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志宏
老吴是一名船工。我到单位报道的那天,就是坐老吴的船上岛的。
他对谁都微微一笑,脸上皱纹沟壑似的深,皮肤黑如涂墨,一袭灰色工装常年不换,衬得人格外沧桑。老吴到底有多老,我无从猜测,问他,却是满口的余干话,听不明白。
单位没有单身公寓,我住进男生宿舍楼205室,与我比邻而居的是一伙年轻的教师校工,整个二楼颇有些热闹。而老吴就住在一楼103室,这是我在一年后才知道的。近在咫尺,却不知,的确有些滑稽。
上班一年后,我每晚都要到夜校去上课。渡口停摆是在晚上9点,而我下课也是这个时间,为了能坐船回岛,我请求老吴延长20分钟。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得知路程有20来里,还嘱咐我骑慢点,注意安全,解释说,不管多久,都会等。老吴真是一个善良的老头。那一刹那闪过的念头,让我记忆至今。
当晚,我帮老吴收桨,系船,然后一同上岸,返回住处,才知道他就住在楼下。怀着好奇的心理,我走进老吴的屋子,一肚子的惊疑:这怎么能住人呢,只能叫鼠窝。满眼都是课桌板凳的断腿残面,废弃的铺板和旧办公桌等,累积起来高探天花板,一条窄巷通向床和灶,那是简单得不能简的卧厨双用房。老鼠上窜下跳,一路欢歌。
老吴是兼职木工,寒暑假里,帮着修理破课桌破椅和破门。那废旧木料是修理的材料,也是老吴的燃料,靠它煮饭炒菜和烧水。
我不禁感叹了一句:“你这儿好挤啊!”
“你是第一个来我这儿的老师。” 老吴先是答非所问,然后才说,“都住了二十来年,惯了。”
1998年2月26日,我爆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腰疾,疼痛难忍,三天不能动弹。后来在省中医院治了一段时间,症状缓解,但没有根治。这天,老吴突然敲响我宿舍的门。他说:“陈老师,我给你整了一张木板床,要不要?你睡的钢丝床对腰不好。”——他居然在关心我的腰痛。
老吴给我送木床,这是我料想不到的。很多邻居来玩,问及床的来由,纷纷要老吴再帮忙整一张,但都没有成功。
夜校上完之后,单位就不行了,学生比老师还少,为了盘活人才,领导出台政策,扣除奖金和170元工资,保职保薪放教职工自寻活路。我选择离岗坐在宿舍里写作,心想,也许专职写稿能弄出点名堂来。然而,事与愿违。
枯涩。烦闷。痛苦。是惯常的状态,常常下笔无言,空坐半天。这时,我就会到渡口去,坐在船上,和老吴聊天。
我向老吴诉苦:“写不出东西来,稿费就没有,不如回去上班,每月还能多挣几个钱。”
打死我也没想到老吴会说出这么一番颇有深味的话来:“既然你选择写稿,就要再坚持一下,说不定下个月,或者下一年情况就好了呢。就像我划船,刚开始也觉得累,觉得没意思,现在不就好了吗?至少比在农村划得来。”
一个沧桑的老人,一番掏心窝的话,以及一把划出水花的桨,一一走进我的生命里,不选择坚持,都不好意思见老吴了。后来的情况与老吴所言非常吻合。我一直把老吴的这番无意也无心的劝导,当作他对我最大的馈赠。
我的日子舒坦了,也处了女友,自己在宿舍一角弄饭,这期间老吴应邀来玩过一次。他跟我巡看了一遍屋子,一遍遍夸赞我和女友勤快,会收拾屋子,还说,铝锅盖不好,砧板太大,不好放。在女友面前,他很不好意思,水都没喝,就走了。
不久,老吴在例行检修木船的时候,摔断了腿,那时,我在一家报社做记者,忙于采访,对此事一无所知。当我回到205室的时候,邻居给了我二样东西:一个圆木锅盖和一块圆而有把像极了逗号的砧板。他告诉我:“这是老吴给你的。他摔了腿,昨天他儿子把他接回余干了。学校没钱,把船也停掉了。”
没来得及和老吴道一声别,他已匆匆踏上归程。到现在,我也不知他家住何处,只知道他和吴官正书记同是余干老乡,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叫他老吴。
他留给我的圆木锅盖和逗号砧板,我一直在用,那张木床板已转赠给妻弟,他的那番船上话,于我而言,仍有激励和鞭策的作用……所有的这些,都是这个爷爷级的老吴予我的意外的馈赠。
它们见证了一段纯白如玉的忘年交,多少年了,总让我无法释怀,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