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队一直是这样子,杀了人,割下耳朵,去到长官那里数完数,才能领赏的。”少年人心想,竹筒倒豆子,一吐为快,好找个脱身的借口,“骑兵队还说,手榴弹炸塌了一个窑洞,死了十来个,他们也懒得挖土方,所以没割全,吃了亏。”陈喇嘛听得最仔细,突然举起了拳头,往自己的太阳穴上一击,疼得咧大了嘴,仍旧不能饶恕早上做的那个凶梦。秀才望一眼四姑娘,四姑娘再望一眼秀才,身体猛地一硬,似乎被钉在了地上,措手不及。噩耗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像剜掉了每个人的膝盖骨。秀才和四姑娘双膝打软,扑腾跪在了地上,朝着崖壁上的窑洞磕了几个响头。但是,他俩终究没掉下眼泪来,也许眼泪早就哭干了,只板着脸,匆匆收拾好子弹袋和枪,准备上路的架势。
陈喇嘛一把拽住他们,问说:“哪达去?”四姑娘回说:“还能哪达去?去县城,得把弟兄们的耳朵抢回来,给他们一个囫囵身子不可。”秀才也说:“这下仇深了,就算把我和四姑娘一块搭进去,也得给弟兄们一个交代。”陈喇嘛说,不成!你两个去县城逞能,不是鸡蛋往石头上磕吗?要是三连长还活着,也不会同意你俩的意见。要知道,县城住着马家军的一个团,手里可都是重型武器呀。”四姑娘啐一口恶痰,讽刺说:“去球子!饭没盐了淡如水,人没精神赛过鬼。你送你的佛,我报我的仇,两不耽搁。”一番抢白,惹得三个人面红耳赤的,几乎翻了脸。四姑娘捋起袖子,准备干架。陈喇嘛也不示弱,唾完了掌心,捏起拳头,一副摔跤的恶相。
“别闹了!我跟你们走。”
小娥娘忽然插嘴。
四姑娘不屑地说:“哼,跟我们走,去哪达呀?”
“朱家堡子。”
“不去!”
四姑娘野蛮地道。
小娥娘哧地一笑,挪前几步,细声软语地说:“别忘了,送我回朱家堡子,可是你们长官的意思。他现在生死未卜,交代你们的任务,总不会忘得那么快吧?再说了,我也不忍叫你们去县城送命,毁了你们的三条命。”
“你真是个窑姐,为了你……”
“唔,你骂我能成,但别脏了你的舌头。”
小娥娘淡定几许,整理了衣襟,浑身上下蓦地焕然一亮,语气饱满地说:“我知道,我是个破累赘,连累你们了。我还知道,你们是陕北来的军队,是红军兵,是来绑架我的。”
秀才忙纠正说:
“是来救你的!”
“哼!这样子救我?那我可真辜负你们的一片苦心了。”
小娥娘转身,三两步走近了岸边,唏嘘说:“都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黄河水本来就是脏的,泥沙俱下,我凭啥要沆灌一气、同流合污呀?”秀才盯住她,生怕她有个闪失,滑进水中。秀才愕然地发现,小娥娘居然是一对天足,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子新式女人的味道。“小娥娘,你误会我们了。我们真是送你去朱家堡子,救你回家的。”小娥娘闻听,又慢慢踱过来,笑吟吟地说:
“告诉你知道,我不叫小娥娘,我叫朱介眉。”
“你姓朱?”
“幸亏秀才还识字。”
秀才噎了一下,回说:“我三个人领了这趟任务,是将你安全送到朱家堡子去,并无别的目的。等到了朱家堡子,你就知道,我们是去还情的。”
“我跟你们走。我也想证明一下,你们是在绑架我。”
“哦,那到时候你给我个意见。”
针尖对麦芒,双方都含下了这口怨气,不再辩解。秀才将一旁懵懂无知的少年人拉过来,悄声说:“尕兄弟,看你也是个黄河浪上的水把式,你能把我们渡过去吗?”少年人扑哧一笑,自负地说:“我爹老子,我爷老子都在黄河水上混了一辈子光阴。我敢打保票,渡这一段河岸,就跟蹚小土沟一个样子,一个蹦子就跳过去了。”秀才摸出几个铜板来,交给他。但少年人不要钱,反而索要了两颗明晃晃的子弹,乐得咬了一嘴,试了试真假,心满意足地装进了衣袋里。少年人慨然说:“羊皮筏子赛军舰,稳得你能在上面打瞌睡,真的。顺着水,一直能跑到下游里的穆柯寨附近,你们打那达上岸,往北去,就能望见朱家堡子。”
四姑娘也过来,含着歉意,夸赞道:
“尕兄弟,你能成!老话说,宁给狠汉子拉马拽镫,不给怂汉子主谋定计。我看出来了,你是个亮豁人。”
“我知道,你们是红军兵。”
“谁说的?”
少年人影痴痴地说:“除了红军兵,谁敢跟骑兵团接火呀。”
四姑娘和秀才互觑了一眼,不再吱声,相帮着少年人抬起了家什,站在岸边放筏。八只皮囊的筏排,一个贴住一个,被齐整地捆缚在十字交叉的木框上,鼓囊囊的,像一群饱餐后的羊群,埋在水上啜饮。羊皮气囊外抹着一层蓖麻油,色泽烟黄,与水阻隔开,几乎是在水面上飞。
照着吩咐,陈喇嘛和秀才一人一边,体轻的四姑娘和小娥娘另守一侧,尽力把持住不衡。少年人半蹲在船头,操起桨,拨来弄去,找寻着水下的航道。其实,湍急的黄河水一碰到羊皮筏子,便乖乖地驯服了。急切的浪头被羊皮气囊软塌塌地一拍,就成了一群顺毛驴,水浪差一点失笑开来。小娥娘坐在船尾,刚驶进了河中央,她就脱下一双鞋子,精脚丫落在水中,哗啦哗啦地踢打起来,一个人傻呵呵地笑着。笑声刺耳,笑了半晌,却无人响应。小娥娘又俯下身子,一捧一捧地掬起水,在脸上洗,洗出了一面镜子。
日光直脱脱地落下来,光焰万丈,照得峡口上一片明亮。
小娥娘脸上的镜子,与嵌在峡口上端天空上的那面镜子,相互映衬,美得像一碗清凉凉的净水,波澜不兴。偶尔,头顶上掠过几只山雀,落在小娥娘的镜子上,便成了她鼻翅两侧细细的小雀斑,朱砂似的泛红。起先,四姑娘不敢去望,但终究忍不住了,心里才努力挣了挣,撇过头去,目光定定地焊在小娥娘的眉眼上,咽起了唾沫。
“你跟刚才不像。”
小娥娘说:
“你想知道我,对不对?”
“刚出兰州城时,你夹在队伍里跑,我看你土苍苍的,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现在你一洗了脸,就变了,像墙上的一幅画张子。”四姑娘实心道。
“你真会夸人。下一次,你到兰州城的话,要是路过城隍庙外的大上海照相馆,你就能看见我的相片挂在门头上,给掌柜的当招牌使唤哪。”小娥娘喜兴不少,或许是两岸葳蕤的风景,让先前的不悦都一风吹净了吧,话自然多了起来。
“喂,问问你,他们为啥喊你四姑娘?”
四姑娘脸一红,别转过去。稍后,他反问说:
“你也不叫小娥娘,姓朱。”
“对!”小娥娘心无芥蒂地说,“我叫朱介眉,原先在兰州城里的省立高级助产士职业学校读书,朱介眉是学名。小娥娘,那是小时候我娘叫的。”
“在兰州念书?”
“我念的是医学,长大了就是接生婆。”小娥娘撩起水,射在四姑娘身上,见他仍旧羞赧地脸红,便大咧咧地说,“喂,四姑娘,我一个女子价的去学接生婆的手艺,是不是叫人失笑死了?当初我也不太好意思,但没办法的事。”说完,小娥娘沉下脸,心事很重。恰此刻,筏子上躺着的一匹锦鲤,突地起死回生地一跳,跃进了水里,不见了迹影。
四姑娘嘟哝说:“
对不住,刚才我说你是累赘,真不是故意的。”
“或许,我还真就是你们的累赘。”
“不能,千万不能那样子说。”四姑娘挪了挪屁股,像小娥娘一样垂下脚,拍打着黄河水,开导说,“三连长带了那么多的兄弟,去兰州城里救你,真是唐僧的扁担一担了一路的经(惊〕,还搭上了很多兄弟,显见,你是个贵重的人。我不清楚原因,也没有打问的资格。我只知道完成三连长交代下的任务。你么,也别过意不去,款款送你回家里去,大家都好。”
小娥娘揩了揩脸,抽搭着鼻子,说:
“也好!黄河水总有清明的时候,等着看。”
果真,羊皮筏子驶出了峡口,终于将一线浄狞的接驾嘴抛在了身后,水面立时宽阔起来,也变换了颜色,像一大卷靛青色的棉花布,铺开在不川里,迤逦远逝。河风徜徉,略略隐去了泥沙的气息,却吹来河岸上成熟麦田的味道。一群群水鸟起起落落,在水面上留下纤细的擦痕,又转瞬杳然无迹。
一只江鹰尾随着羊皮筏子,却不言语。
少年人松了一口气,丢下木桨,脚做舵,操持着筏子往下游里滑去。少年人玩兴大,几次摸出黄锃锃的子弹,捞起水来擦洗,乐得眉飞色舞。约摸是下午时分,少年人忽然指着左岸,说那一片影影绰绰的地方,就是穆柯寨”
众人拔颈望去,却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秀才警醒起来,绷了一根弦,吩咐少年人在僻静处靠岸。陈喇嘛也不再坐禅了,和四姑娘一起相帮着,将羊皮筏子抬上了河滩。一上岸,大家回望过去,才发觉水面浩淼无边,烟波横生。对岸的接驾嘴,以及昨晚夕惨烈的遭际,早巳隐没在一线天际之外。
天光还早,显然不是进穆柯寨的时候。
少年人趁着早,麻利地卸下了八只皮囊,松了绑绳,慢慢地排空了内部的气体。河滩上晾晒完皮囊,再抹上一层蓖麻油,捆成了一个包楸卷。十字木框是活榫,正好做了一付挑担。不用问,上百里的水路,少年人得从旱路上折返回去,起码也得用上一天一夜的光阴。刚打了招呼,告完别,少年人离身时,小娥娘忽然扯拽住了他。小娥娘没说话,只从自己的肩胛上,卸下来一个小碎花布包来,打开包楸皮,掏出一大把银圆,硬塞进了少年人的手里。
小娥娘说:
“尕兄弟,拜托你一桩事,等你回了家里去,用这些钱雇几个人,把那个炸塌的窑洞挖开,殓了他们的尸身子,叫他们安心。”
少年人回说:
“应当的,大小姐。”
其实,不用小娥娘交代,这也是规矩。在黄河水上游混生活的筏客子们,一般见了岸上和水中的尸体,都会草草地就地掩埋,再念几句渡亡经。无大道理,只是上辈人传下的规矩,埋着很深的禁忌。
也许,正是那一刻开始,秀才、陈喇嘛和四姑娘才对小娥娘的态度,有了彻底的变化。少年人揣着银圆,跄啷啷地走了,背影越来越小,小成了一粒黑黑的芝麻。陈喇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腿一软,跪在了河岸边。四姑娘也跪下。秀才上前,跪在了一起,肩齐着肩。
朝着接驾嘴的方向,美美地磕了三个响头。
唱#……少年英武;
这一带,地广人稀,焦山渴地,除了一条大河外,两岸都是广袤的旱源。人们习惯于群居,往往以一户大姓人家为主,集居出一个成了规模的村寨。秀才领着几个人,在河岸边窝藏到了傍晚天光,才开始行动。要命的是,三杆长枪太显眼,丢了舍不得,携在手里又扎眼惹事。没了辙,四姑娘和陈喇嘛在沙堆上挖了坑,暂寄在这达,寻思着等进了穆柯寨,看看动静再说。
陈喇嘛心思缜密,拽过秀才和四姑娘,借着水浪的掩护声,商量说:“要是碰上生人问,问咱们的身份和来路,该咋说?”四姑娘回说:“就说是买卖人,去蒙古牵几头骆驼,往河西走廊里贩。”陈喇嘛不肯,一针见血地说:“这达就是骆驼和骡子的产地,哪里有舍近求远的话。再说了,看你既不像赶脚的马帮人,也不像一个骆驼客。别把底子给露了焰。”四姑娘沉吟一番,索性说:“那好。遇上生人的话,我就装哑巴和聋子,你两个去对付。”陈喇嘛忽然一拍大腿,兴奋地说:“对了,想起来了。有人问的话,就说咱三个是麦客子,从天水来,割了一路的熟麦。咱们是候鸟,哪达的麦田熟了,咱就跑哪达去混生活。这话好,没破绽。”秀才只是不吱声,但心里的确没个主张。四姑娘又诡秘一笑,参谋说:“咱们三个男的好办,当麦客子是个主意,问题是还有小娥娘在一旁,打搅得不成呀。谁见过麦客子领着个那么洋气的女人,在地里耍镰刀的。”说着话,他努起嘴,朝旁边示意一番。
一扭头,小娥娘却不在河岸上,走得干干净净了。
这样一则突然的变故,让三个人猝不及防。
薄暮降下来,河风吹冷,起伏的丘陵上弥漫了混沌的气象,不辨东西。摸摸索索地惊骇完,三个人冷静下来,兵分三路,顺着白天里羊只踩出的土印子,往纵深里追去,一口气追了很远。好在都是扛枪吃粮的人,他们走惯了夜路,脚上能嗅见前方的味道。渐渐地,风中刮来了鼓乐喧天的热闹声,远处的洼地上空灯火璀燦,烁闪不定。
三个人会合后,心口里都在乱打鼓,猜想那就是穆柯寨。小娥娘一旦跑进了人堆里,准保像刚才的那条鱼掉进了黄河水中,再也难觅寻。更发愁的是,万一小娥娘报了官,保安军就会顺势搜索过来。他们背倚黄河水,跑是跑不脱的,还不是重复接驾嘴上的那一幕遭遇战么。一泄气,腿就发软,三个人颓丧地坐在沙丘上,开始埋怨。
这里是一片封锁网,一条碉堡线。
甘肃的保安军,虽说比不上马家军那么悍烈,但手上的武器一点也不弱,军饷充足,制服统一,私下里甚至瞧不起骑在马上的那些地头蛇。保安军是清剿红军、实施戡乱时组建的,顶头上司是省主席朱绍良,国民党上将。
大约半个月前的那天晚夕,天破了,雨下得踏实。
三连长从团部回来,浇成了落汤鸡,一进窑洞,就喷嚏不断。三连长的喷嚏有特点,“啊”完了很久,“嚏”才喷出来,很解恨。全连的弟兄们闻听了,就知道一定来了任务。三连长换了衣,举着蜡烛头,钻了七八孔窑洞。当时,弟兄们都歇缓下了,赤条条地睡在热炕上,都是男人们,谁也不会害臊。窑洞外,伙夫匠烧了几大锅开水,见天将弟兄们的内衣内裤泡在盆子里,浇上开水,灭虱子和跳蚤。三连长挨个儿掀开被窝,挑挑拣拣的,择出了几十来个人,集中在他的窑洞里。有人问三连长,到底是啥任务?三连长神秘一笑说,不算啥任务,是一趟美差使。在陇东一带驻防,美差使不外乎是替老百姓拔麦子、盖新房,闲散不说,还能吃上主人家里的手擀臊子面,改善一下伙食。三连长见大家都巴兮兮的,故弄玄虚一番后才说,我带你们,去浪一趟兰州城,谁不乐意去,谁赶紧举手说。当然,谁也不想落下。几十号兄弟中间,除了三连长外,大都是土包子,都想看一眼兰州城里的黄河铁桥和白塔山。
三连长抽完了一根喇叭筒,下命令说,现在就走。弟兄们七拼八凑,换上了老百姓的汗衫,高高低低地耸动在夜色里,往西行。
一路上,他们昼伏夜行,尽量避开了庄稼田和村寨,先是翻过了六盘山,再越过了河套不原的黄灌区,避开了保安军的封锁线,一口气扎进了靖远县,再往兰州城里摸。部队的驻扎地原先在陇东,越过环水,就是陕北根据地和中央主力军。离得越来越远时,风景也稀疏不少,弟兄们像远路上的孩子,谁也不做声,不知道究竟是个啥成色的任务。三连长嘴紧,始终也没吐露出一言半语的消息。
一路上很顺利。在黄河铁桥上接受盘查时,弟兄们抹黑了脸,混在了几十辆运煤炭和木材的马车队伍里,稀罕得连铁桥都没顾上多看一眼。进了城,一部分人藏在了城隍庙,另一部分躲进了白衣寺,等口信。三连长频频外出,和地下人员接上了头。
当天夜里,弟兄们围在了辕门附近的敦煌客栈,撂翻了几个街上巡夜的警卫’从里头救出了一个女人。
后来才知道,她叫小娥娘。
说是救,其实是抢。抢出来后,先安顿在了白衣寺的一间禅房里,上了锁,派几个兄弟守着。弟兄们心里都很清楚,这活干得太下贱,不明不白的,但谁也不敢有异议。嘴上不吭气,肚子里长了一层绿毛,龌龊至极。小娥娘一直在反抗,打人不说,还摔碎了满屋子的花瓶。后来越演越烈,要用碎瓷片割脖子,往香火炉上撞头。三连长发了脾气,让人去把她给绑了。这才消停了一会子。
天明时,弟兄们分头出城,混杂在了进城拉粪的车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