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旋在丘陵间的状如腰带的公路上,一辆白色的面包车疾驰着,李云瑶和其他同村的女孩被摇的昏昏欲睡。接连两天坐火车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内心里强烈的失落感以及对陌生环境的恐惧都让她们沉默着,困极了却又不敢睡着,神经都崩的紧紧的。
云瑶很想睡着,很多事情她不敢回想,如果能睡着就可以停止思想就能够不这么难过了。这样子静悄悄的离开家乡是她没有料到的结局,除了伊远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她不得不承认,她想他!想到伊远,她的心就在流血。他现在怎么样?在干什么?一定已经睡了,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下火车好像是晚上十点多,又坐了这么久的车,那个地方真的离陕西有一千里路吗?伊远和自己已经相隔千里了。。。。。她悲哀的想到。这几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情,父亲整日的闲逛,不管农事,而母亲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依靠,勤劳的母亲突然间就离开了自己,再没有人能够供姐姐读书了。母亲临终前,她答应母亲,要出去赚钱不能让读大学的姐姐辍学,姐姐也哭了,那是个怎样的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夜晚啊,母亲带着多少的不舍和牵挂闭上了眼睛。
简单的丧事过后,她让姐姐雨瑶安心回学校读书,她会继续母亲的责任,一定让姐姐读完大学。八十年代末,南下打工已经是一种风气,她很容易就给自己联系好了工作,是做制衣厂的缝纫女工,正好同村的也有人一起去,所以结伴而来。临走,她还是忍不住去找了伊远。
虽然没有去过伊远的家,可是听他说起过。这天,云瑶穿上自己最喜欢的短袖,短袖是纯黄色的,领口和胸前有着细细的花边,薄薄的的确良的料子,是她唯一的一件好衣服。虽然也还是别人家的孩子穿剩下的,可是很新的,也很合身。她细心的收拾好,骑上母亲的自行车,进了山,路过学校的门口,她停了下来,累的气喘吁吁的,一路的上坡把她累坏了。原本以前上学她都是步行的,可是去伊远的家还远,她担心时间不够用。有车子,回去的时候就方便了。
云瑶打问了几户人家,终于打听到伊远的家。伊远的家在公路边的一个沟口里,顺着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云瑶把自行车寄放在老乡家里,步行走上去。浓郁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间或有紫色白色或者金黄的叫不上名的山花,在绿草从中摇曳。云瑶无心欣赏这浓翠欲滴的夏日山景,加快速度走着。
远远的,云瑶看见绿树掩映中,一户农家的土房,依着山势而建。三间正房的前面,是一块小小的平地,石桌和石凳应该是一家人吃饭和休息的地方。没有看到人,云瑶知道伊远家里人口多,却不想这么安静。心里正担心会不会家里没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从房里跑了出来,房前的台阶绊了他一下,他有些重心不稳,却又努力站定了。他稳了稳神,就看见正在走近的云瑶,毕竟他们家门前的路上很少能看见有人经过。
你找谁呀?那孩子喊道。
伊远在家吗?
伊远是谁?
这里不是伊远的家吗?
哦,对了,我们家是姓伊。男孩大悟似的说。那你说你找老几啊?
云瑶飞快的思量,回答说:他在读高中呢,是老三吧?
那就是我三哥了,知道了。
说话间,云瑶已经来到房前的空地上。
姐姐你先坐会儿,我哥到后山锄包谷去了。我给你叫他去。那孩子打量着这个漂亮的姐姐,脸上堆着笑。
远吗?要不然我和你一块儿去吧?
也行,你喝水不?
不用了,刚才还觉得热,这会儿不热了。
那咱走吧?
男孩子转到房边的一条小路上,云瑶跟在他后面。
你是老几啊?云瑶问他。
我是最小的,老七。
啊,你们家的孩子多。
姐姐在家里老几啊?男孩学者云瑶的口气回问她。
我?和你一样。
真的?
真的。
姐姐和我三哥是同学吧?
是啊,你咋知道?
不用说了,这我还能看不出来吗?男孩满满自信的口吻。
这么说找你三哥的同学多了?云瑶故意的问。
没有,没有,没有。男孩狡黠的连声否认着。
云瑶笑了,这孩子啊,人小鬼大。
姐姐,看,到了。
云瑶的面前是一块山地,小小的面积不大,显然是自己开荒而成的。矮小的包谷苗不到膝盖高。地里,一个人正背着他们在除草。看背影就知道是伊远,云瑶刚想开口喊他,耳边是男孩子尖利的声音:三哥!拉着长长的尾音。
伊远听到弟弟的叫声,以为是家里饭好了,弟弟是来叫他回去吃饭的,就头也不回的说:知道了,我就回。
三哥,三哥。男孩还是叫着。
干嘛啊!伊远有些气恼的回头准备骂老七,却立刻僵住了,生硬的把身子转过来,他看见了调皮的弟弟旁边站着的云瑶。
自放暑假以来,趁着给静华补课的当儿,他在镇上见过她一次,简短的几句问候之外,他们什么也没说。云瑶这个时候怎么会来找自己呢?不会是出什么事情了吧?
伊远三两步的跑到地边上,拍拍弟弟的脑袋,说:快回去,给咱妈说多盛一碗饭,我和这个姐姐说点事,等阵子就回去。
?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儿吧,伊远说着,沿着地边向右拐上一条不起眼的小路。云瑶跟在他后面,齐腰高的草下面的路几乎看不见,她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伊远的脚步。
几分钟后,云瑶的眼前一亮,这里有着完全开阔的视野。这块地正处在一个小山头上,西边连着更高的山峰,东边却是几乎垂直的崖壁。从几块突出的石头下面的缝隙间可以看到深深的谷底。伊远跳上石头,面朝着对面的山峰坐下,云瑶也跟着爬上去,坐在他的身旁。
清凉的山风刮过来,暑气荡然无存。一棵崖柏在他们脚下,只漏出来一半的枝杈。伊远指给云瑶看,告诉她,崖柏是生长在悬崖上的一种柏树,常常着根于石崖间的缝隙里,根系随着崖壁而行,裸露在外的部分可以看见其流水般的纹路,浑然天成,似云如龙,质地坚硬,经年不腐,是根雕的上好材料。
我们也是崖壁上的崖柏呢!伊远说。
是啊,我也觉得是!这里往外能看见那条通向学校的公路呢!云瑶惊喜的说。
是啊!你不是才从那条路走来的吗?
嗯。刚才走的我快热死了,这会儿好凉快,山里就是凉快!
你不会一直从镇上走来的?
不是,我骑着我妈的自行车,陡的地方我就推着走……云瑶的眼眶红了,她的母亲,已经是天人永隔了。
车子呢?
放路边老乡家里了。云瑶回答他。云瑶的声音低沉沙哑,伊远觉得她和原来的她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清哪里不一样来。
又一阵风吹来,云瑶甚至感觉到了寒意了,许是刚才出了太多汗的缘故吧。她伸出手去,捋下一串干枯了的叶子,抛向空中,枯叶在风中翻滚着,飘飞着,慢慢的消失不见了……呆呆地望着叶子飘落的地方,云瑶开口了。
伊远,我要走了。
啊?去哪里?
去深圳。
去玩吗?那么远的。
不是,去打工。
伊远吓了一跳,转身看着云瑶,她没有看他,她的眼睛看着远方的某个地方,好像那里有遥不可及的未来。
怎么可能,马上就高三了,你不参加高考了吗?你不说过,要考上大学,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要让你妈生活的更好吗?
云瑶再也忍不住,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伊远慌了神,不知道自己的话说错在哪里,云瑶这样无声的哭泣!就算自杀那天她昏睡了一天才清醒的时候,她都没掉一颗眼泪啊!能够想要自杀,她一定很难过得不能过了,可那个时候都没有掉眼泪。当时他和静华守着她担心她会哭,可是她却没有,心里疑惑不解,却也不敢问她什么。现在难道发生了比那时更严重的事情吗?
云瑶,你别哭了,你快说到底咋了?伊远急了。
云瑶抹了抹眼泪,控制着自己,母亲去世后她偷偷哭过多少次,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她的眼泪已经不多了。可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她还是不由得流泪了,虽然说只是暗暗的喜欢。伊远和自己早就没有可能了,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她就再也不能和他有未来了。她想死,没死成,静华救了她,可是现在母亲却是真的死了,再也没有了……这几个月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恍惚间一辈子好像都过了……一夜之间,她就被迫长大了!她的世界完全变了,她曾经憧憬着可以考上大学,希望可以有机会和伊远上同一个大学,她和他有一个甜蜜美好的未来……然而,梦想一个接一个的破灭,云瑶每次看到同龄的女孩走在街上,看到她们无拘无束轻松的谈笑着,就仿佛在看另一个世界的人的生活。
我母亲去世了!沉默了几分钟,云瑶说出来,她平静了许多。
伊远怔住!他的心也开始隐隐的疼。
想哭,你就哭吧……可是还是要节哀……他第一次发现说这样的话毫无用处,对于失去亲人的人来说。三年前,爷爷去世,他懂得失去亲人是什么感觉!
我现在已经没有眼泪了……云瑶摇摇头,苦笑着说。
可是为什么不继续上学呢?你不是说过好好读书也是为了你妈吗?为啥要半途而废!
我现在只想好好挣钱,好好接过母亲的担子,来照顾好这个家!
云瑶,你变了!伊远由衷地说。云瑶说的想法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可要不为了梦想去试试,他也总还是不甘心!
伊远,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可能几年都不回来了……等我再回来,你,一定已经上大学了……云瑶的语气里有着不可捉摸的含义。
那也不一定啊,也许我考不上呢。
不,你一定要考上!伊远,也算替我考上,好吗?云瑶失声说。
啊……替你考?伊远问。
云瑶这才发现自己的话里含着太多的不捉摸的感情。
她不敢解释……
伊远感到了气氛里的尴尬,他也不再追问。
云瑶,你要走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吧!
你自杀的那天在水库上追你的那个人是谁?我偶然听说的,我们村里的人说的!他是不是和你自杀有关?
云瑶想不到伊远会问起这个……云瑶摇头,这是她最不愿回想的事情。
伊远,不要问了……
好,我不问!不问!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在外面,第一次出去。凡事都要小心……
谢谢你,伊远,我会的!我也会……云瑶想说我也会想你的,可是她不能说,她现在已经没有资格想他了。
你会怎么?咋不说了?
没事,我已经没资格说了……云瑶忧伤的说着。
伊远刚想安慰她几句。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七弟清亮童声在呼唤他:三哥,回家吃饭了
那天,云瑶没有在伊远的家里吃午饭,甚至没有进他的家门。她说了想说的话,见到了想见的人,就足够了。伊远极力挽留,她也还是坚持离开了。伊远送她到路边,站定了,云瑶却好像很轻松的向他挥挥手,微笑着喊着:再见了!告诉静华,我走了。。。。
草草的安顿下来,云瑶就和其他的女孩一样开始了打工的生涯。最初,下午一上班,她就犯困。这里太热了,三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宿舍里,像家里的大锅一样大的风扇呼呼的转个不停,可是还是很热,浑身似乎永远都是黏糊糊的。犹如蒸笼一样的宿舍,加上轰鸣的风扇的声音,云瑶几乎无法入睡,还有顿顿都只有米饭吃,让她深深的想念起家乡的面条,想念母亲擀面的时候,细碎的切着面条的样子,梦里,她哭醒了,永远都是母亲把面条做好了端上来的时候,母亲就不见了,而她,就哭着醒过来。
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从最初的不适应到麻木的适应,一个月后,瘦了十斤的云瑶终于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晚上疲惫的下班了,拖着沉重的身体闭着眼冲凉,洗干净衣服,上床睡觉,一睁眼,又是一天,如同旋转的陀螺一样,她渐渐的麻木了,不再思考,没有了思念,心里只盘算着发了工资该给姐姐寄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