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当年肖莉家情景的再现:那根长发被摆在茶几上,不同的只是,这次谈判的双方是刘东北和娟子。再有所不同的,是刘东北和肖莉前夫的态度。
刘东北的态度平静温和,看娟子的眼神如一个宽宏大量的哥哥,“发够了吧?哭够了吧?那好,现在我们来谈一谈这根头发的问题。坦率地说,这头发是谁的我也不知道。”娟子一听又要急,刘东北摆手制止了她,“第一个可能,是你的,以前你也是长发,焗过黄油……”
娟子冷笑:“我看你被套床单都换过了。”
“即使是刚换过都可能有头发。比如,洗的时候被搅在了里面,换的时候又被翻了出来。”
娟子睁大了眼睛听,肯顺着对方的思路走了。
“第二个可能,的确是另一个女人的。”这一次娟子就没急,静静听他说下去。“比如,我的某一个女同事,我们在一间办公室里,她的头发会有很多途径被沾到我的身上,或说,吸到,静电所致,而后又被我带到了家里。第三个可能,是小时工和她孩子的,我曾让她们在咱们家洗过一次澡——就算是不为她想,也得替我们自己想。她长年累月洗不上澡,身上那味来咱家一次,好长时间散不干净;若是不让她孩子来只让她一个人来洗,家里你不在就我,她要是往歪里想我可就窝囊死了——”
这时娟子的眼睛里现出一丝隐隐的笑意,把颀长俊朗的刘东北和那个胸大腰粗的中年小时工安在一块,不能不让人发笑。
第二天晚饭后,刘东北在公司加班时,小时工来了,一见娟子就不住嘴地说。先是夸刘东北。夸他的仁义、厚道,由刘东北的仁义厚道扩展到整个城里人,说城里人也有好人;由城里又说到他们乡下,说乡下如何如何地好,如何如何地方便,想洗澡了,村后就有一条小河,伏天天热,尽着他们在河里扑腾;冬天天冷,就在家洗,烧上一大锅水,能洗一家子。到了城里,总共六平方的个小屋,四个人,摆上床,身子都转不开,洗澡,怎么洗?就这六平方的个小平房,没水没暖气,一月还要他们二百……
小时工有两个孩子,一女一男,都带到了北京。丈夫也在北京,给人搞装修。不过除小时工外,娟子还从没见过她的任何一个家人。
“你女儿多大了?”娟子问。这时的她已“显形”了,挺着个微微隆起的肚子,跟在小时工身后溜达,边同她说话,边不住嘴地吃。这时正吃着的是一块钱一块儿、稻香村产的豌豆黄——必须是稻香村的——用牙尖咬一点,而后,用舌尖抿,于是,齿间口内,便充满了豌豆的纯正的原始清香……她的妊娠反应已然完全过去,仿佛是为了补偿,胃口好得出奇。整天不住嘴地吃,正餐、零点、宵夜,吃得刘东北目瞪口呆。过去她唯一让刘东北遗憾的方面是,胃口太小,吃得太少,加上又爱吃个零食,到真吃饭的时候,吃两口就饱。夫妻过日子,“吃”是一块很重要的内容,相对而坐,大吃大喝,边吃边说,于心身都是一个满足。但要是一个不能吃,就会没有气氛,就会让另一个扫兴。为此娟子也很抱歉,没有办法。现在可好,倒过来了,刘东北都吃不过她,常常是刘东北让她扫兴了。
“周岁十三了。”小时工回答。
“留的长头发吧?”
小时工是短发。
“可不是!一直到这!”手在腰的上面一点比划一下,“洗一回得烧两壶水,两壶水得用一块煤。让她剪,不剪。这么大了,一点不知道体谅父母,到了城里,别的没学会,学会了臭美。”
娟子用牙尖咬下一点豌豆黄在嘴里心满意足地抿着,笑眯眯听小时工唠叨。
宋建平知道了这事后,简直难以置信,“她就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
“你看你这有事儿的,倒没事儿了;我这没事儿的,倒永远有事儿。”
从那天后,那个不眠之夜后,宋建平就拒绝喝药。他配合她已很久了,再配合下去身体非垮了不可。觉都睡不好,身体能好吗?林小枫倒没说什么,但是不说还不如说:她不光不说这事,别的事也不说了,沉默。又拿出了这个杀手锏,其杀伤力一点不比她的唠叨吵闹要小。
“你知道你缺的是什么吗,哥?……智慧。婚姻需要感情,更需要智慧,你比如说我让小时工带着她的孩子来洗澡……”
宋建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敢情那是你有意安排的?”
“对。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这头发的事情,古往今来的例子数不胜数……”
宋建平频频、深深地点头,他想起了肖莉。一时间心中感慨万端。说不清是佩服是不屑还是鄙夷。“东北,够有心计的啊。”
“是技巧。”
“那个女孩儿怎么办?”
“她无所谓。我们俩是事先说好了以后才——各就各位的。她就是一‘北漂’,北京再没什么亲人了,平时跟人合租一间地下室。我们俩在一起也算是互相帮助,互通有无,互惠互利。”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郑重建议,“我说,哥,你又不是真的不行,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寻找一点幸福?你这个样子无异于虚度光阴,浪费生命。当年,毛主席是怎么教导你们来着?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宋建平头摇得差点没掉下来,“不行不行,我不行。”
“你怎么就不行!”
“……”
刘东北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方点点头道:“你就是这种人!也罢。人还是得随‘心’所欲,否则,只会更不痛快。”
“你这样做,心里就没有一点……内疚的感觉吗?”
“于己有益,于人无害,我干吗内疚?”
“也永远不告诉娟子?”
“当然。……为了自己的轻松而忏悔、而把包袱卸给对方的事情,我绝不会做,那不道德。”
话说得全然在理无懈可击。本来,宋建平是想以长者、以监护人的身份教育或说教训刘东北一番的,临到现场,才发觉他那一肚子的道理在这个年轻人的理论面前是如此地苍白无力。
这时,刘东北的手机响了。电话恰好是那个女孩儿打来的。她妈妈病了,住院了,她要回家一趟,至少得离京两个月,想在走前,跟刘东北再约会一次。其实按照怀孕的月份娟子现在已能行了,但是她不让他动,怕不小心弄坏了胎儿。他也就作罢。也是愿望不那么强烈。他对必须瞻前顾后小小心心的做爱,兴趣不大。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另有着一条渠道的缘故。娟子回来后,他和那女孩儿仍然没断。都是利用中午,娟子上班中午不回来,偶尔回来,事先也都会给刘东北电话,让他开车接她。这时的刘东北已买了汽车,摩托车卖了。危险、事故都没能让他放弃心爱的摩托,孩子让他放弃了。有了孩子,生命便不再只属于自己,他要养育孩子,他得为孩子保重。况且,两个人的摩托也不再适合三口之家。即使如此——娟子的行踪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每次他和那女孩儿在一起时还是非常地小心,事后都要细细检查,为此,女孩儿还特地剪去了一头长发,剪成了和娟子一样的短发。这样即使不小心掉了头发,娟子也会以为是她自己的。
电话里,刘东北答应她尽量想办法安排一下。
“东北,不要玩火啊。”宋建平警告他。
“放心。我有数。”刘东北这样回答。
智者千虑也有一失。他们的事情被娟子发现了。
是一个雨天。本来,雨天更安全。天好的时候娟子回来都要刘东北接她,雨天就不用说了。不知是因为雨天,还是因为即将别离,还是因为觉着安全,那一次,他们特别有激情,娟子开门、进门的声音,一概都没听到,直至让娟子走进卧室,目睹了他们的“现在进行时”。
娟子的不期而至非常偶然。乘杰瑞的车去某处取东西,考虑到回来时正好路过娟子家,考虑到等娟子取东西回到医院没多久就该下班了,也考虑到天气不好娟子身子不方便,杰瑞让娟子取了东西后让司机带回来就可,她可由司机先行送回家里。
那一瞬,双方同时呆住。许久,谁都动弹不得。而后,娟子一声不响转身走了出去。
刘东北下意识地从床上跳起去追,追两步又停下来,回去,穿衣服。穿裤子时腿怎么也蹬不进去,后来才发现,那不是裤子,是外套。从来镇定自若的刘东北,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惊慌。
细雨霏霏,如泣如泪。
刘东北开着车在街上转悠,车两边车窗大开,雨打进来,浇湿了一侧的车座,浇湿了另一侧的他。他全无感觉。
哪里都没有娟子……
宋建平下班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林小枫接当当放学回来,停好了车,一家三口下了车一块向楼里跑。楼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人。由于下雨,他们没有在意,等走过跟前,才发现那人是娟子。
“娟子?”两人意外地同时叫了一声。
娟子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清楚来人后,一把抱住林小枫的腿,脸伏在上面,大哭起来。让她进家,不进,问她什么事,不说,只是哭,恸哭。
“好了好了别哭了,小心肚子里的孩子。”林小枫劝道。
闻此言娟子说话了:“我,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她说,仰起水洗过一般的脸说,那张脸此刻惨白。
“胡说!”
“不是胡说,是真的,不要了。我要这个孩子是为了他,现在他、他、他……”
没再说下去。宋建平当即明白东窗事发,留下林小枫劝说娟子,带着当当先回了家,到家后就给刘东北打了电话。刘东北请他们务必帮忙把娟子稳住,他马上过来,同时承认:是。那事被娟子知道了。
宋建平在家给刘东北打电话的时候,林小枫一直在楼下劝娟子进家,说有什么事,进家再说。娟子只是摇头,只翻来覆去地说,她想回家,她想家了,想妈妈了,问林小枫可不可以送她去车站。林小枫说可以,但是今天不可以,天这么晚了,得等明天再说;她就说那我现在去哪里呢?我不想再见到他。北京我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林小枫说可以住我们家嘛,你睡当当屋,当当和我们睡一起。听林小枫这样说,娟子怔怔地看小枫,而后,再次伏在她身上大哭。哭着,她说:
“……从前我不懂,我根本体会不到你那些感情上的痛苦,你说的时候我还在心里嘲笑过你,小枫姐,对不起。……对、不、起!……”
从这些含含糊糊的话中,林小枫也明白了,这事与刘东北有关,并且是那方面的事。
刘东北赶来的时候,娟子已然进了宋家,只宋建平站在楼门口等他,并拦住了他。
“你不能去。她现在非常激动,你不能让她看到你。……今晚她就住我们家了。”
刘东北闻此长叹。“从本质上讲,按性质来说,我还不如你。……就我说过的那三种背叛,心的,身体的,身心的。这里面最轻的,当属于我这种。这不过是一种生理需要,不过是为了解决一下问题……”
宋建平打断了他:“这些话你跟我说没用,你现在的裁判是娟子。”
“她还是个孩子,心理上尤其是。她哪里能懂得这些?”
宋建平点头,声音里不无责备,“是啊,她还是个孩子;一个怀着孩子的孩子,这事儿对她,是有些残忍了。”
刘东北这才不响了。从来都是振振有词,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被雨打湿了的半边身子,宋建平长叹:“东北,想不到你也会有乱了方寸的时候。”
“岂止是乱了方寸?我现在的感觉整个就是,世界末日。”刘东北苦笑,于自嘲中流露出了他的强烈痛苦,“这么说吧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父母,我还没有这么强烈地爱过一个人,彻骨彻心地爱。……就像那什么诗里说的,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
“人家那诗里说的是‘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
“那是他的价值观,我现在说的是我的!”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能为她把生命自由都抛了,怎么就不能为她克制一下自己的性欲?”
刘东北一字一字地道:“问题是这于她有什么损害!……她那边,不能碰;我这边,闲着也是闲着,饮食男女,食色性也——我做错了什么?”
“但是,人对自己总还是要有一些约束的,不能由着‘性’胡来。咱们现在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你这样做,至少是违法。”
“不是违法。非法而已。”
“也差不多少。”
“本质的差别。违法是,反对;非法是,不提倡,不反对。”
“你把你这套理论去说给娟子听!”
“跟女人不能讲理,女人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一种动物,跟她们只能讲情。娟子是爱我的,这危机会过去的,我们的爱情不会那么脆弱!”
医院餐厅。午饭时间。娟子一个人背对众人躲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吃着托盘里的食物。宋建平端着一个托盘走来,放在娟子的餐桌上,“娟子——”
娟子伸出一只手,掌心对他:“老宋,千万不要说什么!拜托!”
“不是说那个。我是想说,你是否再休息一段时间?你前期反应很重,身体亏损很大,大家也都知道,都会理解。”
“不能再休息了,再休息饭碗都难保了,医院里竞争这么厉害。……我本来是想回家的,都跟小枫姐说了,她帮我买票,她送我。后来一想,不行,不能因小失大,万一失去了这么好的一份工作,以后我一个人怎么办?”
宋建平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了某种信息,有意识地道:“放心,我会替你跟杰瑞说。退一万步讲,万一有什么的话,东北的收入也足够你们用的……”
娟子闻此只是淡然一笑,埋头吃饭,拒绝再谈。宋建平心中充满忧虑。
过一会儿,娟子抬头,对宋建平忧郁地一笑:“老宋,今天我恐怕还得去你们家住,等有空我去租个房……”
“住住住!尽管住!……就是家里窄巴了点儿。”
“对不起啊,让你们仨人挤一张床……”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我们,我们无所谓,平时当当动不动也上我们床上去睡,主要是怕你不方便。……要不我看这么着,让你小枫姐带着当当去姥姥家住……”遂马上意识到了这个方案的巨大漏洞,不无尴尬地笑着摆摆手,“不行不行!……我去姥姥家住?也不行。女婿到底是女婿,单独住丈母娘家,双方都不自在。”想了想,“哎,你可以去他们家住!老头老太太跟你小枫姐一样,都是热心肠。”
娟子看着宋建平若有所思:“小枫姐是好人,你也是好人,都是好人,还老闹矛盾……”
宋建平忙接着这话茬儿做思想工作。“这不就说吗,夫妻间没有不闹矛盾的。好人和好人,不一定就能成为好夫妻。”
娟子点着头道:“是啊是啊,好人和好人都不一定能成为好夫妻,更甭说好人和坏人了……”
“娟子,东北他不是坏——”
娟子神情一下子异常地严肃,“老宋,我们说过不说他的!”
娟子站在医院门外的路边打车,下午宋建平有手术,走不了,她只好打车去他家。一辆在医院门口停了许久的车无声地滑行过来,在娟子面前停住。娟子掉头就走,那车就跟着她走,娟子越走越快,带着六七个月的身孕,很快就气喘吁吁了。那车似乎是不敢再追,加快速度开到了娟子的前面,停下,车门开,刘东北从车上走了下来。
出事后二人第一次面对面。刘东北流泪了。这是娟子自认识他后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当即泪水夺眶而出。二人相对流泪。任风吹动着他们的头发、衣襟。一切都显得那样地苍凉、无奈、无助……
这天晚上,刘东北从厨房里把最后一盘炒好的菜端上了桌子。
“娟儿,吃饭。”
“不想吃。不饿。”
“不想吃也得吃,哪怕是为了孩子!”
“你就是为了孩子!”
“娟儿,不管你信不信,我也得说。这个关系是这样的:先你,而后孩子!”停停,“娟儿,平心而论,我找一个愿为我生孩子的人不是难事……”
“她呢?她愿意为你生孩子吗?”
刘东北绝望了,“娟儿,相信我好吗?我跟她没有一点儿感情……”
“没有一点儿感情就可以做那种事情——你是人,还是野兽?”
娟子抱着被子去沙发处。
“娟儿,我睡沙发!你睡床!”
娟子回过头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石头,稳准狠地砸在刘东北的心上,“我不要再睡那个床!它让我恶心!”
娟子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娟子做了梦。
大学。正是新生入校的日子。一横幅大标语上书:“欢迎新同学入学!”到处都很热闹,新生入校,老同学迎接,帮着提东西,嘘寒问暖。
新生娟子守着一堆行李东张西望,神情紧张,终于,她开始叫了,不好意思大声,小声而使劲地:“妈妈——妈妈——”由于不敢离开行李走远,很是着急。
大四男生刘东北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清纯女孩儿,这时便走了过来,带点戏谑。
“嗨!小女孩儿找不到妈妈了,是吗?”
娟子不由得有点难为情了。“我主要怕我妈妈找不到我,着急。”
刘东北一笑,就不拆穿小女孩儿了,建议:“给她打个电话。……她有电话吗?”
娟子小声地道:“我没有电话。”
刘东北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娟子接过手机,拨通了电话,找到了妈妈,于是惊喜、埋怨、撒娇……令刘东北在一边看得如痴如醉,一颗心已然为这个清纯美丽的女孩儿打动。女孩儿打完电话,把手机还给他,同时甜甜一笑:“我妈妈让我原地别动,等她。”
这时刘东北不失时机地自我介绍:“我是大四的,叫刘东北。你呢?”
“我是新生……”
“这我知道。你叫什么?”
“娟子。”
“娟子——姓什么?”
“谁都要这样问!都怪我爸妈!”然后跟刘东北解释,“我爸姓纪,我妈姓袁。我生下来以后,我妈非让我随她姓,说女孩子姓纪不好。”刘东北不明白。娟子提示:“纪——鸡!”刘东北大笑。娟子说:“可我爸说什么也不干,不同意随我妈姓,最后只好折衷,把他们俩的姓拼到了一起,纪袁——娟!”
“知不知道你爸妈为什么谁也不肯让步?”刘东北笑问娟子,“因为你太可爱了,他们都想把你据为己有!”
女孩儿完全没有应对这种场面的经验,只有脸红红地笑。阳光下,女孩儿的笑脸光洁到了耀眼,一时间,刘东北竟然看得呆住……
秋天的香山,到处是燃烧着一般的红叶。娟子和刘东北来到了山顶,头上就是蓝天,脚下是一波又一波的红叶……娟子兴奋地对着远方大叫:“啊——”回头一看,刘东北没有了。怎么找,也没有,她吓坏了:“东北!东北?东北——”
卧室里,刘东北听到了娟子的叫声,一下子从床上跳起,鞋都没穿,光着脚就冲了过去。客厅里,娟子仍没有醒,仍在梦中抽抽搭搭,仍不停地叫着东北的名字。
刘东北过去紧紧搂住了她,“娟儿,娟儿?”
娟子似乎是醒了,哭着对刘东北诉苦:“我做了个梦,梦见咱们俩去香山玩儿,都爬到山顶上了,你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刘东北“噢”了一声,紧紧把哭泣着的女孩儿搂在怀里。娟子是在一瞬间彻底清醒过来的,回到了现实里,眼睛里一下子闪出了愤怒和厌恶,用尽全力推开了刘东北,坐起身来。刘东北没有防备,被推得跌了出去。他爬起来,向娟子走去。
“你别过来!”娟子叫。刘东北还是过去了,并试图再次搂住她;不料他的手刚一碰到娟子,娟子立刻缩进沙发角落里尖叫起来:“别碰我!”
刘东北只好在距娟子不远处站住。这才明白,他认为的她的喜爱被强迫被征服是有前提的,那前提就是,她爱他;至少是,不讨厌他。
他现在于她仿佛是蛇是蟑螂是瘌蛤蟆。
如水的月光由客厅宽大的窗子倾泻进来,优美,清冷,凄楚……
娟子在电脑前勤勤恳恳地工作,医务部女助理进来。
“娟子,我电脑出了点问题,上网上不去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查一下中华心内网站,听说上面有一条最新的纠正房颤方法。”
“成。”娟子马上应道,“我帮你下载、打印出来。”
女助理拍拍娟子的脸,笑道:“我们娟子一下子长大了。快当妈妈了的缘故吧?”娟子只是笑笑,没说话。
娟子的变化令刘东北不安。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像对付一个小女孩儿那样对她;一时间,他感到自己完全无法掌握她了。她不再哭。很少有话。吃完饭,就缩进沙发里,默默地翻书,时而也看电视。但只要稍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她其实没在看电视,只不过在对着电视屏幕想心事。
“娟儿,想什么呢?”一次,刘东北忍不住了,鼓足勇气问。她淡淡道“没想什么”,刘东北硬着头皮没话找话:“明天该去医院做围产检查了吧?……我陪你去。我请个假。”说完细看娟子的反应。
娟子没有说话。像是默认。刘东北悄悄松了口气。宋建平提醒过他,娟子很可能不想要这个孩子了,看现在的迹象,好像还不是。
次日,刘东北陪娟子来到妇产医院。在一扇“男宾止步”的大玻璃门前二人分手,娟子进去,刘东北留下,留在了等在门外的丈夫们中间。但他没有坐下,而是不停走动。一对年轻夫妇走来,妻子的肚子大得快生了的样子,紧紧偎着身边的丈夫。刘东北看着他们,突然间热泪盈眶。他像是有所预感,心里头一直惴惴不安。
他的预感很准。诊室内,娟子对医生说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医生的第一反应就是惊讶。
“不要了?为什么?你的孩子很好,发育正常,各方面指标都正常。”
“家里临时出了点儿意外……医生,现在不要还行吗?”
“行是行。可以引产。不过你可得想好了,七个月了,孩子引下来后很可能是活的……会很惨的!”
“不要了,我真的是不要了。”
“你能确定?”
“确定。”
医生便拖过一本单子,手下龙飞凤舞,嘴里道:“今天做不了,得预约。”
“需要多长时间?我是说如果做引产的话。”
“一个礼拜左右。”
“这么长时间!得住院吗?”
医生停住了笔,态度极严肃。“当然得住院!胎儿已经这么大了,做引产跟正常分娩的过程差不多。……做还是不做,你再考虑一下。”
“做。”
刚走出诊室所在的走廊,刘东北就迎了过来。“怎么样?”
“挺好。”
刘东北细细看她的脸,嘴上说道:“真怕有什么意外,最近你情绪一直不稳定——当然是因为我不好——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片刻后,不无讨好地又问,“孩子胎心多少了?”
娟子不耐烦了,“还那样!”
刘东北立刻不吭声了。他决定等待,以最大的耐心。他坚信,时间是疗伤的一剂良药。
预约入院的日子到了。娟子提前跟院里请了假,请了一个星期,说是身体不太舒服。请假时谁也没有过多地问什么,孕妇嘛,不舒服是正常的。
跟刘东北也是这样说。早晨起来的时候才说。主要是不想跟他啰唆。饶是如此,他还是啰唆了一会儿才走。问要不要紧。不要紧。又问晚上想吃什么他下班时候去买。不想吃什么。眼看他脸上流露出了难过她不由得有些心软,想她这个样子他都难过,要是知道了她要做的事情还不定得怎么难过呢,这样一想,就想给他一点安慰,补充说道:你看着买吧。刘东北闻之情绪立刻高涨起来。“好,我看着买!猕猴桃、棒骨,这两样是一定要要的,一个补C一个补钙!”他走了。听到了“咣”的一声门响后,娟子立刻起来,到窗口,向外看。窗外是上班的人流。过了一会儿,刘东北驾车进入了娟子的视野,娟子目送那车融入了滚滚的车流之中,眼睛渐渐湿润了。
娟子一个人在家里为自己收拾住院的东西的时候,林小枫到了。刘东北走后娟子就给林小枫打了电话,请她来一下,有一件事,需要她帮一下忙。怕节外生枝,没对她说什么事。林小枫也不多问,送了当当直接就从学校赶来了。
娟子说了她的事,她需要林小枫送她去医院。林小枫大吃一惊。本以为娟子不过是心情不好,想找个人说说话聊一聊,压根儿没想到她会这么干。当初她说过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认为那不过是激愤之下的过激反应。孩子都七个月了,七个月的孩子生下来都能活了,这样做,对孩子是不公平的。而娟子的观点却是,那也总比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好,比生下他来让他受苦好。
林小枫很想即刻给刘东北打个电话,本能告诉她,这样做只会更糟;她深知责任重大,下决心阻止这件事情。跟在娟子的身后,来来回回地走——娟子在收拾东西,拿衣服啦,洗漱用具啦——苦口婆心。
“娟子,你这样做太轻率了。”
娟子不响。
“娟子,这是大事,你得跟东北商量,他好歹是孩子的父亲——”
娟子只轻蔑地哼了一声。
“娟子,你冷静一点,东北他不过是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词儿,做了个含糊不清的手势,后又道,“一时软弱。”
说到这个,娟子站住了,“他不是一时软弱,他就是这种人,一种没有原则的人。随心所欲,及时行乐,肉体的需要,高于一切。”
其实林小枫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很难说出什么有力的话来反驳娟子,又不能不说,只好硬说,说出的话既没新意也没力度,倒有点婆婆妈妈。“娟子,他不是……年轻人嘛……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哪里就能没有一点波折了?……东北现在很后悔。老宋都告诉我了,真的!”
娟子只一笑,什么都不说,啪,关了箱子盖。
“我们走吧,小枫姐?”
“不行!”
“那我自己打车走。”
说着就提起了箱子。林小枫无计可施,只得从她手中接过箱子,帮她提着。在去医院的路上,娟子一路无语。
决定做掉孩子决不是孩子式的赌气,是娟子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这件事情使她骤然成熟,于骤然间张开了另一双眼睛。她用这双眼睛冷静地、冷冷地审视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决定跟刘东北分手。如果不做掉孩子,他们就难以分手;而现在不分手,将来怕还是会分手,长痛不如短痛。
这件事情的致命摧毁在于,他们已不可能再有性生活了——爱不爱都在次要——娟子不可能再接受刘东北任何肉体上的爱抚。不仅仅是因为他跟别人有过性关系,他的背叛,如果还爱,这件事应当能够得到宽恕。宽恕是一种只要主观上想,就能够达到的境界,而现在这事,已然超出了主观能够驾驭的范围。这件事整个动摇了娟子对性——她和刘东北之间的性——的认识。她曾认为他们之间的性是爱的形式,事实却证明,就刘东北那方而言,那更多的是一种肉的需要,她也可,别人也行。一念及此,娟子都会有一种被利用、受侮辱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叫她如何再接受刘东北的性?没有性,短时间内,刘东北可能还能够忍受,但是,他能永远忍受?他还不到三十岁,又是这么一个肉欲至上的人。不能。结果就是,娟子不能忍受他的性,他不能忍受娟子的没有性,如此,两个人除了分手,没有别的出路。
娟子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没接;过了一会儿又响,她又是先看了一眼,又是没接。于是林小枫知道,那是刘东北的电话。手机铃声停了,再响起来的时候,是林小枫的手机,她看一眼电话,正是刘东北。于踌躇间林小枫听娟子说:“小枫姐,我决心已定。你如果非要告诉他,只能是大家更不痛快!”
林小枫接了电话,“东北啊,”看娟子一眼,有气无力地道,“我也不知道娟子在哪里。”
娟子面无表情。
原以为到医院的当天就可以做,做了以后就通知刘东北——免得他找不到她着急——没想到得两天以后才能做,事先还得做一些常规检查,尿啊血啊什么的。这就叫娟子为难了。既然决定了分手,她就不想折磨他,不想让他为找不着她着急,但又怕告诉了他她在哪,他会赶在手术之前来阻止,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跟他就这件事啰唆,思来想去,有了主意。她拨通了刘东北的电话。
这时已是下午下班的时候,刘东北正在超市里采购,手里拎着一大兜猕猴桃站在肉摊前买棒骨。娟子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一看来电显示,他的心情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感激。忙不迭接电话,一迭声地叫:“娟儿!娟儿!在哪呢?给你打了一天的电话你都不接,把我急得!中午还特地回家了一趟,你也不在,上哪去了啊你?”
“我在医院。怕你找不到我着急给你打个电话。……我把孩子做了……已经做了。”
刘东北手一松,手里的猕猴桃落地,猕猴桃由兜里滚出,滚得遍地都是。他毫无察觉地呆立,脸上是一脸呆滞。
他知道他已经失去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