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也是众多阿婆中的一位。关于天堂,她是这样理解的,她说,我有6个孩子,天堂就在他们每个孩子的家里。周末的时候,孩子们都到我这儿来,不用我伸手,他们就能做出一大桌可口的饭菜,我只要坐在村口的榆树下抽水烟儿就好了,我家烟囱里的炊烟息了,我拍拍身上的落叶回家去,回到炊烟满院的家里,天堂就搬到我家来了……
一群阿婆相视而笑。
这是故乡井沿儿上最幸福的时光,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孩子,如今,这些阿婆中的多半都已经驾鹤西去,用她们的话说,她们是去天堂聊天去了。如今,村口的井被填实了,奶奶喜欢坐在井沿儿的原址抽烟,干瘪的两腮一起一伏,如丰收的稻浪迎风而舞。
奶奶抽了一辈子烟,至今也没有戒下,爸爸说,还是别戒了,那是她的寄托之所在,烟丝的明灭里,也藏着她的天堂呢……
戏台上的猴子和大象
沿着淮河向北走,沿途的人们多爱听戏,戏台则成为了极其稀松平常的建筑。
在我的家乡亳州,有一处景点,名叫花戏楼,在花戏楼的戏台上,有许多色彩绚丽的木雕,上雕《长坂坡》、《割须弃袍》、《七擒孟获》、《击鼓骂曹》、《三气周瑜》、《曹操刺董卓》、《空城计》、《千里走单骑》、《华容道》等18出故事。木雕上,英雄人物叱咤风云,木雕色调及格局雄浑气派,一副皇家气息。戏台下端,两侧各端坐着一只猴子,左手拿一蟠桃,憨态可掬地冲着大家笑,猴子两边,各站着两头大象,卷着粗长的鼻子,很是威武。
一位“懂行”的朋友指着这方戏台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在此放两只猴子吗?
我得意地按照世俗人的解释说,是不是在暗喻王(猴)侯将(象)相?
朋友摇头说,那只是字面意义上的肤浅解释。
我不解,难道个中还有其他深意?
朋友说,你看这两只猴子,有佛禅之风,面容虽憨厚,却大智若愚,像极了斗战胜佛。透过猴子的面容和深邃的目光,旨在提醒世人,可以听戏,也可以想象自己就是舞台上的角儿,但是,戏台毕竟是戏台,不要长久地沉浸在戏梦里,戏台上的“官”是当不长久的,一晃,就散了;戏台上的荣华不是真荣华,只是短暂的水月镜花,我们万万不可当真。真若封王拜相,还得在现实生活中好好干。这只猴子的作用,就是用自己的笑容警醒世人,别太把这场戏梦当成一回事,以防自己收不过神儿来。
我接着问,那大象的寓意呢?
朋友笑了,一个道理呀,这两头象也都是木头做的,就像是在说这戏台上的事情,一切都是幻象和假象呀,你若是当了真,势必就要被这样的“象鼻子”卷进去。
我叹服于这座300多年的古戏院,更叹服于这样两只猴子和两头象。忙接着朋友的话茬说,看来,我们不仅要善于做梦,更应该懂得怎样让梦想成真。
你悟到的这个道理是很入世。朋友说。
难道还有出世的道理?我迫不及待。
朋友感慨良深地说,你看,透过猴子狡黠的笑容,还有那如钩的象鼻,是不是在暗示我们,其实这人生不就是一场戏梦,凡事不必太较真,凡事不必太执拗,以洒脱的襟怀看这个世界的气候(猴)和气象,心中常驻的就是朗朗清清的乾坤了。
听了朋友的讲述,我一边叹服,一边摁动手中照相机的快门,我要把这方暗藏人生玄机的戏台永远留在我的取景框里。
在城市花盆里扎根的麦子
一转眼,时光就飞快地把他淹没了。他像是掉进时间的深潭里,眼巴巴地望着一块尿布大的天空,他嗟叹,如今自己只有仰望的份儿。
老伴儿走后,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越发寂寞。儿子就把他接到了城市。城市里,人潮涌动,如鸭群出圈,也像是不知道那位撒了一把粮食,鸡鸭们纷纷来啄。
好在儿子在城市有个院子,没事的晚上,他可以站在院子里看那轮混混沌沌的月亮,星星是看不到了,虫鸣也少。为了能听到虫鸣,他曾经在一周里回到五十里开外的农村老家三次,逮一罐头瓶蛐蛐,蚂蚱,撒在院子里,那里,有儿媳妇儿种的花。据说,那些花儿都是十分名贵的,要不然,望着被蛐蛐咬得像锯齿一样的花叶子,儿媳的嘴不会撅得比颧骨还高。
夏天,儿子专门给他在房间里装了空调,但他仿佛一刻也不愿在屋里多呆,他说,四下里不透气,闷得慌。于是,搬了个沙发床在院子里的泡桐树下,透过泡桐树叶子的空隙,他看淡淡的月影,天明的时候,他兴高采烈地告诉儿子,我好像在泡桐树叶子的空隙里看到了你娘的笑脸,她在那边一定过得很好。
一句话,把儿子呛得眼泪都下来了。
儿望着自己媳妇微微隆起的肚皮说,娘唯一的遗憾就是临走前,也没能看上她的孙子。
他说,是呀,我们的孙子,秋天的时候,他就要来了。
时间真快呀,说话间,秋天就到了,儿媳在一家私立医院为他产下一个大胖的婴孩,他兴高采烈地喊着,我有孙子了,一边喊,一边望着窗口,老婆子,我们有孙子了!
一句话,说得儿媳瘆得半天没过来。
从此以后,他便有了新寄托,除了院子里泡桐树罅隙里月影以外的寄托,那就是孙子。
孙子长得很快,一转眼就吃满月酒了。吃满月酒那天,孙子的外婆家拿来了一把麦子,名曰“扎根麦”,撒在花盆里,寓意为:自此开始,孩子便根深蒂固,扎根旺长了!
按理说,这只是一个城市里新兴的习俗。然而,对于他这样一个乡下人,却见不了麦子受委屈,见天的浇水施肥,只伺候得麦子比儿媳花盆里的花朵还旺。
已经是深秋了,若花盆不是放在室内,麦子是不可能发芽的。他每天还要做一件事,就是早晚来来回回搬运那些长有扎根麦的花盆。
他说,庄稼人就是见麦子亲,和自己的孙子一样亲,我要照顾到这些麦子出穗哩……
一场冬雪,气温陡降。从来不喜欢开空调的他把那只长有麦子的花盆搬进了自己的卧室,制热,开成30多度,他说,这麦子,就要黄了……
一言不发的小巷
再也没有任何一座城市比亳州这座城市里的女人爱吃糕点。
看看满城一家家糕点店,还有超市里堆山满案的绿豆糕、花生糕、栗子糕、桂花糕,就知道什么才叫一个“壮观”!
和闹市区的糕点店相比,老城区的糕点店更加内敛,更加有味道。恰如那老城区糕点店里的糕点,闻上去与别处的毫无二致,甚至是在香气上逊色不少,一口咬下去,就不同了,满嘴的香在你的舌尖如哪吒闹海,汹涌强悍。
亳州的老城区,多是明清建筑,远远望,似一幅水墨,清新淡远。在老城区里生活了多年的人们,尤其是手艺人,多也清心寡欲,无所求,他们享受在挑担人的豆干儿香里,半醉半醒在陈年散酒的醇厚浓郁气息里,自足在早餐时的一碗粥、半碟酱菜,更沉浸在糕点的甜香里。
也许正因了老城生活的清心寡欲,从老城区走出来的女人多气质脱俗,一幅书卷气;或许是老城区的小巷很窄很深,这里走出来的女人身材匀称得像秋后的泥鳅,挺拔而典雅。老城深处,小巷盘根错节,互相交叉,生活在其间的女人却是一根筋,简单大方,满脸大家闺秀状。
亳州的糕点很像亳州的女人,甜而不腻,浪漫却不纠结。亳州的糕点,你几日不吃,就口舌之间垂涎乱窜,一门心思地往糕点店跑。亳州的女人尤其是在老城生活的女人更是,三五天不见,你就想去看看了。明清老街是多好的借口呀,让欣赏美人有了恰如其分的幌子——欣赏美景。
有摄影爱好者,多捧着“长枪短炮”去,架在小巷深处拍,拍那里伸出院子的桂花,墙角花园里的芍药和白牡丹,拍小巷里卧在飞檐上的猫或鸽子,拍小巷里风姿绰约的女人……小巷里生活的人们任他们拍,置若罔闻地走着,丝毫不被惊扰,相反,这些架着长枪短炮的摄影爱好者们却逐渐被这里的小巷同化了,他们开始迷恋小巷深处的糕点,一边拍照,一边嘴里吧嗒吧嗒地吃着,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拎上两大包,挂在三角架上,下次还来,第一件事,直奔小巷里的糕点店“来,快,给半斤,要枣泥馅儿的……”看看这用词的短促劲儿,你就能想到,孩子都馋成啥样了!
有人说,糕点的香味像姑娘手里的绣花针,亳州的小巷是被这样的香味给穿针引线起来。
我看极是。
如糕点一样醇香的亳州小巷,有着令你难以置信的厚重感。这种厚重感单从街巷的命名上都可以看出来,买干鱼的商家聚居的一条街巷取名德振街,买青菜的商家聚居的一条街巷取名为纯化街,这样的街巷多像一个知书达礼的女人,温婉可人,让你挑不出她任何的瑕疵来,唯有爱怜随着蜿蜒的小巷愈加深沉。
的确,小巷如同大户人家的小姐,是深锁在闺阁中的,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有媒婆破门槛而来;小巷又多像香气袭人的糕点,隐忍地安居在城市这样一个大大的“糕点盒子”里,自有它的食客蜂拥而至,犹如蜂蝶扑向花朵……
油烹食品、草药香及男女
我所在的皖北小城亳州,清晨的街道上多飘着两种香味:油香和草药香。
油香是因为亳州人喜食油炸食品。平锅里的油炸馍、油条,或翻着猫肚皮,或匀称得像草塘里的泥鳅,油锅下是红腾腾的炭火,风箱拉动(在很早以前是这样,现在改用吹风机了),丝丝的火舌舔着锅沿儿,一反一正,平锅里的油炸馍或油条就可以被竹筷夹起来,放在笊篱上淋油了。
亳州人喜把刚出锅的热油炸馍、油条放在千张里,再抹上自制的豇豆,卷起来即吃,吃的时候,还要配上大碗的油茶,那才叫一个“过瘾”!北方人吃东西不精致,单从这油茶里的手工面筋上就能看出来,这些面筋长短粗细不一,韧度却极好,夹起来放在嘴里,如鲜鱼入筐,摇头摆尾,因此,单看早餐摊边上食客们油乎乎的嘴角,就是一副好景象。
除了油炸馍和油条,亳州人还爱吃糖糕和菜角儿,所谓的糖糕和我们想象中的糕点有些差距,即烫了面,中间放上些许白糖,捏成柿饼状,放在锅里烹炸;菜角亦是,把事先擀好的面皮放上韭菜粉丝之类,如上述做法烹炸,掌握火候即可。
还有牛肉馍,几乎也是浸润在油锅里的,炸至黄橙橙如成熟的向日葵颜色,用道具把牛肉馍从油锅里“请”出来,放在案板上,咔嚓一切,香气旋即四溢散开……
当然了,若是到了冬天,大块的红薯从地里被掘出来,街边就有炸红薯团的了,零星地,还有几个炸麻圆(亦作麻团)、炸春卷的,综合比较起来,还是红薯团最能撩人胃口。
我说这些,无非还是要回到开头的命题:亳州人爱吃油炸食品。也许正是这个缘故,生活在这里的男人多豪放刚强,性如烈火,顽强且好斗,如此造就了皖北大平原上豪气干云的风景。
大凡性如烈火的人多勤劳有加,因此,亳州的街头,天刚蒙蒙亮,就有三轮车、小货车的声响,它们大致朝着一个方向前进——药材大市场。三轮车和小货车上多载着一麻包一麻包的药材,沿街驰过,草药香满城,这也给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大凡外地人到亳州,第一种感觉就是扑鼻的草药香味。
这种草药香味不光能医人身体上的顽疾,更能潜移默化人的心智。
说一个故事。
一个男人抢了珠宝店以后逃到亳州,两年后,男人在这里遇见了心仪的女子,迅速结了婚,结婚当天,男人正准备入洞房,被突然闯进来的几名警察拖走了。男人自知东窗事发,对不起他爱的女人,入狱前劝其再嫁,女人说啥不依,非要等男人。
就这样了,芍花开了又败,整整7次,男人出狱了,门口等着他的正是女人。
有人问女人,为什么你会这样痴痴地等他7年,把大把的青春都浪费大段,女人说,男人曾对她讲过,他喜欢这里的草药香,先前他总爱做噩梦,闻了草药香以后,就睡得安稳了。女人说,一个喜爱草药香的男人,迷途了,草药香也能把他拽回来……
迷途里转身的男人,后来哭着对大家说,她是让我起死回生的中草药!一句话,瞬间让我想起来《金瓶梅》里李瓶的一句话:“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
没想到一个虚拟,一个现实;一个是弱女子,一个是男儿身,说出的话是如此惊人的相似。其实,要我说,我还是喜欢现实中的这个版本,干净到赤裸,单单因了一个“爱”字,如果非要凑成两个字,那就是“包容”了。
是呀!这满城的药香,太容易让人联系到亳州女人的襟怀。
在亳州这座皖北小城,不管是油炸食品还是草药香,凡是入口的东西,都化作了此地生民的秉性,或硬朗得铿锵作响,或柔媚得如沐春风,总之,每一样都能让你感喟……
何必在乎真假
上班途中,路过老年大学门口,那是一条沿河路,路边地摊扎堆,全是“玉器古玩”,当然了,多是赝品,买回去当做装饰品还好,若出大价钱收藏,势必要被骂个“弱智”。
中午的时候,我再次遇见一个地摊,地摊是一条毯子,上面放满了琳琅满目的玉器,我从中发现了一个圆润的玉扳指,拿在手里,甚是舒服,问下价格,才五块钱,毫不犹豫就买了,买回家给妻子看,妻子说,你难道不知道老年大学那块儿都是赝品吗?这个肯定不是玉器。
我赶忙解释,我压根就不是当做玉器来买的。就是看来好玩,才买的,何况钱也不多。
妻子又说,尽管钱虽不多,但是,你花5块钱,也亏了。
我顿时无语。
妻子看中的还是玉器的真伪和实际价值,而我,则看到的是玉扳指身上所暗藏的情趣。
这样一件玩物,带给了我愉悦,而这愉悦丝毫不比爱玉之人遇见了一块上好的玉石要差,审美自娱,达到了殊途同归,这样看来,玉扳指虽是假的,但是,实现的自娱效果却来得真切,花钱又少,我岂不是赚了?
妻摇头,连忙辩解道,假如你在外面遇见了一个漂亮女人,怦然心动,然后你约她一道喝咖啡,咖啡厅里,你们谈笑风生,相当愉悦,此等男欢女乐,和当初我们初恋时毫无二致,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你今后也会娶她?
听了妻子的话,我顿时崩溃。
一块价值五元且不知真假的玉扳指,却引来如此口舌之争,再不打住,眼看着就要伤了家庭和气,想到这里,我立即扬手摔碎了玉扳指。
啪——
妻子斜眼看我,这下你就亏得更多了。
我洒脱地说,即便是价值连城了和氏璧,影响了我们的感情,要它又有何用?
妻先是沉默,继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