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难民营?”
“欧洲现在被德国军队搅得一团乱,大批大批的犹太人流离失所,原本说好要接收犹太难民的国家纷纷改口,虽然中国很远,但相比欧洲已经好太多,最起码他们能够保住性命,别看这里这么大,等再过一段时间不一定能装下更多的人。”
“欧洲……形式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陆还苏听到自己的声音都觉得有些飘忽。
自从来了上海,他下意识地选择远离任何和战争有关的事情,没事的时候就呆在医院里哪里也不去,就连探听情报都只是和张娉婷聊聊天,所以虽然他听说了中国战争形势越来越恶劣,但这几个月里却没有丝毫实感,就好像这个词离自己很远很远。
“不止欧洲,几乎全世界都已经被扯入了战争的泥潭,我们作为医生,以后或许会接触到更多受困于战争的苦难者,这些犹太人已经算是这些苦难者中的幸运儿了。”
陆还苏觉得嘴里有些发苦,拎着药箱的手觉得无比沉重。
白护士站在二人身后一言不发,只盯着不远处的一群小孩子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群小孩子正玩得开心,结果其中一个男孩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倒在满是沙土的地上,穿着短裤的小男孩膝盖被小石子划破,鲜血迅速流了出来。
“啊!亚文你流血了!”另一个小男孩惊叫着跑上前想用袖子给他擦拭伤口,但是被旁边的孩子一把拉开。
“约书亚!你的袖子那么脏,别去碰亚文的伤口!”
几个小孩子围在那里叽叽喳喳讨论着该怎么处理这件事,陆还苏听到那边的孩子们说的都是德语的时候就起了帮忙的心思,得到莫老的首肯后,带着药箱朝那边走去。
“你们好,孩子们,让我来看看他的伤口好吗?”
叫约书亚的男孩抬起头望着高大的陆还苏,脸上带着几分警惕:“你是谁?”
陆还苏指了指手上药箱上那个明显的红十字标记:“我是医生,正好经过这里,这位小先生的伤口需要立刻处理,难道你们想要拒绝一位医生的帮忙吗?”
约书亚的视线越过陆还苏落到了莫老身上,刚才还带着警惕的眸子一下亮了起来:“原来是和莫医生一起的医生吗?我为我刚才的行为感到抱歉,请医生帮亚文处理伤口吧,十分感谢!”
这孩子的教养着实不像是难民家庭出来的,如果不是战争让不知道多少原本优渥的家庭濒临破碎,他大概会在一所很好的学校成长吧?
陆还苏心里一片沉重,但脸上却带着微笑,蹲下身去为亚文处理伤口。
虽然很疼,但亚文却抿着嘴唇一点声音都没有出,伤口处理好之后压着嗓子对陆还苏说谢谢,明明坐在地上还朝他鞠了一躬。
都是些好孩子啊……
陆还苏笑着摸了摸亚文的头,叮嘱他了一些帮助伤口愈合的注意事项,拎着药箱站起身来,周围一圈孩子齐声喊道:“谢谢医生!”让他的心里暖暖的。
等回到莫老身边,陆还苏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有消失。
莫老眯着眼睛问他:“这些孩子是不是很可爱?”
“是。”
陆还苏本以为莫老会围绕这些孩子再说些什么内容,却见他头一转朝着这里最大的那栋建筑走去:“走吧,我们的病人还在等着我们呢。”
站在原地眨眨眼,陆还苏抬脚跟上。
等走进那栋建筑,他才发现这里原本应该是一个纺织厂,好几台已经生锈废弃的纺织机器还留在工厂一角,被那些孩子们当做游乐设施上下攀爬,旁边站着几个大人负责那些孩子的安全。
这个大厂房一共两层,一层是生产间,二层只有面积很小的一部分,看起来是以前工厂的管理层居住和办公的地方,不过现在这两层都被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床,还有很多床铺是直接铺在地上没有床架的,站在工厂门口放眼望去,地面上整整齐齐的排着床位,显得井然有序。
“生病的人被他们安排在二楼,我们直接上去就行。”
陆还苏跟在莫老身后,惊讶的发现这里似乎每一个人都认识莫老,只要是见到他的人全都对他行礼然后很尊敬的和他打招呼,有的人叫他“莫医生”,有的人称呼他“莫先生”,还有的人称呼他为“莫教授”,可以见得莫老来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一两次了。
上到二楼之后,见到这里的情景,陆还苏觉得有些惊讶。
二楼的面积虽然不大,但是却被很好的规划出了几块不同的区域,就连病床摆放都很符合医院的标准,还有好几位类似护士的女人在照料病人,看得出来他们并非真正的护士,但是却足够小心仔细。
一个女人正要下楼,和刚上楼的莫老打了个照面,惊喜的差点把手中端着的水盆扔地上,高声叫道:“莫教授来了!”
二楼一阵沸腾。
陆还苏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撞上跟在身后的白护士。
而莫老却笑呵呵的走到了众人中间,熟稔的和每一个凑上去的人打招呼,时不时询问一些病人的情况,应对得如鱼得水。
被挡住路的白护士戳了戳陆还苏的手臂,小声问他:“有没有被吓到?”
“……有点。”感觉这不像是医生见病人,更像是一群信徒见到了主教,那些人眼中的光芒以前他只在教堂做祷告的信徒眼中见到过,放在这里让他感觉有些难以置信。
白护士在他身后点了点头,但立马想到身前的人看不到,于是赶紧补充:“我上次跟着莫医生来的时候这些人比现在更疯狂,不过我不懂那些外文,所以也不能询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等一会儿我找个人问一问就知道了。”
“嗯。”
这时,有人发现了这两个杵在门口的人,立刻迎了上来用法语问道:“你们是和莫教授一起来的医生吗?”
陆还苏微笑着用法语回答:“是的先生。”
“啊!抱歉刚才怠慢了您,请跟我过来吧。”那人说话的时候带着十分友好而且尊敬的态度,更让陆还苏对莫老在这里做过什么感到好奇了。
经历过最初的热烈气氛,二楼终于恢复了安静,仁爱医院的三个人开始正式工作,陆还苏被分到了将近三十位病人,他需要尽快搞清这些病人的情况,并写下治疗方式与所需药物,时间有限,他必须要集中精力全力以赴。
原本这上面的人都以为陆还苏这位年轻人是莫老带来的学徒,等他开始为病人做检查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原来这竟然是一位医生,有人试探着问了一下,当知道他是从柏林大学医学院毕业的时候,虽然还不像对莫老那般信任,但也不再怀疑他的水平了。
在两个医生为病人诊断的时候,白护士则和那边一群充当护士角色的女人们交流心得,并且指导纠正一些医护注意事项,看起来比医生还要忙。
诊断一位看起来十分健谈的男人时,陆还苏借机会问道:“这里没有其他的医生吗?”
“有,我们有的时候也会请一些别的医生来帮忙看病,病重的人会直接送去附近的医院,红十字会也会定期派人过来帮忙。”
“原谅我第一次来这里,医生们在这里一直像今天的莫医生一样受欢迎吗?”
“怎么可能?!”听他这么问,男人立刻瞪圆了眼睛,“虽然医生是一个崇高的职业,但并非所有医生都值得尊敬,莫教授可是我们的大恩人,是最值得尊敬的医生!”
“哦?这是为什么呢?”
“你不知道?”
“很抱歉我从德国来上海并没有多久,进入莫医生所在医院也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很多事情我并不太清楚。”
“……是因为药品。”男人的表情突然就变得有些阴沉,“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们这样的海外难民能够获得的资助很少,药品对我们来说就是奢侈品,那些医生包括红十字的一部分人会还通过药品辖制过我们。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过得都很艰难,我亲眼见到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孩只不过因为感冒发烧没来得及吃药便失去了他年幼的生命。就在我们彷徨的时候,就好像上帝听到了我们的祈愿,莫医生出现了,他无偿的为我们提供诊断服务,用非常低的价格把药品卖给我们,并不求回报,我们都很感激他。”
“原来是这样。”陆还苏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眼神也很平静,但实际上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药品和军火可是战争时期的战略性物资,能够参与这两个行业的商人无一不是身后有着大势力大能量的人,莫衡明面上的身份不过是一间两层高的小医院院长,哪里有这么大的能量为这么多的难民提供药品帮助,而且还这么廉价?
难道说莫衡背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力量?
可是不求回报又是为了什么呢?
男人并未发现陆还苏的情绪变化,继续说:“其实刚开始还有人打起了莫教授药品的主意,通过倒卖这些药品赚取利润,不过被大家发现之后进行了惩罚,也没人把这件事告诉过莫教授,不过我想,大概教授是知道这些事的,只不过他没有说出来罢了。”
察觉到男人对莫老发自内心的尊敬与崇拜,陆还苏对莫老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不管莫老到底有什么深层次的身份,但他能够在这样的世道获得如此多人的尊敬,绝对不是单单有个身份就可以做到的。
抬头看一眼在不远处对一位病人和颜悦色询问病情的莫老,陆还苏突然生出了拜师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