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
母亲是个美人,她不识字,但她知心,礼佛向善。她和父亲的婚姻不是很幸福,爸爸脾气很坏,是只沉闷的虎。在我上大学之前,曾有过荒唐的念头:如果我是一个被百万富翁遗弃的孩子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毫无牵挂地离开这个家了。
在准备行囊上大学的那些日子,妈妈经常莫名地流泪,我只以为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天晚上,妈妈在为我叠带着阳光清香的衣服时,喃喃自语:“阿征也该上大学了!”我好奇地问:“阿征到底是谁?”过去偷听父母争吵,他们常会提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名字,而且这个名字总是在妈妈哽咽时说出,“他”一定是妈妈心里最痛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这次,母亲没有回避我的疑问:18年前在一个有月亮的午夜,妈妈生下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是我,我是弟弟。全村男女老少都担心,这么穷的一个家能再养活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吗?当时,父亲体弱多病,肺、胃、肝都有顽疾,平常连买一盒火柴的钱都没有,每餐做饭时,都得到邻居那里去借个火。就在这时,邻村一对印尼华侨夫妇回故乡探亲,而且膝下无子。“华侨”这两个字,在当时村民心目中,简直就是现在年轻人心目中比尔·盖茨的亲戚。有人建议送一个孩子给他们,爸爸马上答应了,可妈妈总是犹豫着,她舍不得更不安心啊,但这日子也确实难,就算给孩子找个活路吧。最后妈妈决定送走比我早出生5分钟的孪生哥哥,他本无名,妈妈为了以后想念中呼唤儿子时能有名可依,不知哪来的灵感,立即就想出一个名字“黄征”。
两家签了一份“永不相认”的领养协议书,父母不会写字,只按了手印。从此,那两位华侨夫妇仿佛就从人间蒸发。我从未见过面的孪生兄长也与我天各一方。每年除夕夜吃团圆饭时,母亲总是默默地多准备一副碗筷在灶台的角落里,我过去以为那是母亲在“搞什么迷信”,现在才明白妈妈的心里一直装着那个叫“黄征”的儿子。
那一刻,我发誓说:“妈,我一定要找到他,你放心!”
“不,不行!儿子,我们要讲信用,在我们家最穷的时候,大家肯借米给我们,就是因为你妈有个讲信用的好名声,我们不能毁了这个好名声!”虽然我口头答应了妈妈,但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回我“失散”多年血脉相连的同胞兄长。
日子还得继续。大学年华本是每个人一生中最浪漫的时光,但是,我穷得有些自卑。两个姐姐相继出嫁后,家里缺乏劳力,就更穷困,两弟一妹还在上学。其实我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二姐,早在20多年前,6岁的二姐“美华”因为患“白喉”夭折了!似乎是约定俗成,我们不敢在母亲面前提起这个可怜的“二姐”。跨入大学门槛后,我内心又多了一种牵绊,那就是不知身在何处的兄长,从此,我肩上也多了一份责任。
我伟大而苦难的妈妈是那么地爱自己的孩子,而命运却活生生地在她面前夺走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那种巨大无边的无奈与悲伤,不知我母亲是怎么把它转变成她身边剩下6个孩子身上的补丁、毛衣和希望的?我曾在一首诗中写道:母亲/我是选择你之后/才选择这个世界的。在我印象中,母亲是这个世界上起得最早的人。读中学时,学校离家较远,每天母亲就早早起来烧火做饭。那时家里没有钟表,她就开窗看天边的星星,我至今仍不明白星星给她一种什么样的时间启示。如果是阴雨天,母亲可能一夜睡不好,有时饭煮好,久等才天亮,还得再热一遍。灶膛里那些明亮的火苗,一直是我美好的回忆,我想,母亲的清晨是从这儿开始的。母亲也是这个世界上最迟入睡的人,缝缝补补,煤油灯下,总有她缝不完的情和爱。6个活下来的孩子,都是她永远的宝贝与寄望。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体质都特别弱,三天两头就生病,迷信的母亲有时也会对“鬼”发火,她勇敢地点着香对空气说:“有什么鬼就来抓我吧,请不要再害可怜的孩子……”迷迷糊糊的发烧中,我听了,有点儿怕,但母亲就守在身边,又有种踏实的安全感。
大学几年,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我利用课余时间,在附近院校宿舍里穿梭,卖些报纸、面包等,那是我大学里最为骄傲的一段经历。一次,妹妹在给我的信里夹了5元钱,她知道我生活节俭清苦。但漂亮的妹妹更苦,她常利用周末走街串巷去兜售粉丝,挑50斤粉丝出去,回家时肩上担子变成100斤的谷子,乡下是用谷子来兑换粉丝的。多少次,她挑不动了,一个人在半路哭。我作为长兄,怎么可以安心收下她挣来的血汗钱呢?于是,我寄还10元给她,她不要,又寄还15元来……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我读大三时,有天一对打扮体面慈眉善目的老人突然找到我,初见我,那阿姨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拥在怀里,哭了起来,全身发抖,那老伯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终于找到你了,孩子啊,我们对不起你们黄家的寄托……”原来,他们就是那对印尼华侨,他们经过许多波折才秘密找到我,一方面是来告诉我一个坏消息:14岁那年,我亲爱的孪生兄长因为下海游泳被恶浪永远地带走了;另一方面是来看我,好重温那张俊朗而他们再也摸不到的有体温的脸……这一切如同晴天霹雳,我愕然,我来不及哭只是一个劲地问:“难道你们把这消息告诉我父母亲了?”
“没有!我们无脸见他们,再说也怕他们受不了这打击,所以只好来找你做个交代。”这时,我反而感谢那张契约,那张“永不相认”的协议书。
事后刘姓夫妇请求我接受他们的资助,因为他们满腔的爱,需要有个像他们视为己出的养子的人来沿袭下去,而我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选。我泪眼模糊摇摇头,没有答应,当他们二老一同跪下请求我怜悯并达成他们的心愿时,我再也无法拒绝了。而这“答应”在他们看来,只有一个条件,即单纯接受他们力所能及的资助,不求回报,也“永不相见”,因为“你的亲生父母更需要你!”
曾经我有些恨他们自私,此刻我只有无限的同情,也为他们爱屋及乌的胸怀感动了,我相信他们的诚恳。我从此成了“黄征”的化身,接受两方父母的爱,其实,爱,让我变得异常沉重。“儿子”两个字,好辛苦!
顺利地完成学业。工作了,生活越来越好,准备好好孝敬年迈的父母时,可是1996年冬天,我多灾多难一生的父亲去世了。原先经常吵架的一对冤家,就此画上句号,其实,母亲比谁都伤心。
妈妈70多岁了,但是很幸福。这个“大家”里,我已经“做大哥好多年”。
逢年过节,我也都会给远在印尼的“父母”打电话,现在也可以给他们发邮件了,与他们往来,是我一个人的秘密,痛苦而温暖的秘密,我拥有“两个人”的心和情,我是兄长在人间的寄托与代言。有时,我对着镜子刮剃胡须也会莫名地发呆,仿佛看到我兄长的脸;心累的时候,我往往会在镜子里寻找到一种神秘力量的支持。
亲情是人世间最温柔的锁链,我在这个缘一样的契约里爱着和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