住了,许久才从往事的怀里挣脱出来。再后来,就频繁地“会晤”到这样一个熟稔的面孔: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宗璞的《东藏记》……
但是,对于它的原作者我却一无所知,直到前不久逛书店,在一本《冀野文钞》的集子里再次晤见这首小诗,我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下来。
从而,“幸会”诗人卢前,也得知了这首诗歌收录在他的现代诗集《春雨》中,题为《本事》。 看到简介才知道,这首诗像它的主人一样,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就已经风靡一时了 。
卢前原名卢正坤,字冀野,后自己改名为卢前。1905年3月2日生于南京,卢氏在当地是非常有名望的大家族,从曾祖父那一代到他父亲都在朝中从事教育工作。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他继承父业,独自挑起了一家十来口人的生活担子。先后在南京钟英中学、金陵大学、广州中山大学、上海光华大学、四川成都大学等校任教,执教之余,仍笔耕不辍。卢前是位杰出的学者,理论著述颇丰,涉及戏剧、诗歌、散文等多方面。故有“江南才子”之称。
卢前生平有两大爱好,一为学术,另一则为善饮。著名作家梁实秋提及他,曾作如下评价:“才思敏捷,行旅中不忘吟诗作曲”,“酒量甚豪,三五斤黄酒不算回事”。有例为证:一次,南京诸文化名流在秦淮河边宴请陈散原老人,宴间,散原老人说起“昔日石城七子之顾石公先生每饮必五斤,求之今日,恐无其人”,在座的卢前立即说:“这有何难!五斤,吾也能饮。”卢前饮酒五斤之后,仍能陪众人玩到尽兴。另外,卢前还尝遍佳肴,体形颇为富态。
卢前写《本事》时也只有二十几岁,《本事》是他现代诗歌创作的牛刀小试,但这一试,却成了经典。我不知道卢前为什么把这首脍炙人口的诗作命名为《本事》,但是,诗作本身的华丽和温婉却夹杂着一股淡淡的伤感直逼我的心底,还像瀑布一般飘渺。虽然琼瑶和三毛以及后来诸位都对《本事》略作了改动,但丝毫没有削弱诗作本身的魅力。
“梦里花儿落多少”?这是诗人在自我设问吗?一个风华正茂的“江南才子”,一个“遇酒且呵呵”的性情中人,“梦”对于他来说,将是一个怎样的概念?能用“浮生若梦”来概括吗?推敲了太久,也不得而知。或许,诗人用他毕生的时光最终追寻到了答案。1951年4月,卢前因长期嗜酒而导致高血压、肾脏病并发症,在三牌楼铁路医学院逝世,享年仅46岁。写到这里,不禁想起了另外一个醉酒捞月的诗人。或许,他们此刻正在另一个世界里,温一壶月光下酒……
抹脖子,就菊花
年少时分,读宋代诗人赵师秀的《约客》,总禁不住替诗人鸣不平。
黄梅时节家家雨,
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
闲敲棋子落灯花。
黄梅时节,正是最闲的时候,外面雨滴纷纷,正是下棋的好天气,诗人约好的一场棋局,就等着客人的到来,但是,这客人也太不守时了吧,已经等了大半夜还不见踪影。当时,老师在带领我们赏析的时候说,你看看诗人这份悠然的心境,等友人等到了夜半,也丝毫没有烦躁的情绪。
依我看,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诗人把棋子摔得啪啪作响,连灯花都震落纷纷,还说不急吗?
我鄙视这个所谓的“客”,总觉得如此“不速之客”,不约也罢。
看孟京辉的话剧《琥珀》。其间,女主角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名叫《菊花之约》的故事,听起来,煞为惊心动魄——
说是一名叫做范巨卿的知识分子在进京赶考之际不幸染病,有幸遇上考生张元伯,张元伯为了范巨卿能够尽快痊愈,不惜花费大精力照料范巨卿,那份精致劲儿,比范巨卿的家人也不差。但是,因为范巨卿的这场大病却耽误了两人的考试,然而,两人丝毫没有懊恼的意思,反倒觉得遇到了生命当中最难得的知己,于是,当下结拜为兄弟,并约定来年重阳再聚,一起吃美酒,赏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