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钦峰
坟头长出了几簇美丽的野花,在春风里摇曳起来。分明看到,父亲乐呵呵地笑了,我冲他大声喊道:父亲,儿子永远是你的骄傲!
一
父亲当过兵,是个随和的实在人,在一家煤矿工作。闲暇时,同事老爱跟他开玩笑:“你当年那些战友都当了县长、局长,你怎么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了?”父亲从不生气,总是那句理直气壮的话:“老子不行儿子行啊,你们等着瞧吧,我儿子一定会有出息的,窝囊了大半辈子,全指望儿子翻身了。”只要谈起儿子,父亲就无比自豪,两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声音也不由得高了八度。同事们笑得更欢了,“看,他又在吹牛呢。”
父亲没有吹牛,儿子真给他长脸了。那年夏天,我以全县第二名的好成绩考入了重点大学。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也宣布光荣退休。上学那天,家里摆了十几桌酒席,最兴奋的当属父亲,跑前跑后乐不可支,像个大孩子。父母把我送到火车站,火车快要开动了,父亲还是笑呵呵的,满心欢喜全写在脸上,母亲却有些伤感,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而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一颗心早已飞到了遥远的校园,我一拍胸脯豪气冲天地说:“放心,儿子决不会给二老丢脸。”火车发出一声长长的呐喊,载着我向梦想出发。
大学给了我充分展示的舞台,我发奋努力,把满腹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不久就当选为学生会干部。一个绚烂的黄昏,有个漂亮女生偷偷塞给我一封情书,我有些陶醉了。那时的天总是很蓝,阳光无处不在,我每天都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二
那是刻骨铭心的一天。
从早晨起来,天空一直阴霾,中午时分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还刮起了刺骨的寒风,气温骤降。我心里却热乎乎的,因为马上就能见到分别半年的父母。学校几天前就放寒假了,要赶中午一点钟的火车,我早早打点好行装,匆忙吃完中饭就直奔火车站。车站里人山人海,到处是匆忙的步履、焦灼的眼神,仗着年轻力壮,我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挤到站台前,踮起脚尖翘首张望。
火车终于徐徐进站,焦急的人群立时兴奋起来,潮水一般向前涌动。突然,感觉后背被人推了一下,毫无防备的我一脚踏空,跌下站台。火车还没有完全停住,我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拼命地挣扎,大声呼喊,可一切都是徒劳,车轮依然无情地向前辗过,耳畔传来凄厉的尖叫声,那一刻,我看到铁轨是红色的……浓烈的药水味呛得我无法呼吸,像经历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我满头大汗醒来,满屋都是耀眼的白色,刺得我两眼生疼。“醒了,醒了就好!”是母亲尽量压低了的声音,语气中掩盖不住兴奋,父亲木然地站在一旁。“妈,这是在哪儿呀?”我的脸上全是大大的问号。母亲眼里的光芒瞬间消失,像耗尽电池的矿灯,她一言不发,忽然转过身去,双手捂住脸,肩膀在剧烈地起伏。母亲为什么会哭泣?倏地,一种莫名的恐惧袭过全身,我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模糊中又看见那鲜红的铁轨,慌忙在身上摸索起来,左臂没了!“妈呀!”我大叫一声,又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已是傍晚,最后一抹晚霞射进病房,映在苍白的墙壁上猩红如血。父亲蜷在角落里,双手抱头老泪纵横,打我记事起就没见他的眼睛湿过。母亲也不再掩饰,抱着我放声痛哭,眼里已看不到泪水,也许早就流干了。
躺在病床上,只有脑子还灵活自如。我怎样面对未来?不,根本就没有未来。车轮不仅辗碎了我的身体,更将我的梦想辗得粉碎,无边的绝望让我想到了死。可父母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总是轮流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我无从下手。老怀疑自己还在梦中,每次醒来总要习惯性地摸摸身体,也许左臂还在。可时间慢慢让我相信,噩梦永远不会醒来。
三
半年后,在我以死抗争下,父亲终于答应让我提前出院,回家疗养。回家的那天,父亲特意买了一挂最长的鞭炮,足足放了半个小时,据说可以驱邪避害。他们本来都不信佛的,几天后,父亲专门托人请了一尊佛像回来,供在家里焚香祷告,一日三次从未间断。母亲以前在一家小厂做临时工,为了照顾我,也辞掉了工作。
家里已经负债累累,为了讨回公道,父亲代我起诉了那家铁路分局。那天,父亲一大早出门上了县城,直到次日凌晨两点才回家,裤子上还多了一个洞,小腿上的伤口已经血肉模糊。在母亲再三逼问下,父亲才说出了原委:傍晚他赶到车站时,错过了最后一趟班车,没办法,只好用双脚走回家,深更半夜在半路上被野狗咬了一口。“赶明儿,去打一针狂犬疫苗。”母亲吓得不轻,赶紧提醒。“不碍事的,又不是疯狗,那畜生机灵着呢。再说打一针得花好几十块,咱犯不着花那冤枉钱。”父亲一边摆手,一边灵活地伸了伸受伤的腿,那意思是说,他没事。父亲骗得了母亲,却骗不了我,那个车站门口天天被“摩的”堵得水泄不通,只要花20块钱就能打一辆“摩的”回家。只为了节省20块钱,父亲步行了几十里路,足足走了8个小时才回家!我不忍心戳穿父亲的谎言,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啊。
父亲来回折腾了两个多月,又拉下老脸求了不少老战友帮忙,总算拿到了10万元赔偿金,还掉以前欠下的外债,已经所剩无几。而我的后续治疗从未停过,要花多少钱还是个未知数。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躲在房间里商量了半夜,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第二天,父亲就上班去了。傍晚回来,看到父亲的一身衣着,我全明白了,父亲又下矿井了。人到了千米以下的矿井,性命就交给老天爷了,这哪是劳动挣钱,分明是在用命赌钱啊。可即使如此,廉价的劳动力每月也只能换回几百块钱。记得我上大学前,父亲就同母亲商量过,“孩子上大学要一大笔学费,我想下矿井再干几年。”母亲不假思索坚决反对,“咱图的是全家人平安,就算再穷再苦,也不让你下去。”父亲只好作罢。
父亲成了矿上年纪最大的矿工,本来像他这样的年纪是不许下井的,矿上领导考虑到我们家的特殊情况,才破例照顾了父亲。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下矿井干重体力活,每天上午七点半下井,一直要干到下午四点半才能出来吃饭,父亲老得更快了,两鬓染霜,身体佝偻。想劝父亲不要下矿井,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我有什么资格说话呢?儿子长大成人,本该是父母颐养天年的时候,但是因为我的变故,这一切都变成了奢望。我恨死了那列火车,恨得咬牙切齿,它为何不干脆将我辗死算了。
四
父母已经够可怜了,决不能再让他们为我担忧,而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给他们笑脸。因为我的转变,加上父亲有了一点儿稳定的收入,全家的生活基本无忧,一家人紧锁了近一年的眉头渐渐舒展。那天晚上,父亲心情特别好,还拉着我陪他喝了两盅。他乐呵呵地说:“儿子,我老了,在矿上也干不动几年了。等攒够了钱,咱全家去城里开个店,你脑子聪明,有文化又有见识,一定是做老板的料,今后我和你娘就给你当伙计。”父亲的表情是认真的。“嗯!”我被父亲感染了,也跟着笑了,用力地点点头。熄灭了许久的希望之火被重新点燃,我依稀又看到了一线光明。
万没料到,厄运却不肯放过这个刚有起色的家。又是一个阴沉的冬日,忽然听到远处一声沉闷的巨响,炸雷一般,我的心跟着一震。随即惊天噩耗传来,二号矿井发生瓦斯爆炸,父亲和十几名工友正在井下作业。一句话也没留下,父亲就这样走了,带着无限牵挂匆匆地走了。
送走父亲的那天,母亲哭得昏死过去好几次,我没流一滴眼泪。该走的人应该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绝不会再下矿井,更不会有今天。我万念俱灰,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我默默地撕开床单,打好死结套在吊扇上……突然,母亲披头散发闯了进来,死死地抱着我,“儿啊,你走了叫娘怎么活呀?要不咱娘儿俩一起走吧!”我无力地瘫在地上,抱着母亲放声痛哭。是啊,要是我再走了,母亲还有活路吗?
五
接二连三的打击,羸弱的母亲几乎摇摇欲坠,我不能在她的伤口再撒把盐,更不能让九泉之下的父亲失望。我决定活着,要活出个人样来。矿上给了十几万抚恤金,我想起了父亲的话,考虑再三,决定去县城开一家文印店。在许多好心人的帮助下,我的文印店很快就开张了,还招聘了3名店员。为了照顾我日常起居,母亲同我一起住在店里。客观来讲,我的特殊身份起到了一定的宣传作用,有些很远的顾客都把材料送来。刚开业就生意兴隆,我和母亲喜上眉梢。
残缺的身体通常会导致性格缺陷,我也不例外,变得脾气暴躁,反复无常,有时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大发雷霆。起初,3名店员抱着同情心还能忍受,但时间一长,终于忍无可忍,不到两个月全都不声不响地走了。我成了孤家寡人,彷徨无助之际,母亲安慰我:“有妈在呢,实在不行,咱回家过安生日子去。”“不,绝不!”我斩钉截铁地说。困难没有吓倒我,反而激起了我无穷的斗志,再也不能让天国的父亲失望。
说起来容易,但是做起来谈何容易,我只有一条独臂,却要身兼数职……联系业务、打字、复印。有一次,有人送来一份文件,重打了两遍,还是错字连篇,他冲我大发一通脾气后拂袖而去。委曲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要知道我只有独臂啊!那一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必须重新审视自己了,无奈之下我打算放弃。母亲这回却不同意,“人家是把你当作健全人看,才有不满,你该高兴才是。”对啊,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兴奋不已,重新找回了信心。
最艰苦的日子终于挺过来了,不久后,店里重新招聘了两名员工,业务逐渐步入正轨。年底,我和母亲商量,决定把当年的3万元利润全捐给县残联。捐赠仪式上,所有人都向我投来赞许和羡慕的目光,我会心地笑了,一如父亲当年提起儿子那样欣慰。是啊,如果人生是一场倾盆大雨,那么命运就是一把漏洞百出的伞,此刻眼泪于事无补,惟有自强不息才能为生命打上完美的补丁。
阳光逐渐明媚,冰层在激情地迸裂,河水重获生机欢快地流淌,春天有声有色地来了。又是清明,我去看父亲,坟头长出了几簇美丽的野花,在春风里摇曳起来。分明看到,父亲乐呵呵地笑了,我冲他大声喊道:父亲,儿子永远是你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