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梅特林克笔下的“青鸟”,亦或是贝克特笔下的“戈多”,都可以说是人类心目中的“幸福”的代名词,其诡秘性和含糊性,正是表明人类对自:身追求的盲目和不确定。
把人类的目标界定在如此含糊不清的“幸福”上,实在有些危险。既然我们不了解幸福,如此匆匆上路,多少有些冒失。所以,一些较理智的人停下来,试图用理智为幸福描绘一个较清晰的蓝图,以使人类不至于迷失目标和方向。方登纳提出“幸福是人们希望永久不变的一种境界”。这是一个极机智的定义。既然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幸福,得到幸福也就一了百了,心满意足,谁还会在幸福的时候无事生非呢?我们得精心守护着幸福,别让风吹草动惊吓了幸福,就那样静静地、懒洋洋地躺在幸福里,永世不变。方登纳的观点在以幸福为归宿的人生哲学上至少不犯什么逻辑错误。但事实却远不如方先生设想的这么省心。莫罗阿在《人生五大问题》一书中对此提出批判。莫罗阿认为,永久不变的境界是没有的、不可思议的。他认为构成幸福的因素是脆弱的,任何事物都有终止的时候,幸福不可能永存不变。
莫罗阿对方登纳的批判是从经验出发的,它基于这样两种事实:一、“幸福”是一种满足;二、任何满足都包含着时间要素。这就把“幸福”的观念由方登纳的“单一”、“恒定”引渡到“丰富”和“运动”。道理很简单,不同欲望的满足会产生不同性质的幸福,所以“幸福”是一个集合的概念,具有“丰富性”和“充盈性”。其次,任何“满足”都是特定时间中的满足,时过境迁,则这种满足很快就会变成一种厌倦,所以“幸福”是不断更新的。这使我们想起钱钟书先生的《论快乐》。在这篇文章中,钱先生说:“‘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快乐决不会永久;我们说永远快乐。正好像说四方的圆形,静止的动作同样地自相矛盾。”“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钱先生引用维尼(Vigny)在《诗人日记》中的语义分析:在法语里.喜乐(bonheur)这个名词是“好”和“钟点”两个字拼成,可见好事多磨,只是个把钟头的玩意儿。由此他联系汉语中“快乐”,得出相同的结论,他说:“譬如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所以我们又慨叹说:‘欢娱嫌夜短’!因为人在高兴的时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无聊,愈觉得日子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别慢。”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幸福在于对某种东西的追求,而并不在于拥有它。格雷对此提出了批判,他十分动情地说:“认为幸福只在于追求某种东西而并不在于占有它,这种观点是建筑在错误的基础上的。我们中间哪一个人在濒于饿死或渴死的时候,会在追求食物和饮料中比享用它们中得到更大的乐趣呢?我们中间哪一个人在恶劣的天气中被雨淋得浑身透湿,并且冻得发僵的时候,会在找寻壁炉中比享受它的惬意的温暖得到更大的快乐呢?我们中间有什么人在做过一件好事以后没有得到快乐,反而感到失望呢?”(《人类幸福论》)
对于幸福的认识,更多的是将其和欲望联系起来加以考察的,将幸福界定为欲望的满足恐怕是一种最为流行的见解。但由于欲望的再生性和增值效应,每每使得持这种观念的人陷入幸福虚无论。
阿德勒在《哲学的误区》一书中,从一个侧面对这种满足说进行了批判。他基于如下三条理由:
一、假如幸福是欲望的满足,那就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对于任何个人而言,幸福存在于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在得到它的同时,获得片刻满足。这样,对于任何个人,幸福就成了短暂的飘忽不定的东西。有一天,他成功地占有了他想得到的某种外在的善,他感到心满意足;但是第二天他的欲求遭受挫折,他又备感痛苦。个人的幸福将天天变动不居,很少能持续一段较长的时间。幸福的性质也会因个体欲求的差异而大相异趣。给张三带来幸福的东西,未必也给李四带来同样的幸福。
二、如果幸福只是一种得其所求的满足,那么如愿以偿的守财奴,自然称得上是幸福的了;尽管按照道德的标准来衡量,他应该被看成是一个可怜的人,缺乏人类所需要的真正的善。幸福作为一种满足,道德优良的人和道德败坏的人都同样可以得到。
三、假如幸福是一种满足,那么其性质上的短暂性和飘忽不定必然使得幸福变成多变的短暂的目标,以致不可能有哪个政府能帮助支持它的公民追求幸福。政府也不可能担保肯定能促进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情况来追求幸福。因为不同个人间互相冲突的欲求不可能使所有人都能满足各自的愿望。
因此,阿德勒认为,幸福不是一种心理状态,而是一种道德状态。而作为幸福的道德状态,是终极的,是一种完整的善,是所有善的总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再追求的了。他说:“幸福并不是最高的善,而是总体的善。”他举例说,如果我们这样开头来写一个句子,那是不可能把它写完整的:“我们想要成为幸福的,或者我们想要幸福,是因为……”这个例子十分清楚地说明了幸福是最终目的或终极目标。以此他批判了杜威的一切皆手段的观点。
为了进一步说明幸福不是最高的善,而是总体的善,阿德勒举例说:球迷在观看一场棒球比赛时,才到第七局,还没到终场时,他就站起来对另外一个人说:“这是一场很精彩的比赛,你说呢?”被问的人就应该回答他说:“不,比赛还没有结束,它正在成为一场精彩的比赛,假如后面的几局能够像前面几局一样成功,当它结束时。那它就将会是一场精彩的比赛。”假如有人在生活中途被问是否得到了幸福,他的回答也应像那位棒球迷一样:“不,还没有,我的生活还没有结束。不过假如以后的几年能像我过去的几年那样,我敢说当我离开人世时,我可算是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基于这样的认识,他对杜威、穆勒、康德和亚里士多德等最具影响的几种幸福观进行了剖析和批判。 这里,我们无意对各家幸福观疏通辨理,只是旨在说明幸福观念的驳杂。如果把人生的目标设定在如此含混的区域。追求起来往往是渺不可及。真有点像李白所言的“海客谈瀛洲”、“越人语天姥”的味道。
由于“幸福”含义的模糊和不确定,使得追求幸福的人生理想常常陷入被动。我们追求幸福,但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我们的追求自然显得盲目。这种尴尬,直接影响到我们对幸福的感受,使得“幸福”的触觉迟钝而麻木,“生在福中不知福”几乎已成了人类的通病。
如果把生命的诞生看作是被动的产物,我想不会有什么异议。因为谁也不能断言说,他的出生就是因为他要出生。生命权利在彼而不在己的这一被动性质,决定了我们不宜把生命看作是一种主动的出击而不是其相反。事实上,生命动因根本上来源于消极而不是积极,人是因为饿得难忍才去觅食,因为寒得难忍才学会纺织御寒的,其他亦然,这种浅显的道理常常被人忽视。正是在这些最基本、最原始的环节上,那些看似积极乐观、充满信心的念头往往十分唐突,而那些旨在引导人们一个劲地往前奔跑,以期获得意外惊喜的做法更为有害。缩回的拳头打出时更有力,这个三岁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在涉及人生幸福的宏旨上往往被忘得彻底。所以,相对于“追求幸福”而言,“避免不幸”未尝不是更有效、更生动、更具操作性。相对于“幸福”的难以描绘和界定而言,“不幸”则容易把握得多。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对不幸都有一定的感受与体验,诸如孤独、空虚、无聊、死亡的恐惧、不安全感、焦虑以及生理上的疾病造成的疼痛、饥饿感……我们可以随口说出几种或十几种,而问及幸福的感受,很少有人能随口说出。由此可见,更实际的做法是,教导人们如何避免不幸是增进幸福的最有效措施。这种“逃避不幸”的人生训导看上去多少显得有些消极、被动,容易授人以“悲观”、“颓废”的口实,但在现代文明和商业主义时代,这恰恰是一种最好的矫正。因为现代文明和商业主义是最富进取精神的,相对于以往的其他几种社会形态,资本主义是最反对保守,主张进取;反对简朴,主张豪华;反对人工,主张机械;反对天然,主张人为;反对忍受,主张享受;反对克制,主张恣肆……正因如此,在商业利润的驱动下,以广告为手段,极尽唆使之能事,一味地灌输这样的信条:按我告诉你的做,你就能幸福。事实上,一切广告,都不过干着一个买卖,那就是描绘幸福前景,许诺幸福誓言,赚得幸福利润。所以,广告效应之一,便是有钱就可以买到幸福,幸福是买的,不是修来的,这就把传统修来的福分击得粉碎。
由于商业精神的渗透,主体失去了独立性和自主性.自觉不自觉地被他人描绘的幸福景象所诱惑,身不由己地听凭他人的摆布。我们购买往往不是由于我们需要,而是因为他人皆有;或者,我们本没想到要这样,别人这么说我不妨也试试。如此,我们变得没了主见,我们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我们只能马不停蹄地跟着社会的发展频繁地变换着我们的需要,我们习惯于“最新”、“最时髦”、“最好”等字眼,社会的每一点细小的变化,哪怕是形式上的细节更新,都会让我们对自己的所有嗤鼻。昨日的新潮,今天已变得落伍,昨天的自豪与兴奋,今天已变成沮丧和自愧不如。为了永远与时代合拍,不至落伍和淘汰出局,我们必须有充分的钱财,我们得没死没活地挣钱,以使我们的家具常新、衣着常新……我们在追赶幸福,获得的是身心的疲倦。
苏轼说:“人生至乐,无过于身无病而心无忧。”这是古人的看法,于今不一定完全合适,但其看待幸福的角度仍值得借鉴。“病”和“忧”都是人生之患,若能加以免除,当是人生之乐。幸福并不玄乎,也没那么缥缈,只要你没有什么大不幸,你就没有什么理由抱怨自己不幸福。悲观垫底的人生
我们必须先感到人生的悲哀,然后感到人生的快乐,这样才可以称为有智慧的人类。因为我们必须先有哭,才有欢笑,有悲哀而后有醒觉,有醒觉而后有哲学的欢笑,另外再加上宽容与和善。
——林语堂我们的教育已习惯于只教人振奋,不教人气馁,以为这样才是积极的人生,是富有理想与朝气的表征。为此,将人生最为灿烂辉煌的一面时时展示,以训导青年人冲冲杀杀,直逼未来的壮观而去。
这种观念是如此深刻地渗透在一切传媒之中。无论电视、报纸还是那铺天盖地的广告,都在极尽夸饰中将明天装潢得极富诱惑,将人心挑逗得火烧火燎。于是,在这样的承诺中,我们满怀憧憬地奔赴明天。但事实每每不尽如人愿。当我们一天天长大,一年年成熟,我们发现,人生并不如此美好,于是便生出许多失落,以致一蹶不振。因此,适当展示人生痛苦的一面,未尝就是消极,就是扫人兴,就是误导其途;未尝就不是一种更积极的人生,更真实的人生。悲观亦如运动中的沙池或海绵垫,足以抵抗坚强的摔跌。支撑人生的每每不是坚强,而是软弱,不是乐观,而是悲观,此正如老子所言:“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坚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