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宁
印象中,他该是个羞涩懂事的孩子,却怎么都没想到那天在课堂上,他会忽然一拍桌子指着旁边正窃窃私语的一个男生说,你他妈的混蛋,不许你说她……言语极为过分。
我和一班几十个同学同时怔住,然后迅速反应过来,许莫,你给我站起来!
他站起来,却依旧看那个男生,极愤怒的眼神。
站到后面,我说,不要影响别的同学听课。
他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在我凌厉的注视下又忍住了,抿着唇,赌气一样推开凳子走到了教室后面。心情原本不好,好好的课堂又出这样的事,我根本不想去过问原由。
一直让许莫在站了大半节课,心里犹自气恼着。他就那样倔强地站着,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眼睛看着窗外,似乎比我更加愤怒。
下了课走到他面前,许莫,我不想知道为了什么,写份检讨交过来,写不好以后不要来上课。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转头愤愤地离开了教室。听到身后有男孩子起哄的声音,心里越发混乱,这些读了大学的孩子,很多时候真是不知好歹的。有时候仅有尊重也是不够。比如许莫的这种作为,也真出乎我的意料。
那天晚上,呆坐在学校宿舍的桌前,无端地,想起初见许莫的情形。
他是最后一个来报道的学生了,穿旧的衣裤,边角都有了磨损的痕迹,短头发,偏瘦,黑黑的肤色,行李再简单不过,一只黑色的提包,那种包,城市里已经看不见。显然家境是极差的。
我接他的通知书,我说以后我是你的英语老师,也是你的辅导员。他低低地叫我一声老师,目光却并不闪躲,看着我,似乎有丝惊讶。我看了他的资料,许莫。来自陕北。农村的孩子读书晚,或者是复读过,21岁了来考到这所大学。叮嘱他一些事项,他点头,不再说话,跟了负责的学生领取宿舍钥匙,走到转弯处,又回头看我一眼,或者是错觉,觉得他的目光,似是一种亲近的温情。
之后很少留意到他,他坐教室靠后一些的位置,似乎也不怎么爱讲话,一些日子后,许多学生会过去找我交谈,他都没有参加。偶尔可以看到他站才球场边看校对的学生打球。看到我,目光先是慌乱,继而便似是那种渴望的亲近,低低地叫一声老师,并不像大学里的学生,更像个小孩子。
和他较近的接触是举办秋季运动会时,因为要统一着装,学校收取服装费,都收过了,许莫没有交过来,负责的同学说,问他,他总说忘记带了。我不是个对生活太迟钝的老师,立刻反应过来他是没有钱,便不动声色地替他垫付了,钱本来便不多。然后找了同宿舍的学生了解,才知道他生活的困难,每个月的生活费用不超100元,还是自己平时打工赚来的。心里有些难受,又顾及他的自尊,没有找他来过问。
谁知道开过了运动会,许莫竟将钱夹在教材里还我了。附了张纸条,。只五个字:老师,谢谢您。我知道他的感谢是真心的。我让同学旁敲侧击地问他为什么不申请学校的补助,他让同学告诉我,他能负担自己,他是大人了,他不需要救助。
那以后,我会不经意地留意他,那个自尊心极强的农村孩子。许莫算是个好学生,也刻苦。忽然会犯这样的错,冷静下来,我也知或者事出有因,但无论什么理由,我不能容忍一个已经成年的学生在公共场合这样地放肆。他不应该。
许莫的检讨第二日便送了来,他放下,朝外走去。我在后面喊住他,他回头,看我。
现在告诉我,为什么?
许莫抿抿唇,不做声。我看着他,好半天,他小声说,他在背后说别人坏话。
谁所以值得你这样冲动?女孩子?
许莫的唇又抿起来,倔强地,不肯再臣服的。
我摆了摆手让他走,既然不肯说,不问也罢,是允许有隐私有秘密的年龄了。只是,贫困的许莫,我想不出他会在这样的生活里,也为感情动了心?这样的年纪,感情,海誓山盟,地老天荒……心忽然就沉了下去。当初,也是这样的年纪,沈也许了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却不过10年,他当过去所有的承诺为虚无,一句话,没有爱了,便要我在一纸离婚协议上签下名字。
我不!
我们各自僵持,争吵,冷战,摔砸,家已经再不像家,可是我不肯放手。沈只当我是在拖延他,却不去想我根本是不想离开他。如此一边是感情的千创百孔,一边是工作的繁杂忙碌。我知道为人师表这几个字的分量,所以不允许自己将生活的凌乱情绪带到课堂上,但强做的笑颜偶尔也有坚持不下的时候,因此有学生频繁问我,老师,你好像不舒服?好像心情不太好?好像……还只能是笑,装着若无其事,心里希望他们都听话,真的懂事,不要再给我增添更多的烦扰。如果不是如此,也许我会采取其他方式,不会再让一个22岁的男子汉在这样的情形下站着,并写检讨。
那天的事,以检讨了结,我没有再提。到底许莫并不真的让我讨厌,谁知道只过了几天,许莫却又惹了事端来,他竟然用切纸刀划烂了一个女生的衣服袖子,好端端的衣服给人划得七零八落,那个漂亮女生并非心疼衣服,而是被他的举动吓得大哭,又跑不了,被许莫扯住不放……重重推开宿舍的门,许莫正拿着那把刀子恨恨地切着桌面,我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将他扯了起来,有给他两个耳光的冲动。许莫一抬头,眼神慌慌的,又突然泛出了温情,像看到亲人。我将他狠狠推开,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莫的唇习惯地抿起来,不说话,低下头,手里却还紧紧握着那把刀子。愤怒中我伸手去夺,他一闪,我的手划到刀刃上,感觉一痛,血刷地流下来。
老师。许莫一把将刀子扔掉抓我的手,老师我错了,我再不敢了。
比我高半头的男生,弯下身来紧紧按着我流血的手,竟然呜呜地哭了。
看着他因为哭泣而抽搐的肩,心慢慢软了下来,颓然地坐在床边。许莫慌乱着拿了毛巾裹我的手指,我推开他的手。许莫,我还是不想问你为什么?你是成年人了,可是我想问你为什么会这样做?男人欺负女人很可耻你知道吗?
我错了。他擦眼泪。我再也不会了,我发誓。
发誓?心又是一疼,男人的誓言?
叹口气,许莫,家里来送你读书不容易,好自为之吧。忽然疲惫地什么都不想再说,站起来走出门去。许莫在后面喊了我一声,没有回头。那一刻,我不想再看见他。
那次,许莫被记了过,我没有替他求情,那是他为自己的过错付出的代价。
之后一段时间,许莫异常地安静,更加听不到他的声音,操场边上也再看不到他的身影。偶尔在课堂上扫他一眼,目光一碰,他就飞快地躲开了,来不及靠近。我没有更多的心思过问他,沈已经将离婚起诉书交到了法庭。
周末的晚上,回去取衣服。虽然已经搬出来住,依旧将许多东西留在家中,按时回去拿。心里抱着奇迹般的幻想,想哪一天打开门,沈用曾经的温柔对我说,亲爱的,你回来了?
然,只是幻想。只走出校门不远的路口,沈讲我拦住了,手里提着一只提箱。
回去拿衣服对吗?不用回去了,我把你的衣服带过来了,你还需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送过来。或者我离开,什么都留给你,只要你肯……我不肯。心已经在类似的疼痛中渐渐麻木,意识却是清醒,我有多么不甘心,这个男人,10年的爱,他说不要就不要了,那么彻底。
他将箱子递向我手中。陈宇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也都受过高等教育,理智点好吗?
我不说话,拒绝接他手里的箱子,我只是平凡的女人,即使到了一百岁,也还在意真心付出过的感情。
这样来来回回地推拒着,顾不得是否有人走过有人驻足观看。他终于没了耐心,一把扯住我的胳膊,硬硬将箱子塞给我。两人都赌了气,动作生硬起来,他一抬手,胳膊抵在我的下巴上,我踉跄着向后退去。
没看到这个时候许莫从哪里出现,他忽然就冲上来一把扯住了沈,用了那样大的力气将他狠狠掼到了地上。沈本能地跃起来揪住许莫,在我的震惊中,两人撕扯到了一起。围观的人乱糟糟的,有人开始拉架,我跟着手忙脚乱地去扯,却扯不动两个失去理智的男人中任何一个。听到许莫愤怒地喊,让你打我老师,让你打我老师……心在许莫的喊声里缩成了一团,眼前的一幕就凌乱起来,当许多人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扯开时,沈的眼镜被打碎了,衣服也破了。而许莫,手背和嘴角都流了血,沈几乎比他健壮一倍,做过健身教练,许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想去扯沈的衣服,也想去许莫嘴角的血,手僵在了半空,却被沈一把甩开。陈宇,咱们法庭上见吧。推开围观的人愤然离开。
人群慢慢走散,站在那里,身边只剩了许莫。他试探着,小声喊我,老师。
我抬头看他,心疼地拿了袖子擦他唇边的血。许莫,你怎么在这里?
他又抿住了唇。
告诉老师。我的手停留在他柔软的唇边,心里开始觉得疼痛。竟然是他来保护我,一个做我学生的男孩,一个我生命中路过的陌生人。以这种方式。
许莫慌起来,躲开我的手,抬起自己的手试图擦嘴边的血,却看到手背上的血,又匆忙地放下了。
你跟着我是吗?不会是碰巧,我想,这个孩子到底想干什么?
好半天,我看着许莫,他不说话,我一直看。终于,他点点头,对不起,我是。许莫坦白,那天,因为那个调皮的男生说我更年期提前一样总是板着脸,他在课堂上骂他。因为那个女生说我的老公不要我了,他用刀子划人家的衣服,因为他看到沈打我,他和沈拼命……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我像他那个为了有钱供他读书,早早嫁了人的姐姐,因为我曾给过他一套衣服的帮助。因为他知道我不快乐,所以他担心,常常跟着我……于是在2005年12月26日,我结婚6周年的晚上,站在寒冷的街头,我就这样知道了世上还有另外的爱。还有许多的爱。我曾在刚才的某个瞬间里,以为他心里有极端的感情,以为他对我,有另外的想法。可一切不过这样简单,不过因为他爱我,在心里,当我是亲人是姐姐。所以拿了他那颗全部的心来疼我维护我保护我。
慢慢将许莫拥在怀里,抚摩着他毛茸茸的短发,轻轻唤他,弟。泪就暖暖地流下来。
3天后,我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神情从容。沈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我笑笑,转身离开。这么长时间,我一直以为失去沈就失去了全部,现在我知道,这个世上,其实还有更暖的手,还有更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