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那一天开始,张宝儿就被认定是一个奇怪的孩子。
在那之前,上清镇已经快一年没下过雨了。山清水秀的风景区呈现出一片塞外风光:原本青葱茂密的树林满眼都是黄色,田里连一根杂草都没有,大地开裂,像是巨大的龟壳。干裂的田间沙土飞扬,路上的行人大多用毛巾或布遮住口鼻,只露出两只眼睛。
从镇中穿过的泸溪河变成了一条水沟,镇子外面那片宽阔的河面,中间很多地方变成了浅滩。以前,镇上的居民需要渡船过去的,现在只需挽起裤脚便能涉水而过。
在上清镇,张神医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名人,是那位远在台湾的张天师的堂侄,现在天师府里住着的是他的堂兄。
和尚是不能结婚的,无论禅宗还是密宗,天台宗或是华严宗,中国佛教的八大宗派都不允许和尚结婚。但道教不同,元代以前,没有纯粹的出家道士。直到同天师教分庭抗礼的全真教创立之后,才有了出家制度。全真教的道士都是出家人,素食、不结婚,住在道观里。天师教多为不出家的道士,其中很多都不住在道观,像俗家人一样,娶妻生子,过着一般人的生活。他们不穿道装时,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血脉相传这个因素,天师教能够香火不断地传承2,000多年。
张家子弟很多从事与道教相关的工作,但张神医是个例外。他对法力道术没有丝毫兴趣,感兴趣的是医术,济世救人。张家老祖宗留下的,不只是降妖除怪的法术,还有相当多的医药经典。张神医没有成仙的慧根,但对制药炼丹却很有天赋,配制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丹丸。不过,这些丹药不可能通过药监局的审批,他把这些宝贝都藏到了家中的密室。
结婚十多年,张神医夫妇一直没有孩子。亲朋好友多次劝他们去医院检查检查,他总是说:“有没有孩子,是命中注定的。不用急,也许是时候未到吧。”
当妻子告诉告诉他身怀六甲的时候,年过四旬的张神医欣喜万分。虽然他一直坚信自己会有后代,但十几年的等待毕竟太漫长了。妻子已经三十六岁,算是高龄孕妇了。如果再过几年,他自己都会失去信心的。
随着妻子的预产期的临近,张神医的神经越来越紧张。本想暂时关了诊所,但想到那些来求医的人,张神医还是决定继续营业,只是比平时关门早了许多。幸好,诊所离家不远,走路只有几分钟。诊所周围的人也都知道张神医家中的电话号码,如果有人得了急症,还是可以及时找到他的。
在上清镇居民的记忆中,那一年的初春气候反常,异常炎热。一连十多天都是艳阳高照,却又一丝风也没有,让人觉得仿佛已经到了盛夏季节。
室内室外感觉起来是不同的季节。室外,穿单衣就可以了。在屋里,穿着毛衣还是感觉有些寒意。室内潮湿,地板一层水,擦干了过不几分钟,又是一层。酒店的大理石地板上,人走在上面小心翼翼的,生怕滑倒了。连墙壁上也是湿漉漉的。
农历二月十四这一天的最高气温竟然达到了摄氏30度,许多当地人已经换上了夏装。外来的游客则是穿着各异,许多人把厚厚的外衣搭在肩上,或是围在了腰间。
路边的小摊上,半袖上衣、短裤、裙子等夏装都被摆放在了显眼的位置,很多人在摊前搜寻着适合自己的半袖衣服,来替代身上的长袖装束。短袖上衣变成了热销货,不少人都是穿着长袖来买半袖的,买完就直接穿着走了。
像平时一样,吃过晚饭,张神医陪妻子散了会儿步。女人今天感觉特别乏,没走多远就回家了。
“是不是不舒服?”张神医有些担心。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有些。小家伙好像越来越不安分了,他想早点儿出来呢。”妻子说道,眼中充满了期待。
张神医轻轻按着妻子的腹部,感觉到了里面的颤动。算起来,预产期应该到了,他想,还是早些让妻子住进产房的好,这事儿不能拖,明天一早就带妻子去医院。
“累的话就早点儿睡吧。”觉得外面有些吵,张神医一边说着,一边把卧室的窗户关了。
九点多开始,镇上的狗像是吃了兴奋剂,叫声此起彼伏。有些人以为会有地震,不敢呆在屋里,纷纷拥到了街上。冷冷清清的街道顿时热闹了起来,打牌的、下棋的、喝茶聊天的各色人等坐满了街边。有些人甚至把沙发或是躺椅搬到了街边,看样子,他们是准备露天而眠了。
张神医抚摸着沙发旁的大黑狗,让它慢慢安静下来。
站在客厅的窗前,看着楼下街道旁热闹的景象,张神医心里忐忑不安。外面的吵闹并没有影响到熟睡中的妻子,他不忍心叫醒她。再说了,女人挺着大肚子,出门也不方便。自己家的这间二层小楼还是很结实的,他决定再等等看。
午夜十二点,熟睡中的的孕妇被突如其来的一个梦惊醒了。
她梦到一个像是祖师爷张陵的道人,在对她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她听不懂。她努力地听着,但对方的语言却是陌生的。她想说:“我听不懂!”但却说不出声,她感到自己好像全身上下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她努力挣扎着,浑身冒汗,却仍然发不出一丝声音……
忽然之间,她醒了。紧接着,她感到了剧烈的阵痛,一浪高过一浪。
孩子要出生了!
张神医虽然精通医术,但从未见过女人生产。此刻,他也像一个即将身为人父的普通人一样手忙脚乱,兴奋中搀杂着紧张。
街上依然喧闹,这个时候,张神医倒是觉得满街的嘈杂声不那么刺耳了。他扶着妻子慢慢下了楼,请邻居帮忙找了辆车,直接驶向了医院。
看着妻子上了产床,张神医总算暂时松了口气。
医院外面的上清镇上,呈现出一片热闹景象。农历二月十五,据说是太上老君的生日,道教在举行纪念庆典。有活动就有创收,哪一行都是这样。
上清宫门前悬挂着许多写满贺语的红色条幅,路边杏黄色的彩旗迎风招展,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孩子们四处喧闹着,大人们忙着典礼的事情,记者举着摄影机、摄像机,“咔嚓”、“咔嚓”,闪光灯不停地闪烁着。
准备好的场地上,摆放着仙桃、水果之类的供品。青烟袅袅,钟声悠悠,正中的太上老君手持八卦,仿佛正在注视着世间的善恶美丑。
十点钟,活动正式开始。
一个大腹便便的官员宣布开幕,接着,书记、主任、会长、主持纷纷走马灯似地上场致辞。有穿戴西服戴领带的政府人员,身着老式中山装的海外同胞,外罩青白红黄各色法衣的道教徒众,还有几个人一身唐装,场面看起来有些滑稽。
场面话说完了,开始了仪式和助兴演出,这才是台下看热闹的人聚集在这里的目的——那些新闻联播式的台词他们早听腻了。
钟磬鼓钹的响声交织成一曲悠扬的乐章。场地中,幡影如林,剑光闪闪,歌者长袍加身,乐者一袭青衣,舞者白衣飘飘,颇有些世外仙境的味道。
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刮起了大风,很快,天空中就布满了乌云。已经快中午了,天却黑得吓人。风夹着细小的沙粒,打在人脸上生痛。
雷声轰隆隆地响着,但是一个雨点也没有落到被热气蒸烧着的大地上。闪电空打个不停,把天空划成了许多尖角形的蓝色方块。
观众开始纷纷离场,组织者有些坐立不安了,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商量是否应该提前结束演出。
产房里,女人已经筋疲力尽了。从午夜开始,算起来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一个对时,孩子却一直生不出来。看着妻子每隔一段时间爆发的阵痛,张神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孕期体检的时候,医生就告诉过张神医夫妇,胎儿的头太大了。此时,护士正在耐心地给张神医做思想工作,建议实行剖腹产。张神医的态度非常坚决:“我们张家从没有做过,不!”
正午12点钟,随着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窗外,暴雨倾盆而下。这个季节,以前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大雨。
是个男孩,张神医有儿子了。
奇怪的是,这个孩子并不像新出生的婴儿一样啼哭,看起来很安详。孩子全身雪白,额头高高的,异常丰满。一双大大的黑眼珠,像是有两个瞳孔。同成年人相比,刚出生的孩子视力很差,只能看到眼前几十厘米的东西。这个孩子却不同,睁着一对明亮的眼睛,好像可以洞察世界。
张神医给孩子起了一个很通俗的名字:宝儿。
张宝儿出生时的异象和他的长相一度让他伯父一家很嫉妒。
自东汉末年第四代天师张盛开始,张家在龙虎山居住了一千八百年,是中国少有的世家大族,与山东曲阜的孔家并称“南张北孔”。
第六十三代天师去了台湾,现在天师府主持是他的孙辈。张主持虽然管理着天师府,还有着一大堆头衔,但就是没有份量最重的“天师”称号。也许正是没有“天师”这个光环,张主持对和“天师”相关的一切都特别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