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宁
见面,她就同他吵了一架。
后来想想,实在说不清楚怨谁,吵架的时候,都在指责对方态度不好,但当时作为乘客,她坚定认为错在他。
一上车就去了补票的7号车厢,补卧铺的人已经在小小的补票台前挤得水泄不通。夏末是出行的好季节,西宁回来的车本就是热线,她略略娇小的身体一下就淹没在拥挤的气味,和身形高大的一群男人中间。他们的手臂越过她的头顶,一个一个在她前面拿到了卧铺票。她烦躁起来,忍不住喊,能不能先来后到啊?但压根没有人听她,终于等到列车长接过她手中的钱时,她已经站在那里被挤了近一个小时。
补了3号车厢的硬卧,拿着票,她拎着硕大的行李箱艰难地穿过几节车厢,终于气喘吁吁地站了了4号和3号车厢的连接处,已经疲惫地再也迈不动步子。
车厢里散发着阵阵方便面泡开后的气味,已经是午饭时间。她喘了气口气,过了连接处,几步之遥就是目的地了。
却走只了两步,路过敞开的乘务员室时,她被一个声音阻拦了。听到对方问,喂,你几号的?
她站住,转头,看到狭小的空间里,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正一边咀嚼着饭菜一边看着他,面前窄小的茶几上,放着一份已经吃残的盒饭。
男人略瘦,眼睛小小的,有些微微秃顶了,坐着也能感觉到身高的优势,眼神说不出是厌烦还是疲惫,边问她边肆意地吃着东西。
她忽然有些生气,原本就为补票烦闷,又碰上这样的称呼和眼神。且根本不知道他问什么,于是没好气地回,什么几号?不知道?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落在她眼里,明显是不耐烦。听到他又说,我问你是几号?
她的脸也冷着,但想了他问必定是有原因,或者是换牌吧。于是低头看手里已经捏皱了的车票,只写了车厢和下铺,有“补”的字样,并无卧铺号。又抬起头答,不知道几号?
他终于停止了咀嚼,将一口饭刚填上的饭硬硬咽下去,一把将她手里的票拿过来,看了一眼,瞪她,不写着4号吗?什么叫不知道?
她的火也蹭地上来了,嚷,当然是4号,是6号我能往这走吗?谁知道你问的是车厢还是卧铺号?
他说你什么态度?这么厉害干吗?也蹭地站起来,足足比她高了一头多,然后忽地伸出手来。
她的心一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本能闪躲了一下,说,你什么态度?有你这样对待乘客的吗?
他却是伸手将挂在墙壁上的黑包拿下来,打开,一边拿了她的车票换牌,一边又瞪她,我怎么对待乘客了?问你话还不说?脾气大得不行?
有你这样问的吗?我脾气大还是你脾气大,没见过你这样的乘务员……她接了牌,扫了一眼。心里还是气,口中也没有停下。
两人声音渐渐高起来,她忽然喊,我投诉你!
随便你!他也不示弱。两个人都当真地生了气。旁边的乘客听到争执围过来,一个年轻的军官走到两人中间将他按下,说,师傅,先吃饭吧。然后拿起她的箱子扯着她朝4号车厢里面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回头发火,心里越来越气,一个大男人,原本就没有道理,还跟她一个女孩子吵架,没完没了的。
但争执终究算是平息,她将东西放好,把自己摔在卧铺上,原本上车前就有些饿了,这样一挤一闹,竟然什么都不想吃了。想想,气饱了。
埋头生气的时候,他从车厢里过了两次,一次打扫卫生,一次给下站下车的乘客换票。她看到他,眼皮都没有抬,他更不说什么,在她眼前把卫生收拾了,站起来离开。之后有段时间,没有看到他。休息了会儿,她的火气也渐渐消下来,拿着杯子去接水。
却又看到了他,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他正站在那里抽烟,神情有些贪婪。必定是个嗜烟的男人,随意一扫,可以看到他的手指有些泛黄了,另只手里捏着烟盒。他抽的“白沙”,她认得那种烟,三块钱一盒,最普通的香烟,在公司,只有看到门的大爷才抽。
他也看到了她,面无表情,一口烟幽幽地吐出来。
她回去睡了一会儿,天就渐渐黑了。她起来吃晚饭,是自己带的面包和火腿。对面的两个男人在喝啤酒,吆喝着有些吵。然后她又看到他走过来,看到空的啤酒瓶,沉默地收进另一个袋子。离开后,她听到两个男人说,现在的列车员也够可怜,工资低,又累,一个大男人还要干女人的活,铺床叠被的,现在连啤酒瓶子都收了卖钱……她的心忽然有点说不出的感觉,想起刚才高高大大的他弯身拣那两个酒瓶的情形,忽然就不想怨他了。
喧闹终于停止,到了熄灯时间。
她躺下来,希望尽快入睡,到站是凌晨4点,不合适的时间,却没有办法。片刻,听到隔壁传来说话的声音,夹杂在火车和铁轨摩擦声中,倒也听得清。
好像是他,和那个劝解了他们的年轻军官。两个人聊天不再讲普通话,都是地道的济南口音。她听到他们说到抽烟的问题,好像军官劝他要少抽烟。他说,这么枯燥磨人的工作,一条线,来来回回地跑,一跑就是十几年,几点路过哪个村子哪个门都一清二楚了,不夸张地说,住在铁路边上的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这样的日子,不抽烟还不疯掉。然后是他的笑,自嘲般地,无奈地。
也是。军官附和,跟着叹口气。他又说,20几岁就跑车,跑到现在了。以前老跟人吵,还动手,那时候年轻气盛,在车上,什么人都碰,有时候也讲不了理。现在好多了,制度也严,真被乘客投诉一次,一个月就白辛苦了……她侧过身去,下意识地,用被子掩到了耳部。她想他并不是说话给她听,她只是不想再听下去。
过了会儿,她睡过去。
是在到站半小时前被他推醒的。也算不上推,他在轻轻扯她的被角。看到她醒了,神情淡漠地说,换票了。
她应一声,坐起来,清醒过来,在裤兜取了牌给他,换了车票,重新塞进裤兜。
他依旧面无表情,把牌放好,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叮嘱,小心点,最近扒手比较多。
她一愣,想说声谢谢,却没说出口,毕竟几个小时前,他们是争吵着见面的。
在灯光暗淡的车厢里坐了片刻,看到车窗外的灯火,列车已缓缓驶到她熟悉的城市。
站起身来收拾了行李,等着火车停下。看到他熟练地开车门,放梯子,许多乘客和她一起在他面前下车,离开。
通过地下通道后,她淹没在出站的人群中,然后随着人流挤到车站口,习惯地伸手拿票出站。手伸进裤兜,心就是一沉。下车时还饱满的裤兜,竟然空无一物。她一直有将钱夹放在裤兜的习惯,并不曾丢失过,这次,却真是大意了。
明知不可能,还是退到一边把所有的包和兜都翻了一遍,却更加悲哀地发现,不仅钱夹,连放在另一边的手机也一同丢掉了。
说不出是慌乱还是愤恨,还有一丝懊悔,他明明叮嘱了她的,她却还是大意了。那一刻,在复杂的感觉中,竟不由,对他生出一丝的感激来,只是感激很快就被眼前的困境淹没了。钱夹和手机丢了都是小事,问题是,现在,她没有票出站。
面对两个检票员冷漠的目光,她渐渐语无伦次起来,她知道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他们看到的各种逃票的人太多了,即使相信了,也不会同情她,他们的职业不允许他们有过多的同情心。现在需要做的,是在质疑的目光中,补一张全程票。可是她不仅没有钱,甚至没有电话求助。
他们却坚持不放她走,分辨着,她的眼泪终于下来了,乘客已走尽,站内只剩里头。那两个人丝毫没有被她的辩解打动,再她又说到她真的是被偷了时,一个人说,谁能证明啊?谁证明你被偷了,谁证明你买过票?连声的追问中,她一着急,没有说出话来,却听这时身后有人说,我可以证明。
有些熟悉的声音,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真的看到他。竟然是他,以高出她整整一头的姿势站在他面前。神情依旧是淡漠的,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他的两个同行用同样质疑的目光看着他。他不慌不忙地取出工作证来。我是这个车次的乘务员,她买的票在我的车厢,上来我还跟她吵了一架,下车前我亲手给她换的票。
两个检票员中的一个怔怔地看着他,车都开了,你这趟,还不白跑了。你下来给他做证明,她是你什么人啊?亲戚吧?
他笑笑,并不答,只说,工作我托给同事了,我坐下个车次回。如果你们相信我,就让她过去吧。
她听着,竟然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他会出现,把工作都丢下了,只是为了来给她做证明。但是,他如何知道的?她分辨不出,抬头看着他,她的眼睛一片朦胧。
他也看着她,慢慢地说,很抱歉姑娘,下车时,我看到有人偷了你的东西,不是一个人,是几个人。我没有告诉你,你离开了,可能再不会坐这次车,可是我还要在这条线上继续跑,五年,十年,可能二十年,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以后,会好的……她摇头,眼泪哗啦哗啦掉下来。她如何还能指责他当时没有站出来,指责他不够勇敢呢。他连这些,都无须为她去做。他说得没错,他们是以吵架的方式见面的,一次太过寻常的萍水相逢,转头谁都不会再记得谁,即使带着怨怼也会轻易忘记。他过着这么枯燥的日子,青春和热情都在无休止的路途中消失,要担着生活的艰辛,每天面对各种面孔各种人心。他有他的小自私、懦弱和坏脾气,可是他有他良心和道德的底线,并自我约束和遵守。
他们放行了她。在出站口的这一面,她再回头,看到他,只是他高而微瘦的背影。而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连声谢,她都忘记了对他说。
站在凌晨4点的站前广场,眼前闪烁着她说熟悉的城市灯光,不远,就是家了。站在那里,握着他刚才硬硬塞给她打车的20元钱,她在微笑中,再度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