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市的气质就像是一枚金币的两面,正面是天堂,反面是地狱。
——徐如林
徐如林的一日四餐,都在对面马路的“老钱记”大饭店。
早餐是一盅现磨豆浆,一笼猪肉包子,一打素菜饺子。中餐是一碗米饭,一盆辣椒炒肉,一份时令蔬菜。晚餐与中餐一样。而到了晚上十一点,徐如林需要一顿宵夜。一碟水煮花生,一块卤牛肉,一把辣椒豆鼓,一壶一斤装的自酿米酒以及一杯茉莉花茶。
大饭店的老板叫钱万贯,一个富甲天下的名字。老钱所谓的“大饭店”,连建筑面积算在内充其量也不过是五十平米的样子,而且只有一层。尽管上面两层也是他的产业,但第二层要留给他那个不成材的儿子勾引媳妇的,在暮光市的郊区,这绝对是骗女人进门的资本。最高的一层老钱和他的老伴住着,每个月他那在暮光大学读书的女儿也会回来小住几天。一家四口与大富大贵完全无关,但小日子过得也算是轻松惬意。
晚上十一点,徐如林准时来到“老钱记”,坐在靠着窗户边的固定位置上,看着慢腾腾走过来脸色不太好的钱万贯,点了点头,微笑道:
“钱伯,照旧。”
“徐总,最近生意红火吧?”
“还凑合。”
“那要不要把帐结了?”
“多少?”
“一个月的饭钱加三个月的房租,一共三千九百五十块,你给个整数就行了,大家那么熟。”
“徐伯就是豪爽,没问题,算个四千整数。”徐如林道,“今天接了两个家教业务,家长们客气,都打算预付一个月的家教费,结账完全没有压力。”
钱万贯两眼一亮,扭头对着厨房里大声喊道:
“老婆子,给徐总上宵夜,速度要快!”
徐如林笑而不语,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的牛皮纸文件袋,在钱万贯期待的眼神中拿出一本有些破旧的小说,轻轻放在餐桌上。随后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给了钱万贯一个放心的眼神。
大饭店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仿佛是乘着冬夜的寒风飘忽进来,目不斜视的经过徐如林身边,轻车熟路的坐在角落里的一张餐桌边,并不出声打招呼,钱万贯很快就满面笑容的送过去一盏蜂蜜水,一碟草莓蛋糕和一杯橙汁。
“嘿!那个堂兄骑士走到哪里了?”年轻女子喝了一口橙汁,随口问道。
“是唐吉柯德。”徐如林道,“他路过一片树林,看到一个放羊的孩子被财主绑在树上毒打,他制止了财主并解救了那孩子。”
“还真是个骑士。”年轻女子道,“然后呢?”
“然后唐吉柯德就走了,财主又把放羊的孩子绑到树上,继续毒打。”
年轻女子愕然,吃了一小块蛋糕之后问道: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还是有的,问题在于,唐吉柯德做事不够干净彻底。”徐如林一边用木炭小泥炉温着紫砂壶里的米酒,一边剥着花生。
这个年轻女子已经连续一个多月都在晚上十一点出现在“老钱记”,每次都是一盏蜂蜜水,一碟草莓蛋糕和一杯橙汁。然后会在十一点半或者更晚一点,接到一通电话后匆匆离去。
电话就在这时响起,年轻女子接通之后,寥寥数语就起身结账,出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扭头看着徐如林问道:
“明天晚上能接着跟我讲堂兄骑士的遭遇吗?”
“是唐吉柯德。”
十二点钟的样子,徐如林吃喝完了,钱万贯在柜台里趴着睡觉。徐如林站了起来,正琢磨着如何开口,钱万贯的老婆子已经笑眯眯的走了过来,冲着徐如林眨了眨眼,小声道:
“走呗,明天来吃早餐,新鲜的黄豆现磨呢,刚托人从家里带过来的。”
“刘姨,我……”
“明白,谁没个手头紧的时候。再说了,我们店里的电话,电视机什么的坏了,都是你过来免费修理,这两三年了,真要算钱的话,好歹也要几千块呢。”
“谢谢,我宽裕点立刻就还。”
“说什么呢,钱琳能考上暮光大学,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嘛。”
徐如林笑了笑,出门而去。
趴在柜台里睡觉的钱万贯立刻站了起来,看着徐如林略显瘦削的背影笑骂道:
“这小兔崽子,又白吃白喝了一顿。这还不算,租了我们的店面,乱七八糟的开了一个什么破烂‘了难公司’,尽是些修电器、修车、修线路的业务,最近混不下去了又搞家教,还寻思着开一个搏击培训班,我也是醉了。老婆子,搞不好这家伙以后还会整出什么奶孩子的业务来,哈哈。”
“就你有能耐。明知道小徐现在困难,你还好意思问他要钱?”
“我当然有能耐。”钱万贯瞪眼粗气道,“我会修理房子、地板、墙壁,还能修理餐桌,椅子,你会修理什么?告诉你,我问他要钱,是想给他点压力,这样才有赚钱的动力嘛,你懂什么?”
“我会修理你。”刘姨淡然道。
钱万贯一愣,赶紧坐下算账去了。
第二天晚上,徐如林又来了,钱万贯照例的脸色不好,但还是指使着刘姨送来了宵夜。徐如林刚刚开始温酒,女轻女子也是如约而至,不同的是,这一次她走进来并没有直接去到角落,而是犹豫着走到徐如林的面前,脸色微红,小声道:
“我知道这样看起来很直接,但是……我今晚真的很想找个人聊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徐如林笑着站起,拉出一张椅子,点头道:“请坐。”
“谢谢。”年轻女子坐下,伸出右手道,“我叫唐甜。”
“徐如林。”
“徐先生。”唐甜有点拘谨的笑了笑,问道,“唐吉柯德骑士走到哪里了?又干了什么?”
“嗯,这次有点意思。”徐如林小酌了一口温热的米酒,微笑道,“他在一个岔路口遇到了一个商人,就要求商人的骡夫承认他的夫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问题在于,骡夫没有见过他的夫人,死活不肯承认,于是唐吉柯德就向骡夫挑战,结果被骡夫暴打了一顿。”
唐甜一愣,随即好奇的问道:
“那么,唐吉柯德的夫人漂亮吗?”
“唐吉柯德骑士的夫人就是邻村的一位养猪姑娘,事实上,他也只是远远的看过她,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也就是说,他是一厢情愿的。”
“这位骑士好可爱。”唐甜笑道,然后一口喝干了一盏蜂蜜水。
“你也许需要少吃一点甜食,过多的摄入糖分,对一个年轻女孩子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是指发胖吗?”唐甜动作优雅的切开一片蛋糕,眼神刹那间就变得有些茫然。“或许,我就是想把自己喂成一头肥猪呢?对了,徐先生,一个多月我都看见你坐在这个固定的位置上,吃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我真的很有兴趣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我开公司的。”徐如林指着窗外马路对面一溜儿低矮的店面,“看到那棵棕榄树吗?树荫下的那个红色卷闸门的店面就是我的。”
唐甜看向窗外,愕然问道:
“了难公司……是什么意思?”
“了结的了,困难的难。”徐如林道,“这是我们南方的方言,就是帮助别人了结困难。”
“哇!什么困难都能了结吗?”唐甜眨了眨眼,些许顽皮的问道。
“当然是力所能及的。”徐如林道,“比如说你家的电器坏了,你的电话坏了,你的车坏了什么的,我都能帮你搞定。当然,我也能教会你熟练的使用电脑,学会至少三种语言,如果你想要找一个家常菜的私人厨师,那么找我就对了。”
唐甜瞪大眼睛,看着徐如林,有点怀疑的问道:“你怎么能学会这么多东西呢?”
“学着学着就会了。”
“好吧,我就会跳舞。”唐甜有点黯然,“学了很多年,总梦想着有一天能站在一个流光溢彩,万众瞩目的舞台上赢得潮水般涌来的掌声和欢呼声……只是这梦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有时候似乎就是一纸之隔,而更多的时候,却是遥不可及。”
“但是你并没有放弃,对吧?”
“放弃了。”唐甜抿了一口橙汁,摇了摇头,看着徐如林的双眼道,“徐先生,其实你看得出我现在的职业,是吗?”
徐如林沉默。
“你有梦想吗?徐先生。”
“当然。等赚够了钱,我就去开一家甜品店,然后去学跳舞。”
唐甜嫣然一笑。
然而电话铃声的突然响起,让唐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唐甜从包里摸出电话,盯着显示屏看了一会,忽然一咬牙,按下了拒接键。
“徐先生,谢谢你陪我聊天。”唐甜站了起来,走开两步又折返回来,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U盘轻轻放在餐桌上,小声道,“这是我以前跳舞的时候朋友帮忙录制下来的,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看看……应该还不算难看的。”
“一定看。”
“那么……徐先生,你认为像唐吉柯德那样的骑士真的存在吗?我是指现实生活中。”
“也许吧。”
“前面有一段路很黑……”
“我送你。”徐如林站了起来,将U盘小心翼翼的收起。
两人一路闲聊,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两三里地,眼看着岔路口就在前面不远,徐如林停了下来,笑道:
“唐甜小姐,前面有计程车了,我就送你到这吧。”
“谢谢你……”
一辆深红色的宝马X6疾驰而来,在唐甜身边戛然停下,刺耳的刹车声如同斧头一般斩断了唐甜的道谢。车门推开,走下来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徐先生,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做,我来处理。”唐甜小跑几步迎了过去,还没开口讲话,就被为首一个体型彪悍的男人一巴掌扇倒在地,紧接着小腹处又挨了重重的一脚。
“找死!敢挂我深哥的电话。”
另外一个光头男人,狞笑着弯腰一把揪住唐甜的长发,发力将唐甜从地上拖了起来,正正反反的扇了四个耳光之后,打开后车门,把唐甜扔了进去。
“深哥,这家伙什么来头?”光头男人吹掉手里的一缕黑发,盯着徐如林问道。
“也许是个吃野食的。”
“要不要派张名片?”
“当然。”深哥笑道,“这可都是我们的潜在客户,我敢打赌这家伙一个月的收入不会超过五千,但是绝对愿意把其中的一大半花在漂亮女人的肚皮上,然后回家顿顿泡面都乐意。”
光头男人点了点头,走到徐如林面前,两指夹住一张镀金名片,递给徐如林挤了挤眼笑道:
“兄弟,寂寞难耐想撸管的时候,打这个电话,满足你的任何需求。”
徐如林接过名片,瞥了一眼,名片正面白花花的大长腿足以晃得任何男人眼花缭乱。
光头男人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然后跟着深哥上车。徐如林一眼望去,隔着玻璃窗,依然看到唐甜近乎绝望的眼神。
宝马X6绝尘而去,融入到暮光市无边的黑夜之中。
徐如林收起名片,缓步回到“老钱记”。米酒依然温热,小吃依然醇香,但徐如林已经失去了胃口,怔怔的喝完一杯茉莉花茶,徐如林对正在拖地的钱万贯说道:
“钱伯,借你的笔记本用一下。”
钱万贯愣了一下,从柜台里拿来一台比较老旧的“联想”笔记本,小心翼翼的放在餐桌上,叮嘱道:
“闺女留给我记账的,你可别整坏了。”
徐如林打开笔记本,插入唐甜留下的U盘。
“徐总,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你指什么?”
“你们刚走不久,就有人来找那个女孩子,凶神恶煞似的。”钱万贯道,“其中有一个我听说过,就是那个光头强,城南区的人都知道他是‘碧水蓝天’休闲会所的金牌打手,杀人不眨眼,霸道的紧。”
“你想说什么?”
“那个女孩子是‘碧水蓝天’会所里的高级公主。”
“你要我别管闲事?”
“这帮人惹不得,他们背景很硬,据说跟城南区执法中心很熟。”
徐如林笑了笑,不再搭理钱万贯,眼睛盯着笔记本,竟似再也挪不开。
一年轻女子,黑发如云,白衣胜雪。
一如骄傲的白天鹅,在那纯净的绿色湖泊之中,摇曳生姿,风情万种。
舞出三分出尘,七分脱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