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宁子
受惊的兔子和愤怒的小狗
那时候谁都不知道,我和他,每天都在暗下里进行着怎样“残酷的战争”。我们各自像受了惊的小兔子,充满敌意地防范着对方,又像被激怒后竖起尾巴的小狗,时时准备着侵犯。如果我稍有疏忽,坐在教室里拿课本的时候,有可能就会抓到一只足以让我惊叫两分钟的毛毛虫。而他,鬼知道大冬天一脚伸进装满了冷水的鞋子会是什么感觉。而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也要提高警惕,以免朦胧的光亮里冷不丁出现一张鬼脸。当然,他的被子里也难说会不会有一些小石子什么的出现……那时我们是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互相仇视的孩子,我的妈妈是他的继母,他的爸爸是我的继父,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在他14岁我12岁的时候,被我们的父母硬硬地放置在了同一个家里。
他姓冯,叫冯凯,我讨厌这个姓,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妈说,叫小凯哥哥。我白他一眼,说,“二马子”,真难听。妈拿我没办法,我没有了爸爸,又是个女孩子。她只能说,唉,你这孩子。就算了。他的待遇就没我这样好,在叫了我一声“糖包子”之后,他爸的巴掌就落到了他的脑袋上,清脆有声。我并没有幸灾乐祸地笑,只狠狠地说了“活该”,转身进了我的房间,关上门,然后趴在床上慢慢地哭了起来。
我很爱我的姓,很小的时候,我说我姓大唐,好像我是大唐最受宠的公主一样,它是最疼我的爸爸赐给我的,爸爸不在了,我更加不能容忍任何人蔑视这个字。
那天晚上我坚持不吃晚饭,冯凯被他爸罚站到很晚,就此,我们的“梁子”正式结下了。
我们的战争,是一场恶性循环
我不是很烦冯叔叔,他的眼神很像爸爸,暖暖的,缓缓的,声音也像。并且,真的对我好,他买很多我爱吃的东西,带我去爸爸曾经带我的公园,他还为了我罚一次次冯凯的站,要不是妈拦着,他肯定会狠狠打他。我甚至想过了,等有一天,我会叫他爸爸,可是我希望那天冯凯不在家里。冯凯对妈妈好像有一些防备,但没有明显排斥,因为妈妈对他也好,有时好得让我生气。在这个家里,只我和冯凯是对立的,每次吃饭的时候,我都一边嚼饭一边嘀咕:二马子、二马子、二马子……他的嘴也一刻不停地动着,我知道他在说:糖包子、糖包子、糖包子……冯叔叔和妈妈慢慢地拿我们很无奈,妈说,天生的一对冤家。
想想妈说的也对,虽然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冤家,可是我和他的敌对,好像是本能的,没有任何原因的。其实冯凯并不难看,他个子高,脸的轮廓像冯叔叔,眼睛亮堂堂的,比我们班里的男生好看。他学习也好,我确定他聪明,因为他并不用功,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踢球上了。妈几乎每个月就要给他买双运动鞋,只要他回到家里,满屋子就会充斥臭脚丫子的味道,我抗议,冯叔叔就会按着他的脖子洗脚洗袜子。
我和冯凯的挑衅,就像一个恶性循环,那晚当我再次控诉他的袜子难闻时,冯凯终于忍不住恨恨地对我说:“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吃我的袜子!”我立刻把这话传给冯叔叔,他又一次“荣获”半小时罚站的“奖励”,后果是第二天早上,我刚写好的作业不翼而飞。我大哭一场,他挨了两巴掌,并不准吃晚饭。
有时候算下来,这样的交锋中,谁都没有真正占到便宜,可是停止不下来。
我们就这样一边生活一边成长一边彼此敌对和伤害。常常被撕掉的作业本没有阻挡我取得好的成绩,而常常被装满凉水的鞋子,也没有阻挡他继续长高,球也越踢越好。因为成长,我们的心思越来越多,再也不会当着大人的面发生冲突,甚至有一天,他开始当着我妈和他爸的面叫我“妹妹”,当时妈一脸的惊喜,几乎要流下泪来,只我知道,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里藏着怎样的“阴险狡诈”。我的智慧并不输给他,当即就叫了他一声“哥”,但听得见自己的牙齿碰牙齿的声响。
那天起,我们的斗争彻底地转移到了地下。方式也越发地多样了。我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定要仔细藏好我的书包,毛毛虫已经吓不到我了,可是上课找不到课本总是很尴尬。而他的鞋子和足球,也需要抱在怀里睡觉,如果早上找不到一只鞋或者忽然发现足球憋了的情形,一定像做噩梦……白天当着大人的面,我们都会笑眯眯地看着对方,让他们安慰。
告一段落的战争,我们都没有赢。
我们就在这样搅尽脑汁地彼此“折磨”,在这种“折磨”中度日成长。
三年后,冯凯终于考取了以足球出名的那所高中,因为离家远,要住校了。我像庆祝节日一样,在我的屋子里挂满了彩色的气球庆祝他的离开。他却将自己所有的东西全部打了包,带去了学校,用他的话说,连空气都不给我留下。
妈和冯叔叔去送他,我将一双崭新的球鞋递给妈,是冯凯一直想要的“耐克”运动鞋。妈感动地拥抱了我,我偷着笑了,那双鞋子左脚42码,右脚41码。我就是要让他空欢喜一场,作为我们战争告一段落的终结。
在他们都离开后,我兴奋地朝床上一躺,身体却猛地塌了下去,床的一端,竟然让他错开了。好在有惊无险,除了手擦破点皮,我没有受到什么其他的伤害。那一刻抚摩着疼痛的手掌,我垂头丧气,才知道这一段落的战争,我们都没有赢。
但,终于可以不再时时看到他那张英俊却充满坏笑的脸。
以后冯凯每隔两周回来一次,好像我们都有些疲惫了,很长时间没再做什么动作,但会想办法拒绝见面。他回来的大多时间,我总有借口不在家。那双号码两样的鞋子,他始终没有提,床的事我也没有要冯叔叔讨公道。也许是长大了,我对自己说,不相爱便做陌生人吧,何况,本就是陌生人,我想我们之间,其实是承当不起兄妹的,又没有血缘。
冯凯读高三时,我也16岁了,不再抵触他,但是沉默。偶尔也会看他一眼,如我同学所说,他真是英俊,脸上没有坏笑的时候,英俊得很彻底。可是陌生,当我们不再正面敌对,反而更加陌生。
没有用心去叫的,都不是真的
那个周末,是他回来的时间,我在家不远的街中溜达,慢慢地走,冬天天黑得早,街灯亮起之前,城市是暗的。转弯的地方通往住的小区,有一小段刚刚拆迁过的废墟。因为熟悉也不觉害怕,一个人晃晃荡荡在黑暗中走着。
那个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闪出来,忽然就挡住了我的路。
很浓的酒气,模糊的面容,是个不好的男人。
如此地突如其来让我失去了本能地反应,竟然一时呆呆地站立未动。他的手一把掩住我的嘴,唇边一阵酸涩和咸腥,恐惧感在这一刻劈头盖脸地压了上来,挣扎,却喊不出声。
亦没有看到冯凯从什么地方出现,远处的街中忽然亮起了灯光,抓着我的男人叫了一声松了手。我看着冯凯,我再也没有看过那样亲切的面容。
“哥!”几乎是狂叫了一声。他没有答应,他已经和那个男人打成一团。我听到他一遍一遍恨恨地说:“让你欺负我妹妹,让你欺负我妹妹……”
男人终于歪歪斜斜落荒而逃,他要追时被我拉住,他的额头流血了。我手忙脚乱拿了衣袖去擦,碰到了伤口,他疼得抽了口气,却忽然笑了,说:“糖包子,你刚才叫我哥。”
他很久没有叫过我“糖包子”了,我也很久没有叫过他哥。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叫过他哥,没有用心去叫的,都不是真的。
这次,我没有反口叫他“二马子”,小声问:“你怎么来了?”他拨开我的手自己擦伤口,并不回答,却问:“我每次回来你都回来晚,你是故意地吧?”
“那你呢?”我也不回答,看着他,“别人都一周回来一次,你干吗要半个月?”
“唐甜甜,我们和好好不好?”
我点点头:“可是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你在这里。”
“这里没有路灯了,我等你呢。”他终于诚恳地承认下来。
“什么时候起你不想同我作对了?”
“因为你的耐克鞋。”
“可是,可是……”我瞠目结舌,难道他没有发现吗?可是我没有看到他穿过。
“小丫头,虽然不能穿,可那到底也要700元钱,平白无故,你会把攒了好几年的压岁钱花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吗?”他拍拍我的头,“看着那双鞋,我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冯凯。”我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好看的眼睛和凌乱的头发,还有额角没有擦干净的一丝血迹,忽然哭了。
“不许叫冯凯,叫哥。”他按着我的肩膀:“记住我是你哥,有我在,就没有人敢欺负你。”
“哥。”我抽抽搭搭地叫出来,眼泪哗哗地抱住了他。
那是10年前的一个夜晚,那天晚上开始,我忽然很确定很确定地知道了,我的生命里还有一个亲人,他叫冯凯,是我的哥哥。
据说,前生很相爱过的人,今生会是冤家
那双他一直没有穿的耐克鞋,也没有重新去换,我们一人保存了一只。然后冯凯去南京读大学,我送了他新的耐克鞋,他依旧踢足球。两年后我也跟去南京读大学。那一年妈妈下岗了,冯凯凭借自己的球技和小小的名气,去球队当外援,赚取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每次我去他的学校看他,最习惯的动作是检查他身体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一直看得眼泪缤纷。他说我是傻丫头,说那些伤疤是他的男人味。
大二的时候冯凯工作了,留在南京,闲暇时依旧踢球,负担我的学费和生活费,还要让我穿“淑女屋”的裙子,涂“RED EARTH”口红。他要我像个大唐公主一样骄傲地生活。
大三那年我喜欢的男生喜欢上了别人,冯凯再次为我跟别人打架,这次他没有占到便宜,那个男生是篮球队中锋,高出他半头来。
我终于大学毕业,冯凯要我读研,他继续踢球。
一年后冯凯在一场比赛中腿部严重受伤,不能再奔跑了。我离开学校应聘到一家许我以高薪的医院做护士,放弃大好学业。三个月后他知道实情,痛骂我:“糖包子你是个实足的笨蛋!”我由着他骂,等他骂累时,伸手擦去他满脸的泪水。
冯凯的伤势渐渐好转,但是无法再踢球,我们一起离开南京回家乡。我说没有关系,就算你不能走路了我也会养着你的。他说凭什么?我说凭我是你的妹妹,凭我们所有的战争中,没有输赢。他咧开嘴笑,开了句过分的玩笑,他说:“我真怀疑咱们是不是亲兄妹。”
现在,冯凯自己开了家小的电脑公司,迷恋网上的足球游戏,妻子如玉女儿如花。我在一所不大不小的医院里做了挂牌医师,终于取得了想要的学位,并爱上一个刚刚离异的男子。我们住在同一个家里,家很大,装得下许多相爱的人。
那日单位有聚会,之间,一对年轻男女彼此嬉笑着攻击对方,言语“刻薄”,忽然坐在中央很年长很年长的一位老大夫说:“据说,前生很相爱过的人,今生会是冤家……”
四下里哄笑起来,一直笑到那个年轻女子红了脸,只我怔怔地坐在那里,想着这样的一句话。这样让我忽然心酸并感动的一句话。如果这是真的,如果前生很相爱过的人,今生会是冤家,那么我想上天让我碰到他,让我们一见面就彼此仇视,一定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