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高调地谈笑着,语气热烈活泼:“我在遥远的加拿大向你问好!新年就要到了,祝你开开心心,心遂你愿,想什么就有什么哦。”
姜雪子想不起这个先前的追求者,更想不起这个供职于一家法制杂志社的花花公子来。她嗫嚅着,生吞硬剥地听着对方的话,嘴里“哦哦哦”地胡乱应答着。加拿大?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呀?记忆里忽地缺失了那一页文字。恰巧,脚下有一块不曾踩踏过的雪,洁净如纸。姜雪子踮起脚尖,在上面潦草地写下:加一拿一大。
“我是李志啊!雪子,你在听我讲话吗?”
“哦!”
李志的情绪很是饱满,喋喋不休地说:“嘿,走得太急,来不及给你打招呼。我随省厅的刑警来办跨国的毒品案,追踪采访嘛,来加拿大巳经三天了。猜猜看,我现在在干什么?告诉你吧,现在是加拿大的圣诞和新年假期,我们也放了假,想领略一下异国风情。我坐在一辆鹿拉的雪车上,像一个派送礼品的圣诞老人,正穿过城外的一片原始森林哪。加拿大举国都在下雪,是真正的鹅毛大雪,足足有半米厚了。一见到雪,我立马就想到了你。李志这厢有礼了。”
“雪?”姜雪子一伸手,攥住了空中的雪花。
“喂,雪子。现在我看见公路边挂在一棵老松树上的警示牌了,猜猜上面写的是什么?告诉你吧,是‘熊出没,请注意’!我还真巴望着来一头大黑熊哪。熊是上帝的化身,看过那部片子吗?好莱坞最性感的男人布拉德丨皮特演的,叫《燃情岁月》。他最后是被一头大黑熊给吞掉的。你在听吗?”
“你是谁?”
“我呀?我李志啊!”
“哦!”
“雪子,你怎么了?你的声音不对劲呀,发生什么事了吗?”李志急迫地追问着。但信号似乎不稳定,时有时无的。一股脉动的电流奇峰突起,阻断了双方。姜雪子捂着电话,手指快被冻僵了。她茫然着,抗拒着,不明所以地说:
“我死了。”
“什么?喂喂喂,雪子,你怎么了?”
“我巳经死了。”
电话突然断了,如一吨的泥土埋住了深井。姜雪子像一根电线杆子,木然地立在天桥上,魂魄巳然远离了躯体似的。过了好久,她才挪步,蹒跚地下了天桥,茫然地穿越马路。腿上灌了铅水似的,鞋底也打着滑,仿佛她是惊涛之中的一叶舢板。
下意识里,她不想回到那间租借屋里去,那里头还残存着肖铁的气味、影子和零星的物品,它们会让她心如刀割的。当然,妈妈的家也是回不去了。姜雪子暗暗决断,决不能将自己的情绪带给妈妈。再说了,妈妈也够艰难的了。她妹妹巳到了癌症晚期,她还夜夜陪护着,早就心力交瘁了。
街的对过,一家美国的快餐店门头上闪烁的霓虹灯吸引了姜雪子。远远望去,水蒸气弥漫在落地的玻璃上,店内人头攒动。姜雪子想到了一杯热牛奶。滚烫的,像丝绸一般浓稠的牛奶,或许是此刻最需要的。
她踉跄地横穿马路。刚行至双黄线时,一片刺耳的刹车声戛然而至,似乎那一块刹车瓦被磨穿了。姜雪子立定着,惘然地环顾一圈,不明白怎么了。
车上跑下来一个凶悍的泼妇,冲到姜雪子的眼前,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奇怪了,我怎么是从精神病院里溜出来的?我怎么不要命了?我怎么是不要脸的女人呢?顺着别人的思路,姜雪子频频问自己:我究竟怎么了?我犯了什么错?
她像木偶样,一脸无辜地盯着周遭的人群。
无边无际的雪花落下来,落在了姜雪子的脑海深处,让她继续空白着,无所知觉。默然了许久〔像一个漫长的冬夜那么久〕,姜雪子的胳膊被一个冲进圈子里的男人拽住,将她拉出了是非冲突的核心。
她感觉自己是一块海绵,瘫软着,浑身都是空洞的气泡,任由他人拿捏处置。她推搡了一番,嘴里哼哼唧唧地辩驳着什么,但人们都退到了玻璃似的空气里,哧哧地讥笑着,不理也不睬。
我是小丑?我在唱一场独角的大戏?姜雪子也傻笑开来。
猛地一下,她觉得自己这一块海绵离地而起,被一双胳膊对折,抱了起来,横在了臂弯里。我本来是,怎么现在变成了?她听见车门被打开了,自己被缓缓放进了座椅上,又成了一个倒立的字。车子滑动了。玻璃外的人群都哄笑着,夹杂着口哨和恶劣的手势。红绿灯在雪幕的深处眨亮着,像一副正在开洗的扑克牌。
空间一下子变小了。温度渐渐升了起来,蜷缩着的神经末梢都发了芽,舒展开来,贪婪地吮吸着。对了,车里头有一个男人唱着一首沧桑的歌,是《年的第一场雪》。姜雪子咂摸着,那个男人叫刀郎?一个奇怪的名字。他为什么要唱过去的一场雪呢?难道,窗外的这一场雪不是更凶猛,更凛冽吗?
车停了。她的胳膊被一双手牵引着,进了一幢灰色的楼门。她听见了钥匙的响动,接着,灯光“哗”地一下灼亮于眼前。她脚上的鞋子被脱了下来,一双毛茸茸的棉花拖鞋套在了自己脚上,脚趾顿然一暖。姜雪子看见那个弯腰的男人站了起来,一脸凝重地逼视着自己,欲言又止。姜雪子认得他。她叫了一声:
“文军!”
“是我!”
“我怎么了,文军?”
“一切都好,不安就好。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用说了。你现在赶紧去囡囡的床上睡觉,等睡醒了,什么都会好的。”文军拍了拍她的脸颊,疼爱非常。
“我在梦游吗?”
“是的!”
在梦里,姜雪子走进了一家工厂。触目所及的是破败的厂房、轰鸣的机器、面目模糊的工人和沸腾炽热的钢水,空气战抖着,疯狂旋转的车轮像一架架巨大的风车。她踩着仅能容一人之身的窄溜钢板,从天桥上走过。可脚下一虚,一块钢板断裂了,她像一只装满稻草的麻袋,掉在了翻砂车间的池子里。幸好,她毫发无伤,被一堆堆发烫的细砂接住了,揽进怀里。
柔软的细砂,从四面八方拥挤而来,附着在身上。每一粒沙子都是一团棉花,晒足了阳光,将蓬松的热气覆盖其上。她周身燥热,辗转着,呻吟着,觉得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都要融化了似的。
可是渐渐的,那些沙粒潮汐样地退了下去。从沙缝里挤出来的是一把一把的大头针和图钉,露着尖锐的针头,扎进了皮肤里。一恍惚,她其实掉进了大头针和图钉的池子里。针头密密麻麻地锥过来,疼得她号叫起来,可嗓子里却一丝喊叫也没有。她咽了几口气,才发现嗓子里也落满了大头针和图钉,钉进了喉咙里。血渗了出来,淤泥样地堵塞了气管。她吞噎了几下,觉得哑了。
她手舞足蹈地拨拉着,想驱净毒蛇一般麇集的针头。可越是挣扎,细小的疼越是连成了一大片,鬼子扫荡似的蔓延成灾。后来,散兵游勇的针头终于捆成了一束,刃口上放射着寒光,劈空而下,嵌进了身体里。
姜雪子登时醒了。
她虚汗淋淋地抱膝坐着,心脏张开了嘴巴,拼命喘息着。一抬头,挂在囡囡房间墙上的一只卡通钟,夜光针正好指向了午夜。疼痛经久不息。疼痛下隐藏着一阵阵钢汁般的滚烫,怎么擦汗都无济于事。她拧开了床侧的台灯,对着一面小镜子,露出了肩膀,想察看一下伤痕。可是肩膀、脖颈、胳膊、腿都安然无损,干干净净。犹是如此,但锥心的疼依旧不屈不挠地袭来。
后来,姜雪子摘净了身上的所有物件,赤裸裸地站在灯下,将自己一遍遍地轻抚,终没找见一滴血,一粒针眼。她有点失望,但劫后余生的那种幸福感,更多地包围了她,占据了此时此刻的心田。
夜如此静谧。
阒无人声的宽阔夜色里,除了窗玻璃上的风拂,一切都布置得如此完美。姜雪子看见了囡囡的照片,也看见了墙上贴满的这个小女孩的涂鸦之作。她将下巴支在膝盖上,玉雕般地呆坐着。
像一卷过度曝光的胶片,下午所发生的一切细节都匿身远遁了。一场稀薄的梦,到了最后,连个蛛丝马迹的爪痕亦找不见。现在,唯有这个温暖的房间容纳了自己,将自己从一块冰雕里取出来,安放妥当。一念至此,姜雪子蓦然起身,赤着双脚’裸露着象牙白的躯体,开了门,径直走进了文军的卧室。
文军打开灯,揉着眼睛,迷蒙地盯着丰乳蜂腰、双目炯炯的姜雪子,一时间愕然无比。他吞吞吐吐地说了声什么,细如蚊嘤。姜雪子的双腿绞着,女神般地等着一声召唤。可文军被吓傻了似的,耸了耸肩,莫名地张口结舌着。
“我想要你抱我!”
“雪子^^”
“我想要你,就现在!”
文军像一台引擎,终于发动起来了。他张开了臂膀,迎了上去。
姜雪子紧闭了双目,扑进了文军的怀里,迅即被一股沸腾的夜的气息淹没了。她落在了枕头上,知道有一团松软的羽绒支撑住自己。她的十指插进了文军凌乱的发丛间,激烈地撕拽着。从下身涌来的一股股热流扼住了她,让她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激灵和战栗。她的身体迎合而上,如逆流的船艏,劈开了久闭的水面。
文军俯下身,一寸一寸地吻遍了姜雪子。他知道怀里的这个女人,也熟悉她的灵魂与身上的每一道沟壑与坡顶。她是一个有着厚重过去的女人,也是一本久巳不被阅读的书。是的,一个带着历史痕迹的女人,就像一片被撂荒的田野,需要去精耕细作,需要更多的水分去滋养和陪护。
他有些感动,也有些手足无措,慌乱无主。只明白仅有火辣辣的吻下去,才能叩问她身体里藏匿的答案。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他在街上看见了失魂落魄的姜雪子,一眼看去,他就知道她掉进了深渊里,不可自拔。那时,他揽腰抱起她,冲出了讥笑起哄的人群,送进了车里,而后狼狈地逃掉。他觉得她像一片弱不禁风的羽毛、一片脆弱的雪花,在怀里立刻化了。可是这一滴刚刚融化的水珠,却在一眨眼间幻化成了幸福这一把榔头,朝自己的额头砸了下来。
她握住了他,一次次地送向自己的身体。
姜雪子觉得很怪:在自己频发的一声声呻吟中,天空忽地阒寂无声了。像有一枚刀片、一把刷子,瞬时廓清了窗外的风声和雪花坠地的席卷声。与此同时,身体里的轰鸣却骤然而起,犹如一列奔突的火车,嘶叫着奔行在暗夜下的大地上。她彻底放弃了,紧闭的眼皮里闪过一线耀眼的弧光。
突然,文军夺身坐起,“哦哦哦”地喊叫了几声,声嘶力竭的状态。姜雪子一疼,发觉文军的指甲嵌进了自己的大腿上,抖动不止。姜雪子侧身,俯在那只羽绒的枕头上,迷离地盯视着文军。文军吼完了,松开了手,激动地说:
“不,不!雪子,我不能乘人之危。”
“怎么了?”
文军跳下了床,用一块枕巾护严了自己,说:“雪子,我不能这样做。虽说你对我好,但我不能乘人之危,不能光顾自己的感受。我知道,你今天心情太差,你是一时之气,但我不能做一个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心甘情愿的,没人逼我!”
“哦,雪子,听我说,”文军靠过来,抚了抚姜雪子的额发,爱怜地说,“我都清楚’你对我的好,你对囡囡的好,你是心甘情愿的。可今天你的心情太差了。要这样的话,等你清醒时,你会恨我的,你也会恨自己的,会一辈子不肯原谅你我的。我想,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等你调整好了自己,我们会比现在更好的。”
姜雪子哭了,攥紧了枕头的一角,埋下头去。
“我明白,你是嫌弃我,你们大家都在躲避我,嫌弃我。我是个没人要的女人,我是个人见人烦的女人。”
“不!我在肖铁的坟上对他说过,我要永远对你好!”
“永远?”姜雪子抬身,将枕头抱紧在怀里,挤压在跳突不巳的乳房上,泪盈盈地问,永远?永远有多远?我要的是现在,我才不稀罕什么誓言。你也别再提‘肖铁’二字,永远也别在我跟前提起他。”
“我喜欢你,但这需要时间。雪子,你一直沉浸在过去,我看着都心疼。我现在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也一定明白了真相。但世上没卖后悔药的,你得承认现实的残酷性,得赶快摆脱掉阴影,重新开始才是。”
“你也知道?原来你们都是知情人,唯独隐瞒着我一人。”
“雪子,我不想去亵渎亡灵,说一个死者的闲话。这是起码的禁忌。你能理解旁人的苦衷,是吧?大家都爱护着你,不想伤害你,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一阶段’谁碰上这样的事,谁都像花瓶一样脆弱,禁不起磕碰。所以你也不能辜负大家,一个人扛下所有的苦和痛。对吧?”
“你们都是叛徒!”
文军避开了她的风头,蹲伏着,举起她的下巴,耐心地说:“你心情太糟糕了,睡一会儿吧!等明天天一亮,你会同意我的话的。我保证。”
一早,姜雪子就到了单位。
但事情忽然起了变化,令她也始料未及。技侦队长在八点整进了办公室,将一张机票递给姜雪子,还有预支的几千块钱,吩咐她立刻飞往!城。
“胡头的指示!”队长加重语气说。
姜雪子是第一个到的。办公室里还残留着隔天的脏乱痕迹。她扫了地,拖了好几遍,还把每一个办公桌抹得锃亮干净。没了开水,她还打电话给供水站,叫了一瓶桶装水。等地板晾干的过程中,姜雪子站在楼下,素面朝天地回想着夜里发生的一幕幕细节,脸上渗出一层不解的表情。
她醒得很早,睁着眼,静等着窗外亮起来。外头其实一直很亮,但不是天光,而是层层叠叠的雪反射的微光。来不及跟文军打招呼,更出于一种羞愧与不安。她蹑手蹑脚地穿戴好,轻推开囡囡房间的门,听见了文军的呼噜声一气息很粗长的男人的鼾声。她依稀记得文军说过,早上有一个案子要开庭,他得去应诉。姜雪子没吵醒他,自己折腾了半夜,得让他补回来。一只手掐住了她的心,命令她惭愧、忏悔和充满歉意。
姜雪子留了张字条,悄然出了门。
地上干干净净的。楼门口的那一块曾发生过命案的现场,此时也被她忽略了。她站在楼下,对着冷寂的天空舒了一口长气,而后搭上了一辆装防滑链的公共汽车。
来了个女同事,姜雪子借了她的粉饼和眉笔,拿着一块小镜子,站在墙角里补画着。女同事啧啧不巳,对着姜雪子吐舌头,显得很诧异。处了这么长时间,从没见过这个漂亮的女警官如此经营过自己。
“有好事了?给大姐透露点儿?”
“当然!”
她记得,自己哭够了,瞌睡才排山倒海而来。她先是枕着文军的腿,后来怕冷似的搂住了他的腰。文军也顺从地躺下了。他们相拥着,迷糊了一段。身体紧贴着,但彼此间再也没了刚才的那种冲突与纠缠。
她像一摊秋后的泥那样,累得趴倒在地。
玻璃外的雪,一直露出灰鼠般的亮光。或许正是那时,文军迷糊地说他早上要开庭,一个棘手的案子还等着他去舌辩滔滔呐。说完,文军悄然地抽出了搂她的胳膊,抱着被子去了客厅的沙发。
姜雪子匆忙洗漱完,觉得脸上紧巴巴的,皮肤很毛糙,缺了什么似的。是哭吧’将体内的水分都消耗殆尽了?她犹豫再三,在洗手间找了一圈面油,或是别的什么护肤品,进而失望地发现空无一物。一堆脏臭的衣物塞在洗衣机里,毛巾也被用得板结了,直愣愣地挂着。看来,这里好久都没人气了,囡囡一定是回爷爷奶奶那里了。姜雪子盯着镜中粗糙的脸,才明白这家里早就没了女主人。
送行的车就在楼下,连打喇叭,催促姜雪子。
姜雪子站在技侦队的门口,忐忑地搓着手,眼角的余光却盯着走廊尽头老胡的办公室。老江湖!老狐狸!一准是发觉了什么异常,才火急火燎地派下这么一个差事,将自己打发得远远的,别碍他的事。姜雪子的脑子里出现了两个分裂的声音:一个羞涩地命令她,等老胡出来,假装偶然碰见了他;另一个则鼓足了勇气,命令她闯进老胡的办公室,将机票和一摞会议资料扔在他桌子上,然后昂首走出门,弄他一个下不了台。
两个声音撕扯着,搏斗着,分不出输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