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厨房里琳琅满目,肉、蛋、鱼、虾整整齐齐码放在各种容器里,该切的切了,该用调料味的味上了,菜蔬也已洗好切好,丝、块、片、末,分盛在不同的盘里盆里;炒锅也上了灶,只等时候一到,就开火烹制。
林小军今天到家,转业回家,部队裁军,他所在部队整个被裁掉了。林小枫在家里干不了什么活,就和当当去车站接林小军,留下老两口在家里做接风宴的准备工作。
林小枫的胳膊在那个晚上给撞坏了,宋建平、娟子走后,她连夜去了医院,拍片子的结果,尺骨裂隙性骨折。当下打了石膏,吊了绷带,而后从医院回了妈妈家。从那天起就一直住在妈妈家里。一是为了生活上有人照顾,更主要的,是不想看到宋建平,一眼都不想。至于以后怎么样,也没有想;不想想;跟妈妈都不想多说什么。她不说,妈妈也不问。但是终于有一次,妈妈问了。
那次是妈妈检查当当的作业,造句。刚开始时情绪还好,碰到可笑处还会念给爸爸听。什么“你听着啊老林,‘困难——我吃菜很困难。’就像谁不给他菜吃似的。”林父也笑,道:“别说,这话要搁咱们小时候,还就是这个意思,没有菜吃;搁当当这一代就成了有菜不愿意吃。同样的话,时代不同,意思就不同。”却再没听到妈妈说什么,林小枫扭脸看去,发现妈妈正对着当当的作业本发呆,脸上无一点笑意。林小枫凑过去看,当当的作业本上写道:“和——我和爸爸妈妈是一家人。”就是这时,这次,妈妈问她,和宋建平究竟怎么回事,打算怎么办。林小枫没说怎么回事,也不说打算怎么办,只说她的悔意,悔不该当初为宋建平为这个家辞了职当了这个家庭妇女;没有人会尊重家庭妇女的劳动,她们不论干了什么都像什么都没干一样,留不下一点点的痕迹。不像职业人,做点儿事情就能转化成钱,转化成地位、荣誉,转化成看得见摸得着的形态,固定下来。女人不要指望夫贵妻荣,两个人就是两个人,成了夫妻也成不了一个人。妈妈不同意她的观点,妈妈说职业妇女也有失败的,同样,家庭妇女也可以做得有声有色。那次,母女俩没有谈得拢,结果是,不欢而散。自此,大家都不再谈,回避。
林小枫和当当站在月台上等林小军。列车早已进站了,车上人都下了一多半了,还没见林小军的影子。正在他们东张西望的时候,忽听有人叫:“当当!”
当当循声看去,一眼就看到了他亲爱的舅舅,欢叫着跑了过去,直冲到舅舅怀里,并立刻被强壮的舅舅高高举起。当当用两只小手使劲拍打舅舅的脸,嘴里一迭声道:“臭舅舅!坏舅舅!”
林小军不迭声地回道:“臭小子!坏小子!”
表达不尽的相亲相爱。林小枫站一边静静看,眼睛里满含笑意。那二人好不容易算消停下来,林小军抱着当当转向姐姐,这时候才看到了姐姐吊在胸前的胳膊,那胳膊上雪白的绷带耀眼刺目。
“怎么啦,姐?”
林小枫张了张嘴,话未出口,眼圈红了。
吃罢饭了,爸妈出去遛弯去了,林小枫用一只手收拾着桌子,边叫:“小军,洗碗去!”没有人应,“小军——”
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当当答:“舅舅出去了!”
“去哪了?”
“他没说。”
林小枫想了想,一惊,赶紧去拨电话。通了。手机铃声却在家里响了起来。林小军没带手机!林小枫心神不宁转了一圈,对当当说了声“我回家一趟姥姥姥爷回来跟他们说一声”,匆匆出门。
果不出林小枫所料,林小军正是去了她家,去找姐夫宋建平算账。那次宋建平把姐姐手挤伤时林小军对他说过:“只此一次;若有下次,绝不原谅。”
绝不原谅。
宋建平到家时林小军已在他家门口等了一会儿,宋建平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宋建平开了门,他一把把他推了进去,自己随后进去,手伸背后把门关上。宋建平连道:“小军,你,你冷静一点。”
“放心,我很冷静。……姐夫,还记不记得那回在北京站,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
“这是一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上次也是一个意外,你也不是故意的。”
于是宋建平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索性不说了,沉默地立在林小军的面前,悉听尊便,听候发落,听天由命。
林小军咬牙切齿。
“打女人。打女人算什么本事?你要还算是个男人,就跟男人打,跟我打!”一把揪住了宋建平的衣领,“动手呀!打呀!打我呀!打呀!”
宋建平被勒得喘不上气来:“小、小军,你听我说……”
“不说!该说的已经说过了!说完了!今天我们是动手不动口,你必须打我,随便你打哪儿——你不是能打吗?”命令道,“打呀!……不打是不是?给你机会不要是不是?好吧,我数十下,你要是再不动手,姐夫,你可就再没有机会了。”将宋建平向后一搡,同时手一松,宋建平向后趔趄了好几步,最后总还算是勉强站住,没有倒下。林小军开始数数,“十,九,八,……”随着一声声的报数的递减,宋建平眼里恐惧越深;林小军阴沉着脸看他,“四、三、二、一!”话音刚落,即向宋建平走去,宋建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一个小小的门厅,又能有几步退路?他眼睁睁看着林小军一步步逼近……
就在这时,门一下子开了,林小枫冲了进来,一下子插在了林小军和宋建平的中间,面对着林小军喊:“小军!别乱来!”
“走开,姐!这没你什么事!现在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
“小军你听我说——”
“姐,就是你,把这个混蛋惯成了这样!今天再不给他点教训,他还当我们林家没人可以由着他的性子欺负!……姐,你起开!”
林小枫拼命拦住他:“听我说小军——”
“我不听。今天谁说什么我也不听!”把林小枫往一边一推,一把揪住了宋建平。林小枫拼死又挤了进来。
“撒手!小军,你撒手!”
林小军拎着宋建平的衣领一转身子,轻而易举就把林小枫甩到了身后,然后他举起拳头,冲宋建平腮上就是一拳,宋建平向后摔去,摔倒在地,嘴里立刻流出血来。林小军大步向前一把又把他拎了起来,欲再打时,林小枫又一次挤了过来,这次是一秒钟都没耽误,她对准林小军的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林小军捂住脸意外地看她:“姐,你怎么打我……”
林小枫气吁吁地:“打的就是你!谁让你不听话!……都多大了你小军,做事还这么不动脑子!你打他干什么?有意思吗?有意义吗?你就是把他打伤了打残了打死了,对我和当当又有什么好处?闹的不好,你还得去蹲监狱。那我和当当怎么办,爸妈怎么办?”越说越气,泪都下来了,“啊,说呀?!”
林小军为自己分辩:“我不会把他……”
“你不会?……你太会了!你拳头一抡起来就没个轻重!你也不想想,就他那样的,能搁得住你几拳?”
那边,摔倒在地的宋建平努力想起来,费了好大劲才站了起来。从头至尾,林小枫始终没正眼看他一眼,此刻也是。她只看她弟弟只跟弟弟说话。
“走,小军,回家。”
“就这么饶了他?”
这时,林小枫才看了宋建平一眼,目光里满是轻蔑,一个字一个字地:“当、然、不、会。”开门,同弟弟出去,砰,关了门。
宋建平一个人站在门厅里,嘴角上挂着一缕鲜血,万念俱灰……
林小军开着林小枫的车接当当放学。
“舅舅,我和妈妈为什么要住在姥姥家里不住自己家里?”
“妈妈骨折了,好多事情不能做,姥姥家人多,可以帮着她做。”
当当摇摇头,片刻后道:“舅舅,你不知道。这个事我一直没有跟你说。他们也不让我跟姥姥姥爷说。”
“什么事?”
“他们俩肯定是又打架了。……他们俩总是打架,我心里很烦。”
“噢。是吗。”再也说不出什么,装着说点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头难过得要命。
“舅舅,你跟他们说说,叫他们不要再打架了,好不好?”
“好的。当当,好的,我跟他们说。”
“他们一打架,我心里就特别害怕。”
林小军强忍着眼泪:“不怕,当当,不怕。有舅舅在,当当什么都不用怕……”自己说着都感到了这话的苍白无力。
当当显然也明白舅舅的承诺是无济于事的,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小大人般深深叹了口气。
林小军的视线一下子模糊了……
晚上,林小军又去了宋家。这次去和上次相反,动口不动手。他去的时候宋建平正在收拾行李,杰瑞已不得已同意了他去西藏的要求,他准备尽快出发。林小军到后开门见山,希望姐夫看在当当的份上,跟姐姐和好。他说完后,宋建平沉默好久,而后道,林小军要求的事,他做不到。林小军一下子急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没有了继续生活在一起的基础。这种情况下两个人非要厮守一起,对孩子来说,你想想,是不是比分开更为糟糕?”林小军沉默。显然,他不是没有同感。宋建平又说了:“我想,她坚持不离婚,有感情的因素——我是指她的恨我——但是肯定也有经济方面的原因。所以我想,要是离婚,我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以后我收入的百分之五十,给她。”
林小军沉吟了一会儿:“当当不能给你……”
宋建平看到了某种希望,态度随之殷切:“具体细节我们可以商量……”
“别的可以商量,当当不能给你!”
宋建平点头:“当当跟着妈妈,还有姥姥姥爷舅舅,肯定会比跟着我一个光棍汉要好。……小军,拜托你跟你姐姐谈谈。”
就在这时,敲门声大作,二人不无诧异地对视了一下,林小军去开了门。来人是林小枫。林小枫从当当那里得知林小军来找宋建平了,急三火四地就赶了来,生怕她这个鲁莽弟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一进门就向林小军身后看:“宋建平呢?”
“在屋里。”
林小枫就向屋里走,直到看到毫发无损、全须全尾的宋建平,这才松了口气。宋建平不无热情地招呼她,“小枫,你来得正好,刚才我跟小军谈了谈,不,小军跟我谈了谈,我们谈得很好。”
林小枫没理他,自顾看地上、床上大肆张扬的箱子、衣物,然后问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宋建平镇定地道:“西藏啊,你知道的。”
林小枫一惊:“这么快就走?……为什么?”
“工作需要……”
“工作需要?……是为了摆脱我吧?是不是她已经迫不及待了等不了了?……啊?说话啊!”
“跟你说过,我跟娟子一点事没有……”
“哈!‘一点事没有’!那你说宋建平,怎么才叫‘有事’?”
“那件事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就算没有那事,我认为我们这个状况,勉强在一起凑和,对双方对孩子都是个折磨、伤害……”
“我们这个状况?我们早就是这个状况了,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现在想起来也不算晚。”
“晚了。……因为,你让我抓住把柄了,抓住了你有外遇的把柄。所以,只要我不同意离,你就别想离。你们就别想趁心如意。”
“我没有外遇。”
“你有!”
“证据呢?”
林小枫傻了。
这其间林小军一直睁大了眼睛,听,看。作为一个婚姻外的年轻人,他远远不能够理解这里头的复杂,所以他很容易地就会被单方面的陈述说服。但当面对着两个人同时出现的时候,他就会感到迷惑、困惑。
一天,林小枫去了律师事务所。接待她的是一个女律师,四十来岁,戴副无框眼镜,一双锐利的眼睛隐藏在了镜片的后面。听完林小枫的陈述,她表示同意林小枫的分析,宋建平去西藏是为了解除婚姻关系,但同时又表示没有理由阻止,因为对方说是去工作。他若是真有外遇的话,倒是可以做一下文章,但是,得有证据。
又是证据!
林小枫去买了一个“网易拍”,广告说其可录像,可照相,可录音,她想用这玩艺把宋建平、娟子在一起时的情景拍下来。她深信她所见的那一次既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她盯得紧些,“面包会有的”。
她开始跟踪宋建平,深更半夜的时候,悄悄溜回家去,查铺,非常辛苦;辛苦倒无所谓,关键是辛苦了却毫无收获。失望苦恼之余,她决定调整思路,调整方针,调整计划。
这天,医院下班了,人们纷纷向外走,娟子赶上了走在前面的宋建平。
“老宋,搭一下你的车。我去国际大酒店,你正好路过。”
“去——约会?”
“约会。”
“又是网上认识的?”
娟子笑了,学他的口气:“又是!”
娟子曾在网上结识了一个网友,交谈下来,感觉相当不错,那人也是刚刚离过婚,与娟子“有着共同的伤痛”;之后二人便走进了第二步,电话谈。电话谈感觉更好,更亲切更真切,于是,顺理成章地,走进第三步,见面谈。他们见面那次恰好让宋建平给遇上了。当时宋建平刚刚吃完饭,从餐馆出来,看到娟子和一矮个男子向里走,宋建平同娟子打了一个招呼。娟子一看宋建平如获救星般对他热情不已。“哎呀宋主任!”她叫——平时她一直称呼“宋主任”为“老宋”——同时对身边的男子介绍:“我们领导。”却并不对宋建平介绍男子是谁。而后自顾自对宋建平说话:“宋主任,上午我交给你的报告你看了没有?”宋建平一头雾水地看她,娟子不由分说自说自话:“没看?没看正好,我正想做一些补充。”又对男子,“你去吃吧,我就不去了。……谢谢啦啊!”男子看着娟子面露不舍,娟子却是不容置疑,说完了就走,同时示意宋建平走。宋建平只好机械地跟着她走。走了一段,回头见男子已消失在了餐馆,娟子方长长地嘘了口气。
“那人是谁?”
“还没猜出来?”
宋建平笑了起来:“你那个‘彼此有着共同伤痛’的网友?”
娟子也笑了,点头承认,然后感慨:“这个网上啊,还真的是不能相信,真是像那谁说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假的。”
“得了娟子,没看上人家就说没看上——什么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假的!人家哪里假了?至少性别就不假。……从他那一方面来看你,你也不假,女的,刚离过婚……”
娟子笑着承认:“是,是是。在网上聊的时候感觉挺好的,在电话里聊的时候也是,一见了面就——”止住。
宋建平替她补充:“就‘不来电了’。”
娟子笑:“不来电了。”
宋建平回头看看:“我看小伙子不错,干干净净,戴着副眼睛,多有文化啊,显得。”娟子大笑。宋建平也笑了,“不就是个子矮了一点吗?敢情女人也好色。”
“那是当然。先得赏心悦目,再谈志同道合。在这一点上,男女是一样的。”
宋建平笑而不语。娟子警惕地看他。宋建平说了:“你呀,娟子,还是忘不了他。他现在就是你心里的一个坐标,一个参照物。”
娟子一下子愣住,继而眼圈红了。
宋建平叹了口气:“你现在吃饭啊还是回家?我送你。……以后啊,就不要随便跟网上的什么人见面了,容易失望倒还在其次,关键是危险,尤其对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儿来说。”
这才事隔没几天,她又扯上了一个。宋建平理解她的心情,但不赞成。
“娟子,病急乱投医不成。”
“我就想赶紧找一个,赶紧结婚。”娟子一下子收起脸上的嬉笑,神情凝重透着忧伤,“别让他以为我心里还惦着他似的,还放不下他似的。”
“娟子,不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赌气。”
“行了老宋,你怎么变得跟我妈似的!”娟子不耐烦了,“你是不是不想让我搭你的车啊,你是不是有别的事啊?有事你就直着说,绕什么弯子啊!”
宋建平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苦笑:“我没有别的事。我也很乐意你搭我的车。”说着,二人已来到了宋建平的车旁,宋建平拉开车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请,娟子小姐。”
娟子上车,宋建平上车,车门关,车开走……这一切,都被躲在树后面的林小枫给拍了下来。
律师事务所,女律师听完林小枫的叙述,难以置信道:“就是说,这些天你天天夜里都要回去一趟?”
“几乎。”林小枫自嘲一笑,“回去查铺。”
女律师感慨,遂翻看面前一叠显然是林小枫拍下的宋建平和娟子的照片,道:“这些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至少可以说明他们关系亲密吧。”
“说明不了。”
林小枫也奇怪:“是不是我的行动被他们发现了,他们有准备了?”
女律师看着对面这个中年女人,身子向后一靠,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烁烁:“你上回所说的情况——他们俩抱在一起——是你亲眼所见吗?”
“当然!”
女律师慢慢地道:“有的时候,当一个人在死死地想一件事的时候,会出现幻觉——”
林小枫火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幻觉?你说我亲眼所看到的是幻觉?你当我是精神病吗?”
女律师尽量委婉地:“事实上,精神病和正常人之间,并没有一条非常明确的界线……”
林小枫双目圆睁:“你,你,你!……你自己没有办法了就说当事人是精神病,你算是什么律师!我真是瞎了眼了!”咣,推开椅子,转身离去。
女律师一点不生气,满怀怜悯地在后面叫:“林女士,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推荐一个心理医生——”
她的话没说完,林小枫早没影了。
绝望愤怒使林小枫不能自已,越发执著地继续她的寻找证据。一天夜里,大雨滂沱,她穿戴武装整齐后,准备出发。弟弟小军劝她算了,她摇头,越是这样的天气,敌人越容易放松警惕。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她差一点就抓住他们了,差一点就把他们堵在了被窝里。
她回家,家中没人,已是半夜一点多了。打电话到手术室,没有手术;到病房,也没有抢救病人。忽然,她一个激灵,出门,下楼,开车,直奔娟子家而去。
娟子确实在家,确实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这男人不是宋建平,是那个她去国际大酒店约会的男生。那男生不仅年龄,长相都与刘东北酷似,这很是赢得了娟子的好感。对方不用说,对娟子非常喜爱。当下二人就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这天晚上,二人一块吃饭,吃饭时,娟子喝了点酒,对男生说了很多的话,说她和刘东北,说着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边说边喝,男生什么都不说,只是体贴地静静听;只要娟子的杯中酒空了,他便会主动替她把酒倒上,自己却不怎么喝,直到后来,娟子趴在餐馆的桌子上失声痛哭,引来许多人注目,最后是男生连抱带拖把她带了走,送回了家。
男生把娟子直接送进卧室,放在床上,灯下床上,醉酒的娟子格外动人。男生站在一边欣赏了一会儿,接着伏下身子,开始亲吻她了。娟子这才清醒了一些,推他,“你干吗?”
男生不说话,一边极力安慰着娟子让她安静,一边加紧了手下的动作。
娟子使劲推他:“干吗?你干吗?”
男生只是不说话,一抬手,把床头灯关了。
林小枫就是在这一瞬赶到的,停车时看了一眼娟子的窗户,灯还亮着;等下车时再看,关了!她跳下车直奔楼里。
娟子家,娟子下意识挣扎,但她哪里是那个男生的对手?衣服很快便被那男生脱掉。就在男生一手按住娟子一手为自己宽衣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男生一下子定格,同时用手捂住了娟子的嘴。男生静静站着等外面的人自行离去。但那人不仅不离去,敲了一会儿见无响应,便大叫起来。
“娟子!开门!我知道你在家!开门!”
娟子听出了是谁的声音,使劲挣扎想甩开男生的手,想回答外面的林小枫。男生一面用力控制住她,一面倾听门外的动静。
门外的林小枫再也控制不住满腔怒火,高声道:“娟子,我数三下,你若再不开门我就打110!跟你说我说到做到!一,二,……”
三字还没出口,门一下子开了,娟子出现在门口,头发蓬乱衣服随便披在身上:“小枫姐……”
林小枫根本不听她说什么,把她往旁边一扒拉,就向里走。挨屋地找,包括卫生间厨房阳台。没有人。林小枫冷冷问娟子:“他在哪里?”
娟子惊魂未定,完全没有察觉到林小枫的情绪,也顾不上去想她为何深夜来临,只下意识答道:“……跑了吧。”
一阵风吹来,吹落了桌上散放的纸张,林小枫想起什么,猛地向敞着的窗户冲去,探身子向外看,看到了直通到底的排水管。“他”是从这里逃走了!娟子也傻乎乎地跟着过来看,也看明白了,几乎同时与林小枫从窗外缩回,抬头,二人目光相遇。她正要跟对方交流刚才那番观察的心得体会,不料林小枫劈脸就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打得蒙住。娟子捂着脸看着林小枫发呆,一时间怎么也想不出个中原委。就在她发愣的时候林小枫已开始向外走。边走边咬牙切齿道:“跑?你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走了。大门“砰”地关上。娟子被吓得哆嗦了一下。
宋建平熟睡。临下班前被外院接去做了个急诊手术,一直做到深夜一点,吃了点夜宵,回到家中,快两点了。到家后洗都没洗,直接上床就睡了。一站站了七八个小时,浑身累得散了架子一般。
林小枫踏着猫一样无声的步子来到床前,两只如猫一样在夜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宋建平,看,死看。宋建平被“看”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蓦然发现面前站着个人,吓得他一下子坐了起来:“谁?”
那人不响,不动。
宋建平手哆哆嗦嗦地开了床头柜的灯,这才发现是林小枫。
“你?!……你来干什么,深更半夜的?”
“来看看你受伤了没有。”
“什么意思?”
“真想不到啊,都四十岁的人了,平时看着也算是个读书人的模样,到了关键时刻,还会有如此矫健的身手,能从那么高的楼上溜下去!”
宋建平眨巴着眼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林小枫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痛心疾首:“……演技也越来越纯熟了。你该去当演员的宋建平。你要是当了演员,中国的男演员全没戏!”
“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转身向外走,边走边道,“到这时候了还嘴硬,等着,总有一天,我让你无话可说!”走了,大门砰地关上了。
宋建平被林小枫这么一搅,睡意全无,也觉出了蹊跷,却想不出缘由,只是隐隐感到了不安。
林小枫决定拿到证据。不再被动地去“找”,要主动去“拿”。计划是这样的:将他们二位安排一起,说白了就是,安排在一张床上,而后,给他们拍照。当然正常情况下他们不会听她的安排,她所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听她的安排。托关系买出了两瓶安定,只要他们一人吃下去半瓶,就一切全OK。怎么让他们吃下去的细节也都想好了。请他们吃饭,掺在饮料里……
林小军不同意林小枫这么做。
“姐,你想没想过,这样做是制造伪证,等于是陷害?”
“不!!”林小枫情绪激动地道,“我这只不过是,通过我的努力,让他们把他们做过的事情再现一遍。”
“万一弄出人命来……”
“安定怎么会弄出人命来?撑死睡个一天两天的。……也算成全他们一次,让他们睡在一起!”
林小军忧心忡忡,看着林小枫的脸,小心地道:“姐,要我说——说错了你别生气——要我说,算了。”
“‘算了’是什么意思?”
“你们俩都到这份上了,还费这劲干吗?就是抓住了他有外遇的证据,用你的话说,对你和当当又有什么好处?人家追究对方是不是有外遇是为了离婚时能多得到一点实惠,这一点对咱们已不是问题。宋建平说了,离了婚,他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以后收入的一半,给你。如果你不相信他,咱可以让他立成文字,再不成,到公证处公证……”
林小枫一声断喝:“小军!别人不理解我,你怎么也不理解我?十几年的青春,十几年的爱,是一个‘钱’字就能了得的吗?一个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几年?更何况这还是我最好的十几年。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算了,一个轻飘飘的没有感情就完了……不不不,这口气出不来,堵在这儿,”她指指胸口,“我后半辈子就别想过好……”欲哭无泪,眼瞅着呼吸都有些困难。
林小军慌道:“姐,姐,姐!……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一定帮你,好不好?”
林小枫泪水慢慢溢了出来,怔怔看弟弟,猛地,伏到弟弟肩上哭了:“小军,我心里头难受……难受……”
这天,娟子接到了林小枫的电话,电话中林小枫先是道歉,后向她正式发出邀请:老宋要去西藏,她得给他送行。家宴。到时请娟子作陪。连道歉带送行,一块,也省她弄二回了。娟子放下电话后感动得一塌糊涂,虽说林小枫误解了她和老宋的关系,但是毕竟,她的行为言辞在某一瞬间是有失检点,那次倘不是老宋把持得好,后果不堪设想。不仅日后跟老宋关系尴尬,跟小枫姐还有小枫爸妈更是不好交待——他们一家对她有恩。放下电话一路小跑去了老宋的办公室,发表感想,感慨。
“我觉着小枫姐这人真的是挺大度。有些事啊,其实就是误会,一说开,什么事没有。”
宋建平却不似她那么乐观。“表面看,我和她之间的很多事是误会,是巧合,是偶然。事实上,是偶然中的必然——双方已然失去了基本的信任,没有这个误会她也得有那个误会,没有事她也会生出事儿来。……她这回啊,充其量,是她诸多反复中的又一次反复。总有一天,她还得故态重萌。我太了解她了,我再也经不起这种折腾了。”
“那你说我去不去?……我可是都答应她了。”
“你都答应她了还问我干什么?”
“那你呢?”
“她现在的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毕竟是,”不无伤感道,“要分手了。做不成夫妻,也不必做仇敌。”……
宋家桌子上已摆上了凉菜,林小枫在厨房里忙活,将安定倒在一个蒜臼子里,细细碾成碎面;而后,把药面倒到纸上,将纸对折,对准酒瓶瓶口,稍一倾斜,里面的药面即无声滑落瓶中。拿起酒瓶轻轻晃,晃,晃,直到那粉末融化酒中……
终于,她看到了他们俩躺在了一起。却没有一点成就感,相反,心里慌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强迫自己镇定,按事先设想去拿“网易拍”,拍的时候比刚才又镇定了些许,看到两个人衣衫整齐躺在床上总觉着不太对劲,紧张思索了一会儿,看出了问题在哪里。
她一步一步向床上的两个人走去。先到了宋建平睡的那一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不放心,轻轻推了推他。他死人一样毫无反应。她放下心来,开始动手脱他的衣服。先是上衣,一颗一颗解开了外衣的扣子,然后,内衣,直到他上身被脱得只剩下了一件汗衫。汗衫是套头的,必须自下而上地,脱。当她费了很大劲终于把汗衫从宋建平头上拉下来的时候,同时被拉上去的两条胳膊由于失去了汗衫袖子的束缚,软绵绵地掉下来,正好砸到了林小枫的头上。林小枫猝不及防,以为宋建平醒了,吓得一声尖叫,向后跳开来去,一双眼睛须臾没敢离开那张床和床上的人,直勾勾地。
——裸着上半身的宋建平和娟子躺在一起,显得十分怪异,林小枫睁大眼睛看,忽然,她再也坚持不住了,崩溃了。
“啊——”
随着一声尖叫,她全身随之筛糠般抖动起来。牙齿得得,仿佛一个寒冷中的人,她哆哆嗦嗦拿起电话,拨了弟弟小军的手机……
救护车鸣叫着将宋建平和娟子送进了医院。
这件事使宋建平对林小枫的所有歉意和仅存的一点好感,荡然无存。二人各住各屋,形同路人。就在宋建平临赴藏前,一件意外事件使他延宕了下来。
当当受伤了。事情很简单,晚上,睡前,林小枫让他喝奶,他不想喝,林小枫就火了——自与宋建平彻底闹崩之后,林小枫彻底绝望,彻底绝望的她脾气日益暴躁——当当一看妈妈火了,赶紧拿起奶要喝,林小枫毕竟是母亲,盛怒之下不失理智,不愿孩子在这种情绪下喝奶,怕又像上次似的引起呕吐;但又不能失去母亲的尊严,便一把夺过那奶,使劲朝屋外地上一泼,说声“不喝了!睡觉!”转身向外走,当当跳下床追上去拉妈妈,被妈妈推开,当当没有防备,光着的小脚踩着了地上的牛奶,脚下一滑,身子向前扑去,一下子摔倒在地,把眼睛上方摔开了一道大口子……
深夜,夫妻俩一块送孩子入院,一块等在外科急诊室外,一块焦急,直到儿子从里面缝针出来,直到医生说“没有问题”,林小枫方在儿子面前半蹲半跪下来,失而复得般,紧紧搂住了儿子小小的身体,把脸埋了进去,久久不动。宋建平在一边默默看着,心情复杂,难以言喻。当下决定推迟一段再走,至少要等儿子拆了线后再走。
拆线那天天气很好,蔚蓝的天空中看不到一丝云。一家三口从门诊大楼出来,当当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走下门诊大楼台阶。这时,林小枫站住了,对当当道:“来,当当,这里亮,让妈妈看看,到底落没落疤。”蹲下身子,捧着儿子的小脸细细看。
宋建平也蹲下身子,跟着看:那只眼的上方只有一道浅浅的细线,不细看看不出来,总之,完全可以忽略。夫妻二人看一会儿,对视,交流体会。
“不细看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细看都看不大出来!”
“再长长还会好。”
“肯定的!当当还小!”
林小枫激动得一把抱住当当使劲地亲。宋建平拉着儿子的一只小手,也是百感交集。夹在爸爸妈妈之间的当当幸福,惶惑,若有所悟。
“妈妈,我想回咱们自己家。”片刻后,当当道。
夫妻二人一愣,不约而同对视,在无言中达成了共识。宋建平开车,一家三口离开了医院。晚饭是在麦当劳吃的,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不知是谁说在外面吃吧,当当就说要在外面吃就去麦当劳吃,于是就去了麦当劳。回来的路上,还停车在路边买了西瓜。到家后,林小枫把西瓜洗了,抱到大屋的餐桌上。西瓜已熟得透透的了,刀尖一碰,啪,就裂开了。红瓤黑子,父子俩一人抱着一块,用小勺挖着吃,边看着电视。电视声,成年男子低沉的嗓音,儿童细嫩的声音交织一起,构成一种令人陶醉的声响。……宋建平偶尔扭过头来,看到了坐在餐桌前发呆的林小枫,招呼一声:“怎么不吃啊?很甜!这瓜买得不错!”
林小枫忙答应着为自己切瓜。西瓜刀细长锋利,只听轻轻的一声嚓,一块瓜应声一分为二。林小枫拿起其中的一块,还是觉着有点大,就用刀又切了一刀,拿起其中小点的那块,用牙尖一点一点啃着吃。西瓜确实好,甜,沙,水分很多,很新鲜。但她没有欲望,没有吃的欲望。只是因为宋建平让她吃,才吃,因而吃得勉强,食而无味。边吃,边看着那边的父子俩,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并排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着电视吃着西瓜。吃西瓜的风格也相同,都不吐子,都嫌麻烦,就那么连子带瓤囫囵着咽……突然宋建平起身向这边走,林小枫猝不及防,赶紧低下头埋头吃瓜,瓜里有了一点咸丝丝的味道,想来是眼泪了。宋建平来了又走了,他来拿西瓜。
当当睡了,在林小枫身边发出甜蜜的呼吸声。如果,如果没有了父亲,他的呼吸还会是这样甜蜜吗?还有,她呢?如果没有了宋建平,她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不想了,不能想了。她轻轻起身,下床,向小屋里走。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只是想去,就去了。路过餐桌时胳膊不知怎么碰着了悬在桌边外的西瓜刀的刀把,瓜刀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当”。林小枫赶紧弯腰拾起瓜刀,同时扭脸向床上看去,熟睡的当当动都没动。她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向小屋走去,赤着脚,悄无声息。
宋建平睡熟了,睡熟了的他由于平躺面部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看去酷似一个大号的当当。……他翻了个身,一条胳膊把被子拥到了鼻子下方,本来通畅均匀的呼吸立刻有些受阻,粗而用起力来,让人听着难受。林小枫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替他把那被子往下掖了掖。不料宋建平立刻醒来,醒来后眼睛立刻瞪大了,而后,腾一下子坐了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林小枫不解,低头看了看自己,才发现手里还捏着那把刚才落地的西瓜刀。一下子明白了宋建平为什么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她凄然一笑:“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你、你、你不要胡来啊!”
看着宋建平眼睛里认真的恐惧恐慌,林小枫的心直降下去:这就是他对她的看法了。细想,客观地想,这一段以来她的所作所为,怎能不让对方产生这种“戏剧化”的想法?这样的一个人,谁又能够忍受?别说他忍受不了,她都忍受不了。那一刻,林小枫仿佛从自身跳了出来,站得远远的,冷静地,冷酷地,看着她的另一个自我。宋建平的反应给了她一个强烈的暗示,她已失去他了,剩下的,只是一个手续问题了,就算她强硬着不办这个手续,他也已经不属于她了。
宋建平眼睛盯着林小枫,时刻准备着,或防止她把那刀刺过来,或伺机夺下她手里的那刀。
他的思想活动林小枫看得清清楚楚,她笑笑,举起刀来,细看——她只是想看一看有着如此威力的那把刀——不料宋建平“嗷”地叫了一声,二话不说扑将上来,林小枫本能地向后倒退了两步,碰着了当当书桌前的椅子,椅子上摆着当当的变形模型,于是,只听一阵稀里哗啦,变形模型掉到了地上,把林小枫吓了一跳。趁林小枫分神的工夫,宋建平又一次恶虎扑食一般扑了上来,林小枫本能躲闪,地上的玩具被踢得四下里都是,偶尔还有被踩着的,于是,咣,当,咔嚓,终于把在大屋睡觉的当当吵醒了。当当醒来后就往小屋里跑,一看眼前的情境,呆住:
妈妈挥舞着一把刀,爸爸疯了一样去夺那刀——
当当光着小脚丫站在门口,惊恐无助地看着这一幕,两个大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当当看了一会儿,扭头向厨房跑去。
刀在两个人手里僵持,这时忽听到当当一声锐叫:“妈妈——”
二人回头,只见当当眼睛盯着他们,手里拿着水果刀在自己的小手背上拉着,一刀,又一刀,那只小手皮开肉绽……
宋建平呆住。林小枫大叫一声,扔下手里的刀向当当扑去。
汽车呼啸而去。车内,宋建平开车,林小枫和当当坐在车后座上,林小枫一手握住当当的手腕为他压迫止血,一边声嘶力竭地:“快!快啊!你这个笨蛋,快啊!”
汽车在无人的大街上风驰电掣。
林小枫、宋建平坐在治疗室门外等。与上次当当摔伤的那次不同,这一次,两个人谁也不看谁,也不说话。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林父林母林小军闻讯赶来——当当坚持要告诉姥姥姥爷舅舅,孩子本能地感到,今晚这事非同小可。
宋建平、林小枫默默站起身来,看着那三人来到跟前。林母对林小枫:“当当呢?”看也不看宋建平一眼,仿佛根本没他这个人。宋建平也知趣地一声不响。
“在里面缝针……”
说话间,治疗室门开,当当走了出来,医生随在其后。林小枫忙迎上去向医生询问。林母则蹲下去抱住当当,痛心地问:“当当,当当,为什么要这么干?”
当当小脸因失血而惨白:“为了不让他们打架……”
“那也用不着这样!”
当当摇摇头,用小手点着自己摔过的眼眶:“上一次就是,他们看我这里摔了,就不打了。”
林小军心疼地把当当一把抱起,紧紧搂在了怀里。林母一使劲,站了起来,也许是起得猛了,头有点晕,她镇定了一会儿,才站住了,而后向林小枫走去,仍然是看都不看宋建平一眼。走到林小枫面前,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林小枫害怕地:“妈!妈?……您怎么啦?”去拉妈妈的手。
林母一把抽出了那只手,对着女儿的脸狠狠扇去。
林小枫一手捂着脸一手指宋建平:“妈,他——”
“他我不管!我只管你!我只管我的孩子!……小枫,我白疼你了,你真不像——不像是我的闺女……”话音未落,软软地向地下瘫去。
林母心脏病突发,入院。
自从林母犯病住院,林小枫带着当当回了娘家再没有回来过。她很忙,要去医院照顾妈妈,在家照顾担惊受怕的爸爸,还要照顾受了伤的儿子。尽管有弟弟林小军的帮助,但男孩子毕竟是男孩子,粗,让他干点搬搬运运的力气活儿还行,指望他汤汤水水地照顾老人伺候孩子,还不够你操心的。
宋建平很想替林小枫分担点什么,或者说,他很想为这个家再尽一份义务,父亲的,女婿的,丈夫的。但是,没有勇气。去西藏的日子早就到了,被他一推再推。这个时候他不能走。即使帮不上忙,他也得在,不管对方需不需要,他也得在。
这天,下班前宋建平突然接到了肖莉的电话,约他某日某时到某个饭店大堂等她,有要事。宋建平想不出肖莉找他会有什么“要事”,他们已好久没联系了。但还是答应了,要走了嘛。去时肖莉早已等在了那里,他一到她立刻起身,什么也不说,带着他走。
二人沿着铺着地毯因而走起来悄无声响的饭店长廊走,宋建平边走边用目光向肖莉询问,肖莉不说话。宋建平终于忍不住了。
“肖莉,到底什么事吗,弄得这么神秘。”
肖莉只对他一笑,还是不说话。到了一个房间门口,宋建平惊讶地看着肖莉用手里的磁卡打开了门。肖莉推开门,站在门边,对宋建平做了个“请”的手势。宋建平机械地进去,这是一个阔大的套间,几乎占了一面墙的窗子,洒满阳光。……宋建平呆呆站在那里,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或者说明白了,而不敢相信,不知所措。相比之下,肖莉要镇定得多。她先去锁了门,甚至没忘了挂好门上的链条,而后,直向窗子走去,哗,哗,拉上了窗帘,屋子里顿时陷入昏暗。肖莉向宋建平走来,走来,直走到他的面前,二人相互凝视,猛地,她抱住了他,宋建平迟疑了约有一秒钟,回抱住了她。
“我爱你,你知道的……”肖莉悄声说道。
宋建平不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了肖莉的颈窝里。
“可是我不敢。怕伤害她,因为我自己受过这样的伤害,己所不欲……你理解吗?”
宋建平只是点点头,仍是不说话。
“……我没有婚姻要求,我没有任何要求;我只是爱你,不想看着你这样枯萎下去,我们都是中年人了,没有多长时间了……”
宋建平还是不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住肖莉,像是搂住他生活中的一线光明、一线希望、一份久违了的激情……
肖莉硬是让宋建平抬起头来面对着她,用一根手指轻轻触摸着面前这张亲爱的脸,“你很好,你绝没有什么‘ED’,”微微一笑,“我感觉得到。”
宋建平顿时脸红了,不好意思得像是个孩子。肖莉又一笑,拉着他的手向里面的卧室里走,“来吧。”二人进入里间。肖莉拉上了里间的窗帘,转过身来,看着宋建平,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亮。
肖莉指指浴室:“你先还是我先?”宋建平一时没有回答,肖莉顽皮一笑,“要不,一块?”宋建平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那神情让肖莉心里升起了母爱般的感动,她把他按坐在沙发上,拍拍他的脸,“好了,不难为你了,还是我先吧。”
肖莉开始脱衣服,宋建平坐在沙发上,完全不敢抬头看她,只见一件件衣服被扔到了与他视线平行的床上……
但是,当肖莉洗毕,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宋建平不见了。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多少意外,但是,遗憾。她爱他但是也理解他。他就是这种人。一个人最难以战胜的,是自己。
宋建平回家。打开家门,一股久未开窗透风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他们家的气味。每个家都有每个家的气味。那气味由家的成员的气味组成。他们家的气味就是他和林小枫和当当的气味。
有人敲门,有门铃不按却敲门,而且是,怯生生的。谁?
娟子。
二人下班前刚刚见过面,她来有什么事?娟子说没事。她真的没事,来干什么为什么来一概没想,脑子里没有一点成形的想法,就是随着心的指引,来了。宋建平说没事你来干吗?娟子反问说没事就不能来了?于是宋建平明白了。明白了他就留了个心眼,不放娟子进屋,就让她在门厅里站着,同时,门也故意没有关严,留了道缝。这道门缝他是留给自己的,它的责任就是让他保持清醒冷静。娟子才二十多岁,二十多岁的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她们也有权利干,常言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可以原谅。言下之意,中老年人犯错误、犯那种明知故犯的错误,就不能原谅。别说上帝了,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他心里非常清楚娟子于他的感情,那不过是失落时的填补,或许还有赌气,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唯独没有爱。他如果做了她要求他做的事,日后她肯定会后悔,闹得不好,还会生恨。这个时候,他决不能跟她同流合污就坡下驴顺手推舟,他必须掌好舵,驾好船,以免踏上那条不归的路。
娟子站在门厅里,楚楚动人,“你还是要去西藏?”
宋建平点了点头。
“我跟你一块!”
宋建平摇了摇头。
“为什么?”
“娟子,我是有妇之夫……”
“你是不爱我!从来就没有爱过!”
林小枫转身下楼。
她回家取东西,在车上就看到了娟子乘的出租车开到了她家的楼前,看到娟子由车上走下,进了楼。她并不是有意地想刺探什么,已没有这种兴致这份精力了,妈妈的情况非常不好,儿子的伤口恢复尚好,但是,心灵的伤口呢?谁知道它有多深,会持续多久?这些日子里她忙得焦头烂额,忙得都没有工夫去想,怎么会弄到这种程度。娟子去她家她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也不生气。在那个夜里,当宋建平误认为她拿着刀是要伤害他的时候,她的心就彻底凉了。他们的关系,已然走到了尽头。他认为的她心中对他的恨,远远超出了实际,超出了她的估计。之所以看到娟子进了她家她还是要随之进去,是因为她要给儿子取衣服,她不可能仅为了不打搅对方就放弃,改天再跑一趟;同时,她也不打算在外面等,等到娟子出来。万一她不出来或者明天才出来呢,她难道还要在外面等一夜不成?就这样,娟子上楼后,她也紧随着上了楼,于是,从宋建平给自己留的那道门缝里,她听到了他们俩的那番对话。听完了娟子的“你是不爱我!从来就没爱过!”她转身下了楼。下楼时脚步也不由得放得很轻很轻,生怕有人听到;直到安全地上了车后,才伏在方向盘上,尽情痛哭。
终于明确了,宋建平不爱娟子,没爱过娟子,他们之间没事。但是,不爱别人不等于爱她。他不爱别人但是也不爱她。这是更为令人沮丧、痛楚的现实。仿佛是,一桌子菜,某菜尽可以抱怨因为了其它诸菜的存在而使它无人问津,但是当桌上只有它自己却仍无人问津时,它就不能不重新检省无人问津的原因。幸而她不知道肖莉所为,如果知道,怕是会受到更深的刺激。
林小枫的妈妈走了。在睡梦中走的。走前精神还好,跟老伴说了不少话,主要是说林小枫,她放心不下这个女儿。
“老林你说,小枫从生下来就跟着我,一直在我跟前长大,她这个个性怎么就不像我呢?”
“她要是像你,不,哪怕能赶上你一半,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到底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怎么着也不能完全像了你。”看老伴脸上依然生气的表情,不由得有点担心,“老林,咱们可早说好了的,那事不能跟小枫说——”
“你不说她就不觉悟!”
“不能说,为了什么也不能说。……孩子一直以为我是她妈,加上她亲妈也已经没了,就更没必要说了,没必要打乱她的生活。……这家庭上的事儿,感情上的事儿,不能太较真儿。厚道一点儿,宽容一点儿,糊涂一点儿,比什么都好。”停了停,道,“我累了。得睡一会了。你也睡会儿吧。”
“好好。……早先一直不敢睡,怕睡着了,再睁开眼,你不在了。玉洁啊,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了啊。一辈子了,我习惯了,没了你,我不行……”
林母哄孩子般:“好啦好啦。不说啦。睡吧。”
林母合上眼睛睡,睡了。林父也趴在她的身边,睡了。林父醒来时,发现老伴已经走了。
送走了妈妈的当晚,在没有了妈妈的卧室里,爸爸对女儿儿子说了一段往事,他年轻时和一个女孩儿的婚外恋情。
“那个公社里有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剧院派我去给他们辅导,就这样,我和那个女孩子好上了……”
“这事儿,妈知道吗?”
父亲痛苦得说不出话,停了一会儿,再开口后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道:“我跟那个人还生了个孩子……”
林小枫姐弟无比惊讶,面面相觑。一时间屋里静得像没有人。好半天,林小枫轻轻问:“那孩子呢?”
父亲依然不直接回答问题,仍是说自己的:“……年轻人,一人在外,一时冲动,一时糊涂,于是就——一个很平常的故事,是不是?”自嘲苦涩地一笑。又道:“——故事的结尾却不同寻常,它之所以不同寻常,是因为你们的妈妈不同寻常。你们啊,得向你们的妈妈好好学学。学一学她的聪明通达和宽厚……”
是夜,林小枫一夜未睡,次日一早,给宋建平打电话,说有事想跟他谈。宋建平拒绝,理由是他今天没有时间,今天医院有活动,院长让他务必到,借此机会跟大伙告一个别,他明天将离京赴藏。林小枫追问活动地点,她不能不感觉到宋建平心理上对她的排斥。宋建平却坦然说出了活动地点。林小枫放下电话后久久未动,而后突然跳起,做出门准备。既然他没有时间,那么,她去找他。
活动大厅,杰瑞在前方的麦克风前讲话,“……在各位同仁的努力工作精诚合作下,近两年我们医院发展很快,我今天尤其要提到的是,我们的外科主任宋建平先生——”
人们扭头看宋建平,宋建平脸上保持着微笑,心里头恨不能隐身才好。他不想成为中心,此刻他心里非常难过,他无法承受“中心”所必须的压力,无法保持“中心”的风度。
杰瑞的声音在大厅回荡,令宋建平躲无可躲。
“一个人才就是一面旗帜。可惜宋建平先生不日将去西藏,这对我们医院无疑是一个巨大损失,但是,院方还是决定尊重他个人的意见。现在,请宋建平先生给大家讲话。讲一讲,如何才能做一个好的医生!”
宋建平万万没想到杰瑞还会有这一手,愣住,大家齐齐扭头看他,无声地为他闪开了一条通往前台的甬道。宋建平站在这条闪开的甬道前,他一点不想讲什么。大厅里静极了。他和杰瑞站在甬道两端对视,杰瑞目光中含着期待,他希望宋建平在最后一刻能改变主意,医院里需要他。忽然,他就那样对着麦克风向甬道另一端的宋建平说了:“宋,请再考虑一下,是不是可以不走?”
宋建平不语。人们看他。这时林小枫悄悄走了进来,服装整洁,一张素脸,只在唇上涂了点肉色唇膏。她看到了这一幕,也如同众人,静静注视宋建平,带着紧张的期待。
宋建平通过甬道,向台上走。走到麦克风前,看着他的熟悉的同事们,眼睛湿润了,他咳了一声,尽量使自己嗓音正常:“我……对不起……”
众哗然,议论声四起。
谁也没有注意到林小枫什么时候上了前台,径直走到了麦克风的面前,推开宋建平,“让我说两句。”
此言既出,全场一片惊愕的静寂。宋建平先是惊讶,继而愤怒,但是事到如今,他只能任由她去,听天由命。
“我想,在场大多数朋友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所以请允许我先作一下自我介绍:我叫林小枫,是宋建平的太太。”
轰,议论声如雷声滚过,而后,是加倍的静寂。所有人脸上都是一个表情,等待,不管了解情况的还是不了解情况的。因为眼前的情景委实是太奇特了。
林小枫坦然镇定如入无人之境。
“诚如刚才杰瑞院长所说,宋建平是一个优秀的医生,也确如杰瑞院长所说,一个人才就是一面旗帜。但是他却要走了。我知道,他不愿意走,却不得不走。大家知道为什么吗?”
寂静。
“他是为了我。”停停,“为了能够同我离婚。”
一片哗然,而后又是寂静。静极。
林小枫转向宋建平,四目相对。这时宋建平已经感到她不是来跟他闹的,那么,她来干什么?他看她的眼睛,极力想从中搜索,林小枫只对他微微一笑,轻声说:“我本来想跟你个别谈的,你不给我时间,我只好到这里来了。”说罢又转向大家。
“在这里,我可以向大家保证,让宋建平留下。”转向宋建平,“建平,我同意离婚。”
全场大哗,一波接着一波。
林小枫在哗然声中高声地道:“我同意离婚,虽然我仍然爱他。……从前,我以为爱就是拥有,就是占有,现在我懂得了,不是,远远不是。”说到这里,亲爱的妈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一直忍着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她今天到这里来,她说的这番话,实际上是对妈妈说的,妈妈临终前惦着的就是她,她必须让亲爱的妈妈在九泉路上,把心放下。
林小枫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爱同时还是宽容宽厚是通达,总之,爱,是需要能力的!因为我不具备这个能力,所以我失败了,所以我爱的人才会这样不顾一切地要离我远去。”她扬起满是泪水的脸,重复,“——爱是需要能力的。那能力就是,让你爱的人爱你。”
全场静寂。只有林小枫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
宋建平在咖啡馆等林小枫,神情焦急,已过了约定时间了。他拿不准她到底会不会来,再说白点,他拿不准这一次是她诸多反复中的一次,还是她最终的觉醒。忽然,他眼睛一亮——
林小枫走来……
二人相对坐下,目光却躲闪着无法对视,这时小姐端着托盘来到了桌前,他们就一齐看小姐,看她把咖啡、牛奶、小吃一样一样取出,放下。小姐走后,宋建平立刻忙不迭拿奶壶往林小枫面前的杯子里加奶,林小枫忙伸手去拦他让他给自己先来,不期然她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二人立刻闪电般缩回了各自的手,同时不好意思地笑笑。片刻,林小枫去拿壶,想不到宋建平是同样思路,正好拿住了林小枫拿壶的手,他赶紧缩回去,同时竟下意识地说了声“对不起”。
林小枫一笑。
“‘对不起’?你说,如果叫一个外人看来,我们俩是不是根本就不像是一对夫妻?”宋建平不知如何作答,尴尬地笑。林小枫凝视着他,那目光伤感忧郁。
“我们现在只是一对纸上的夫妻了。……建平,你说,你有多长时间碰都没有碰过我了?”
宋建平无言。
林小枫看着他,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宋建平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上,两手相叠,猛地,放在下面的宋建平的手翻了上去,紧紧握住了林小枫的手。于是由手的接触开始,循序渐进,二人接吻了,那吻长久深密忘我,即使是年轻人,在这样的场合进行这样的吻,也嫌过分,二人全无感觉,如入无人之境……
吻罢。
林小枫伏在宋建平肩上耳语:“建平,你还走吗?”
宋建平迟疑一下,点头。
“你恨我吗?”
宋建平毫不迟疑地摇头。
“那,你还爱我吗?”
这一次,宋建平没摇头但是也没点头。
于是林小枫明白了。她放开宋建平,打开随身带来的包,从里面抽出了她带来的离婚协议书。
“你看一看。”又从包里拿出了一支笔,给了宋建平,“如果没什么意见,就签字吧。”一笑,“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宋建平没看离婚协议书,而是神情专注地研究着伸到眼前的那支笔。那是一支签字笔,透明外壳,黑帽黑芯,笔身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