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喊什么?”顾不上羞愤掩面了,她急我也跟着着急。
对于我的问题,离槡未置一词,只是对着那半空中的画卷,袖手一抬。枫儿尖利的声音便直直入了我的耳。“木然!木然!木然哥哥你在哪里?”
木然玄衣的身影到底自那枫树中出了来。依旧是那样的身姿与容颜,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身体好似透明了几分,脸上也带了苦笑,“枫儿,看来我要失信于你……我就要走了。”
枫儿神色倏忽变换,惊喜瞬间转为惊惶,“走?走去哪里?你怎么能走?你说过要一辈子陪在我身边的。”她声音激动,话音方落便不管不顾扑向木然。可是,她扑了个空。枫儿纤细的身子就那样直直自木然身体里穿过……于她,未掀起一丝涟漪;于他,却被冲散了身形。
“怎么会这样?”枫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她看着木然,木然的身体飘飘然如棉絮。枫儿眼里的泪便落了下来。
“看,枫儿,我真的不能陪你了。”木然的声音也开始虚弱,“如今的我,连存在都是个问题。很快,这样的形体我也不能维持了。抱歉没能救回你的家人。”说到后来,他的声音低得听不见。
枫儿颤抖着嘴唇,“不……”
木然脸上的笑容,淡得看不见,“枫儿,再让我看看你,我怕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是你对不对?”枫儿倏然抬眸,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里含了刻骨的哀痛,“是你保护了这宅子对不对?”
木然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本就是这老宅中生出的精怪,自当同它共存亡的。”
“可是我们明明说好了的。你明明说可以跟我一起走的!你说了要带我去纵情世间的……”
“对不起,我……做不到了。”
枫儿的步子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纤细的背脊撞上粗糙的树干,“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我……”
“你说不出来了对不对?”枫儿的声音变得出奇冷静,“你都要消失了,还能走去哪里?”
木然眼中一痛,“你……都知道了?”
“是真的?你真的要消失了?为什么?因为我吗?”
木然眼中透着无限怜惜,“枫儿,别这样,你还年轻,日后会有人……比我对你更好。”
枫儿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会有吗?会有那样一个人吗?世间还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我?”
“枫儿……”
枫儿倏然抬眸,“不行!不可以!你不可以离开我,你一定要待在我身边!”
可是,使得老宅在那场火中留存,木然已拼尽了毕生修为。更有甚者,他的魂体也被烈焰灼伤。
画面陡然偏转,再次定格时,便是枫儿取出了祖传的子婴图。如火的红枫在风里纷扬,枫儿抱着那一副看似平凡的山水画,眼中含笑又含泪。“爹爹说,这画可以封存人的魂魄,永世不会消失。木然哥哥,住进里面去,你就不会消失了。”
木然变作了透明的手指在枫儿脸颊上逡巡。
“木然哥哥愿意吗?”枫儿仰着脸,脸上竟现出了天真的模样。
木然声音里带了笑:“能守着你,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只是,我魂体已损,恐会日渐消失心智。届时,我会伤了你。”
有清泪自枫儿脸颊流下,她却仍是笑着说话,“没关系的,只要能同木然哥哥在一起,枫儿什么都不怕的。”
接下来的故事里便只剩了枫儿。
如火红枫下,她展开了古老的画卷。空白的画卷上,她以自己的血写下了两个名字:
木然
枫儿
枫儿的鲜血不住滴落在那雪白画卷上,鲜红的血未溢出,却是随着那两个血红的名字,消失不见了。
这是一副会吸食人血的画卷。
枫儿的血流了三天三夜。
原来,一个人竟可以流出那样多的血。
她的生命伴随着最后几滴血液的流失,耗尽了。
那画卷则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它展开自己,于半空当中。雪白的画面中渐渐有了颜色,也有了图样。那是山水,是老宅内的一草一木;还有一个俏丽少女的娇俏模样。那,分明就是枫儿。
半空当中的画卷落下,一如戏曲落下帷幕。
子婴图将将落在木然脚边,画面展开,画中是一个舒眉浅笑的妍丽少女。木然的嘴唇开合得厉害,可他却未发出一个字。他神情怔怔,一张木然的脸破碎开来。他恢复了神智?他记起枫儿了吗?
一身玄衣的木然站在红枫树下,同样的景,同样的物,却已不见了当初的人。他蹲下身去,以手触摸画中女子清丽的容颜。他笑了,仿佛如此便是满足。
“多谢恩公出手相助。”朝离槡的方向抱了拳,木然转身便化作了一缕黑烟,入到画中央,与那画中的女子,长长久久,相伴。
我看得唏嘘不已,连大白扯咬我的裙角我也浑不在意。
“这画可真厉害啊!”我叹道,“如此这般,他们就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了吗?”
“子婴图乃上古名画,可锁生魂死魄。”那画卷又回到离槡手中,“只不过……”
直觉告诉我,后头那句话才是重中之重。“只不过什么?”一脚踢开碍事的大白,我急问。
“只不过时日久了,被锁其内的魂魄便要与画身合一,以充作滋养子婴图之功用。”
我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意思是说他们仍旧会消失?”
“是。”
因了昨夜的不安生,大白天的,我同离槡双双窝在房内。
离槡躺在床上,闭了目,养着神。他曲起一腿,黑袍之下,隐隐有黑色里衣现露出。他的手臂半搭在床沿,便有宽大袖袍垂落下来。那袖口与地面将贴未贴,看得我心神紧张口干舌燥。
每每想要偷窥离槡睡觉,我心内就会生出一种做贼心虚的诡秘感。这感觉太过违和,以至于我时常有贼心,而无贼胆。着实有些悲哀。
离槡睡着了,可我却精神着。了无睡意的我正跃跃欲试,试着将那子婴图拿到身边,细细琢磨一番。子婴图可探前世今生,别瞧我平时表现得大大咧咧,其实,对于空白的那一部分记忆,我仍旧是在意的。记忆虽是存于我脑海里的虚幻的影,可无论如何,它也是我的一部分。没了记忆的我,是不完整的。
此刻,房内静悄悄。隔着厚重的帘子,光线便有些昏暗。有几缕亮光自屋顶落下,将将洒在床边的桌案上。桌案上搁着离槡随手放置的子婴图。
我拉拉大白的老虎尾巴,示意它乖一些别出声。我呢,吞一吞口水,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眼看就要够到那画的边边一角。
其实,我也不明白了自己。看得出来,对这子婴图,离槡虽必得,却也称不上多在意。我想,若我向他开口,他也不见得会回绝我。可我就是欢喜这般偷偷摸摸,也不知脑中何处的筋骨错了位。
许是战兢,激动,我一个用力过猛,只听“啪”的一声,子婴图被我拽落在地。
我第一反应便是蹲身抱头,脑中百转千回,编纂着各种推卸责任的话。离槡睡前还嘱咐我要老实一些的。我没能老实成功,要不,说是大白弄的?
所幸,离槡未醒来。
额,这般大动静都未醒,离槡哥哥你梦中会谁去了?
抱头的我眼前出现一双虎爪子,爪子是大白的。一阵窸窸窣窣,我看见大白的嘴巴大张,嘴里叼着什么东西。
大白竟将子婴图叼进了嘴巴里!大白,你这是要逆天了么?
我小小幅度的“啊”了一声,许是这一声“啊”刺激到了大白,大白老虎脑袋一晃荡,只听轻微的一声“啪嗒”声响,子婴图落在地上。画轴滚落,画卷便展开在了我眼前。
我双手双脚趴在地上,细细看那子婴图。子婴图里是一片淡淡山水。在那高山之上,有一男一女的身形若隐若现。可一眨眼,男女的身形便隐了去。再凑近了看时,人倒是又出来了。同样也是一男一女,可是……可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隐隐地,我看见那一对男女立在树下,浓密枝丫遮挡了他们的身形。他们脸容模糊,恁凭我再如何凑近,仍旧是看不清。
画中的男女姿态亲密,宛如一对神仙眷侣,让人艳羡不已。
这时,大白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老虎嘴巴一张,落下口水无数。这些口水又大半滴落于铺陈在地的子婴图上。
我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大白,又僵硬转动脖子,去看沾染了大白口水的子婴图。
大白的口水……
我从未曾想到,大白的口水有这般强大的腐蚀能力。那画上的墨色晕染开来,染黑了画中雪白的边角,也浸黑了大白的口水。眼看着画中的人与景以双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模糊开来,我傻了,漂漂亮亮的一幅美图,就这般给……毁了?
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憎恨大白的口水。大白,你的口水是万恶的源泉。你让我如何同离槡哥哥交代?啊?一想到离槡哥哥会拿一张屎黑屎黑的脸看我,我就想撞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