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姐购了市区湖边的花园洋房,复式,前后露台,楼前即游泳池,还有西班牙风格会所,找关系拿VIP号才好容易订到。姐在上海,难得回来,希望父母去住,然而,观其色,察其心,父母却不一定如我们想像的与亲戚羡慕得那般开心。至少,这份开心远不如房价指数。
父母舍不下旧居。旧居生活便利,院门外是早点店,菜贩将各色蔬果一路排开,就地还价,拎上走人。还有院中邻居,几十年处下来,虽免不了鸡零狗碎,流短飞长,但自有份亲切。
院墙外的老街居民逢喜丧还存吹打习俗,有时清晨四五点高亢唢呐骤然响起,惊心动魄,凄惨中又常充满啼笑皆非的荒诞——当乐队奏响《党啊,亲爱的妈妈》《潇洒走一回》之类。路旁若再搭起流水棚办酒更要人的命,白幡、花圈、被单,一条街喧嚷,被堵的车抓狂按喇叭,自行车杂技般七拐八绕,天哪,真叫一个闹!
闹归闹,此地生活便利,设施齐全,便于亲友们串门,临时叫袋米叫箱啤酒去院外“老何食杂店”即可。院中,近四层楼高的高壮白兰,五六月开碗大白花,芬芳暗涌,院子一角以瓦盆等驳杂器皿种了不少植物,品种虽贱,绿的葳荑。
而湖畔新房,因属“高尚版块”,风景虽好,但人烟稀少。临湖大道曲径幽深,水路十八弯才能弯进24小时保安的高尚家园。现只通了一路公交,还不直接到楼盘——当然,售楼小姐说了,住这片的业主谁还坐公交?她的讶异表情让提此问题的客人顿生愧色,只嗫呶,“那家里要买个东西啥的……”,“有超市啊!”,当然,这种地段开发商不会建个人声喧腾的自由市场,步行十几分钟处有个正在建的大超市,音译名,和那些叫“好又旺”的小超市不可同日而语。除此外,楼盘附近当然也不会有地摊、米粉汤店,逢喜丧更不会吹吹打打,吹得一条街不安生,各自在防盗门后哀乐自便吧。
再说父母旧居,念及搬迁之事近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桩桩件件,从父母结婚置办的红樟木箱到泡菜坛罐,更甭提他俩人在楼顶费心辟的菜园,一砖一土,一架一棚,连同楼顶养着的猫咪,全凝着他二人心血与乐趣。这么个雍塞着多年光阴(无需物管费)的家,少有父母能忍心舍下的,包括我和姐的初高中课本,十几年前旧书刊,还有旧画框,花瓶,桌凳,白毛女造型的台灯,八十年代的SONY收录机……家里物件捡不清,理还乱。即便有愚公移山之精神,没个三五年也清理不完,因东西还在随日子不断繁衍。且就算某日清理打包完毕,也不可能搬至新居——那么排场的房子是用来搁品牌家具之类的,应尘埃不染,地板锃亮,若往里塞乱七八糟,别说外人看着要暗喟“糟蹋糟蹋,罪过罪过!”,自家也觉着对不住房价。
所以基本上,可能实现的就是喜新不厌旧。搬归搬,旧房仍留着,不售不租,连同满屋物件,供父母做个念想。想回时,仍回来住阵子。楼顶菜园,只能任其蔓杂——一个国家与文明都会变作遗址,一方菜园荒了又如何?
方案暂定,但不知真迁时,父母不舍之情有多深?那是要他们挥别一段几十年的岁月,辞别105平米,不,是105立方米满当当的记忆!孩子在那里长大,他们在那儿老去,日子在那儿一点点夯实。
母亲在姐付完房款的夜里辗转,那尚在建的华屋倒像建在了她胸口。这份心意她不便拒,儿女也是希望他们过得更有“生活质量”——想想吧,湖畔垂钓,林荫漫步,午后喝个茶,月夜推个杯,这才当得起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啊!
但有时喜欢这东西真没法用世值衡量。你送出玫瑰,收的人没嗅着花香,却可能被刺扎疼。因着孝与爱的名义,父母哪天总要迁的,还要欢喜着迁,敢叫日月换新篇,而今迈步从头跃的架势迁,不然叫人扫兴……但谁又知旧屋中那桩桩件件被我们视作敝履之物,对父母有怎样切肤之情?
常常是这样,出于爱要对方摒弃的,偏是对方心心念念搁不下的,像省俭长辈的盘中剩菜,为健康起见,你抢下残羹泼入泔桶,其姿势豪爽,凛然,出于爱不容分说的驱使。可你的豪爽有几分,他老人家的痛就有几分!其身心之受损甚于吃残羹。下回,他千方百计地避开你吃,或在你夺下盘子前,几口将残羹吞了,好险噎着。
以爱之名,人首当其冲想做的往往是改造,把自个认为最好的东西让对方领受。如对方不受,或受之不乐,给的人不由愤然委屈——我为你好啊!那么老沉的心意,端得俺肱二头肌发酸,你怎能不欢喜接过?
爱常就这般走向了专制。以爱之名,我们有时流于武断而不自知。因为付出了!付出了就该有所回报,得到认可,得到受者讴赞——与我们付出等价的讴赞。
真爱谓何?爱的方式有多种,归根结底可能有两种,一种以爱者为中心,另种以被爱者为中心。多数人,在爱时无非还是强调了自我。
爱,与付出手笔没关系,与你心意的隆重没关系。爱,就是让对方自在。不妨,爱得柔软点儿,贴切点儿,通融点儿,这往往比爱得慰为壮观(却强硬)更接近爱的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