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电灯亮了。知青们一片欢呼,果场一派热腾。知青们齐聚仓库,唱歌、跳舞。一曲刚停,赵路梅看到张汉俊也在人群中,高声道:“知青兄弟姐妹们,今天我们能用上电,完全是张书记,张场长的功劳。张书记任场长才四个多月,就办了这么多漂亮的大事。果树虽然挂果两年了,往年总是价廉,难卖。积压了不少,坏了不少。张书记一出马,几十吨、几十吨地卖,价格超乎我们的想象。我们来了六七年了,难得洗上热水澡。张书记一来,井是原来的井,可水就自动地流进了厨房;灶是原来的灶,可随时随地就喷出了热水。我们跟城里人一样,用上了淋浴洗澡。现在又忙于修粪池、修食堂。这么多的大事,换了别人,三年、五年,纵使十年八载,也不一定能办到。我们来了六七年,就没见办好一件事。张书记真是有思想、有能力、有才干、有谋略的将军料、元帅才,我们要向张书记学习,紧跟张书记干,果场面貌,一定更加动人!”
听来说的是事实,有豪言、有壮语。有人给她数了,话不长,但张书记、张场长地叫得忒亲切,差一点就有了十次。老知青们听起来都不太顺耳。大家熟谙她的“拍功”。过去对胡造、王大魁,不也是一个劲地赞扬,以至多次得到了招工、招干、上大学的指标。虽然未遂,但凭表现,可能连“未遂”的边都沾不上。如今甚赞张书记,是否又买来了新的算盘。
赵路梅说完,郭大勇对她的“拍功”似乎十分反感,虽说不是针锋相对,但说出来的话,风格就截然两样。
“张书记干的事情,大伙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赞美的话,我说不上几句,但始终记得张书记说过的一个‘实’字,我们要脚踏实地,扎扎实实。出工不磨洋工,懒懒散散。要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张书记致力改造我们的生活环境,我们不是来享福,而是来建设、来创造。要在这渐臻舒适的环境里,把果场建设好,这样才不辜负张书记的一番苦心。”
知青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张汉俊挥挥手,示意大伙安静,平和地说:“刚才路梅姐说是我的功劳。说心里话,我可真不敢居功。这功劳应归于老支书,归于全大队一千八百多群众,归于在场的你们,还有已经离开的哥哥姐姐们。没有大家辛勤地劳动,开荒种树,哪来的果摘?没有果,我拿什么去卖?现在还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只要你们在这里活得开心,我张汉俊就安心。今天大伙这么开心,我就不扫大家的兴,继续唱吧、跳吧。我不会唱歌跳舞,只会家传的一套杨式太极拳,给大家助助兴。等摘完了果,事情不太忙了,有兴趣的,早上六点到水泥坪里跟我练练,可以强身健体。”
张汉俊慢慢摆起了起势,大伙自觉地退向墙边,仓库里腾出了宽阔的空间。
赵飞燕站在人丛中,张汉俊每出一招,就小声地说出招式的名称。白鹤亮翅……搬拦捶……放虎归山……摆莲腿……十字手……
一套拳打下来,二十多分钟,张汉俊桩架沉稳,招式柔缓,圆顺,流畅,浑然一体,拳姿优美,柔中带刚,虽已是满头沁汗,但喘息平稳。
张汉俊练完后,吩咐大家继续,但不能超过十点。便回办公室处理其他的事情。
一大早,张汉俊就去找老支书。天气已明显地转凉,张汉俊加上了秋装。
路边的草丛挂满了露珠。刚升上来的太阳,穿过露珠,露珠似一颗颗夜明珠,剔透晶亮。张汉俊无暇闲顾,径直朝老支书家走去。
老支书见张汉俊过来,老远就迎了上来。
“这么一大早,你小子又有了什么鬼点子,快说来听听。”
张汉俊毫不迟疑,边走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前次来,我只顾了发电,调民工。现在粪池在建。修了粪池,上哪去打粪,打回来怎么运上山?还是我人太年青,思量不周。我想,现在农活也不太忙,请召开支委扩大会,与各队长商量,把上山的路修好。
装粪的车,木工已经做好。买两匹马,修通路就可赶着马车去县城拉粪,那里有的是粪源。县一中那么多学生,我在那里读书时,常常粪满为患。我去跟校长讲,帮他掏粪,说不定还能挣些卫生费回来。把粪运回,果林就有了上好的肥料。”
“你小子从来不干亏本的买卖。”老支书插言。
张汉俊接着说:“上山的路不长,但不能太陡,因马的力气有限。要多转几道‘之’字弯。”
老支书跟张汉俊一路察看,到了果场,张汉俊又喊来郭大勇和两个青年,拿了绳子、木桩、石灰,勘测路线。划分了各队应修的地段,一直忙到了天黑。
第二天,老支书召开了支委和队长会。队长会上,张汉俊说起了自己的想法。
队长们议论开了,这伢崽真是一套又一套,我们白白活了几十年,怎么就没动动脑筋,开开窍,利用资源来发展我们的山乡。
九队长站起来说:“俊伢崽的计划好。我常说,出一个伟人,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出一个能人,改变一方的局面。几个月时间,果场变了好大的样。我常对队里的青年伢崽讲,多学学俊伢崽,多为集体做点事。集体底子厚了,个人也因此得到利益。果场赢了利,大队就发了电,有了电,大家就能用电照明,抽水、碾米、磨粉,多方便。榜样的力量,能激发出巨大的潜能。过去一个多月收不完的晚稻,今年二十天就收完了。”
队长们七嘴八舌地附和着。我们虽然还没有提出倡议,学习俊伢崽,但俊伢崽的精神,着实影响着一大批人。近段大家干起事来,攒劲多了。只要是俊伢崽提出来的计划,那一定是为乡亲们好,我们全力支持。我们回家发动男女老幼,尽快修通路,把肥运上山。
张汉俊一抱拳,满含感激地说:“感谢大家的看重,承蒙大家的支持。我的成长,是党培养的结果,也来自于在场的各位勤劳、朴实的感染,你们的品德教育了我;乡亲们的需要,启发了我。我只不过是倾其所学,尽其所能。没有大家的理解、支持,我汉俊就是长了翅膀,也难登上天去。但是,通往理想的天堂,有大家团结的力量搭起的天梯,就是再苦、再难,我汉俊也要拼尽全力去攀一攀。你们才是我真正的学习榜样。你们都是我的长辈,请不要嫌我唠叨,修路,一定要保证质量,修好了毛坯,一定要找些石子捶碎铺上,能够长期使用。”
会议进展得很顺利,一个多钟头就完了,宣布散会了,队长们起身欲走。张汉俊忽然一拍后脑勺,想起一件事来,忙拍手让大家停下,稍候片刻。
张汉俊满脸歉意,不好意思地说:“各位长辈,还望原谅我的年青,丢三落四的,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场里已做好了马车和粪桶,可还缺少车把式。掏粪的活很脏,回队后发动一下,看谁愿意来。今年时间不长了,不抵派工任务,场里按实际时间付四十元一月到生产队,生产队给他记满工。明年就抵派工任务,不付钱。
是晚,各队都召开了社员大会,做了修路的动员。谈到掏粪的事,很多青年表示要向张汉俊学习,干最苦最累的工作。
九队的会场里,一个人颤悠着走到队长面前,胆怯似地轻声问:“队长,我可以问一下是牛车,还是马车?”
九队长一看,是陈镜寿。他,五十来岁年纪,头发有些脱落,稀疏的头发里,已掺半着银丝。脸上也有了些皱纹,显示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早衰。
他出身贫苦家庭,解放前被抓壮丁。因养马有一套经验,被提升为连长。渡江战役中被俘虏,放回了家。****中被划为二十一种人,被管制。平常言语谨慎,劳动也很积极,很少挨批斗。
九队长见问,忙答道:“是马车。”
“马虽然跑得快,但性子急且烈,马车在公路上奔跑,人、车熙攘,得有经验。万一马在公路上受了惊,若经验不足,后果不堪设想。年轻人争干累活脏活,思想好,精神佳。但驾驶马车,没技术可不行。斗胆一问,我这个‘二十一种人’可以报名吗?”
“你会使马?”
“不仅会使,而且会驯。在国民党的部队里,我是驯马连的连长。”
“既然这样,我向大队汇报,看看支部的意见。”
九队长不敢怠慢,连夜赶往老支书家。好在九队长离老支书家只有里把多路,一会功夫就到了。
老支书一拍大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明天一早通知他到我这里来,一起去果场,征求一下汉俊的意见。”
第二天一大早,陈镜寿来到了老支书家,两人一起赶往果场。
到了果场,见到张汉俊。张汉俊连忙给两人让座。陈镜寿不肯就坐,连忙说:“我是戴罪之人。一回想起解放前,他们骑着我驯的马,肆意冲撞,多少解放军死在他们的枪下、刀下,我就有深深的负罪感。解放后,共产“党”没有计较我的罪恶,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这次听说场里需要赶车的人,我就自荐,跟老支书来了。不知场里是否嫌弃我这个‘二十一种人’?不过,我向张书记表示:我一定好好劳动改造,将功折罪。”
“过去那战火纷乱的年代,站错队也是难免的。况且你是被抓壮丁去的,这事身不由己。关键的是,要珍惜党和人民给你的重新做人的机会,别跟人民为敌!”
老支书谈起了驯马的事,张汉俊朝自己胸口就是一拳,歉疚地说:“老支书,你看看,我还是太嫩,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你小伢崽没想到,我这把年纪了也没往那处想,一心只想找个扎实肯干的人,每天把粪拉回来就完事了,从没往路上马惊不惊的地方想。既然陈镜寿来了,你看是行,还是不行?”老支书说。
“场里有两辆车,陈镜寿来了,还少一个。请老支书再挑选一个吧!”
“据我了解,五队的王小亮,年青力壮,有思想,肯实干,如果他报了名,就让他来吧!”
张汉俊于是交代陈镜寿,每月自带大米40斤,白天到场里吃,晚上回家过夜。现马路尚未修通,先跟郭大勇去集市,挑两匹好马回来。
张汉俊留老支书吃过早餐,就去督查修粪池的去了。
各队都到了各自划分的路段,紧张有序地施工。好在没有大的石头,施工进度很快。老支书亲临现场指挥,路面至少要有四米五宽,拐弯处要有六米宽,坡度宜缓,靠山边要挖好水沟,以便雨天排水。
老支书来到九队地段,人们正在议论:“五八年******,放卫星,比干劲,也没今天这干劲,更没有今天的‘干劲’内容。”
有人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俊伢崽才干了几个月,就给全大队发电,遇上了这么大的喜事,谁会精神不爽?心里爽了,劲也来了。这不,才几天,毛坯路就快修好了。”
又有人说:“这里没有口号,没插红旗,这是无声的挑战,我们九队完成任务一向领先,这次可不能落后,给老队长丢脸。”
“说得好啊。”老支书夸奖。接着又说道:“只有做得好,才实在。”
老支书看了看拐弯处,坡度还嫌陡了点,叫过九队长,往前面延伸几米再拐弯,坡就平一些。强调拐弯处一定得宽点,今天是马车,说不定什么时候买起了汽车,拐弯时才好过。
老支书天天蹲在工地上,查看质量,随时指点。
一个星期过去了,公路的毛坯已经修好。接着铺上粗石、碎石,又买来了河沙,铺在碎石上。一条七拐八弯的山间公路,直抵果场的粪池。
粪池几天前就已建好,粉刷的水泥也洒了几天的水,完全干透。
陈镜寿在集市挑了两匹好马,既口子轻,又高大,膘肥体壮。经过几天的驯养,似乎认识了它的主人。
五队送来了王小亮,张汉俊叮嘱他向陈镜寿多学点经验,又叫李丹买来了两打口罩,嘱咐他们天天换洗。
粪池已经启用,张汉俊要陈镜寿和王小亮把仓库里的菜枯运往粪池。运完后放水浸泡,然后去城里运粪。
立冬虽已过了好些时日,但秋色尚未褪尽,山上红红的枫叶已飘洒一地。远处东山巅上,太阳露出了红红的笑脸。又是一个好晴天。
张汉俊坐在陈镜寿驾驶的马车前横枋上,欣赏着沿途的景色,呼吸着山区清新、带有甜味的空气。
“张书记,我见过不少的大官,不是我有意奉承你,若以你的资质、谋略、思考问题的慎密,与那些大官们比起来,实属其中的佼佼者。如果在战争年代,你一定能成为将军、元帅。我生不逢时,若能在你的鞍前马后效劳,实属荣耀,也是一种难得的福分。”
“你现在不是在我身边吗?”
“你没见我沉浸着幸福,驾着马车的自豪?”
“人不能把自己湮灭在过去的包袱里,过去错了,就得洗心革面,不可口是心非。要在劳动中改造自己,用劳动的汗水洗刷过去的罪孽,用劳动创造人生新的生活。”
“听圣人一言,胜读三车书。有你的指点,我明确了方向。”陈镜寿谦恭地说。
“我可不是什么圣人,也未曾想过要当什么元帅、将军。就目前而言,只要求得人人平等,和睦相处,大家自食其力,不断改善生活环境,就已心足矣。”
陈镜寿回头看一眼跟来的王小亮,然后勒住马,把缰绳交给张汉俊,下了车。跑到王小亮马车前,用手比比划划,跟王小亮说着什么,王小亮不时地点着头。
他跳上马车,告诉张汉俊,他发现了王小亮赶车时的一点差错,上前予以纠正。王小亮的悟性好,过几天就会熟练的。
马车进入县城,街道两旁的桂花树,正开着白瓣黄芯的小花,小姑娘似地胆小、羞答答地躲藏在翠绿的树叶里,虽不起眼,但阵阵清香,沁人心脾。路过商店,张汉俊叫陈镜寿停车。随即跳下车,进店买了包大前门香烟,回到车上。
到了一中,把马拴在路旁的树荫下,张汉俊迈进了一中的门。
走进校长办公室,叫一声校长好,校长从办公椅上起身,用手扶了扶眼镜,仔细一端详,惊讶地喊道:“张汉俊,你怎么来了?”
张汉俊从兜里掏出大前门递上。
“老校长,你喜欢这一口,抽口再说吧。”自己拿了个杯子,倒了杯水,慢慢喝了起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阔气,还大前门呢。有什么事?”校长吐了口烟圈,急不可待地问。
“您还记得我在校时,您给我们团委布置的卫生任务吗?”
“记得,记得。”
“那时我们感到最棘手的问题是什么?”
“粪便问题。时不时地溢出,一片腥臭。”
“那时,我就在思考如何解决粪满为患的问题,但由于学生的局限,未能找到良方,现在到了农村广阔天地,我找到了办法。”
“什么办法,说给我听听。”
“我给您找人掏粪,不用您付工资,但得付运费。”张汉俊说。
“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成千上万,就你还记挂着学校,还是那么关心学校,难能可贵,难能可贵!不过学校的经费很有限,每期给你二百元,期末领钱。”
“是不是酌情加点,我记得去年三百元一期,后来人家还反了合同,不干了。”
“你也跟我讨价还价?”
“不是,人家拉肥,买了马,马每天得喂饲料。总不能让人家赔了饲料钱来给您清理粪便。”
“好。”校长沉思一会说:“每期再给你加五十,每年五百,如果没拉完,就得扣钱。”
“那好,要不要签合同?”张汉俊问。
“不签也罢,我了解你的诚信。做不到的不说,说了的绝对不会不做。”
张汉俊告别校长,领来了陈镜寿和王小亮,到厕所清理,自个径直往水电局H县革委会走去。
在水电局,以每年三百元的价格谈妥,又去了县革委。
县革委不认识人,张汉俊请了知青办的欧阳主任,找到办公室主任,以每年五百元的价格谈妥。
张汉俊心想,有这几个单位的粪便,果场的肥料已很充足。每年一千三百元的运费,养两匹马绰绰有余。这就来到一中,见两人已把粪车装满,便带两人熟悉水电局、县革委的路径,以便下次来好找。
回到场里,张汉俊看了粪池,菜枯已全部倒入池中,水浸泡着的菜枯,不时泛出气泡。
卸了粪便,陈镜寿恳切地对张汉俊说:“根据今天来回的时间,我估算了一下,如果住在场里,每天早起一点,可以赶两趟。如果住家里,往返需要时间。赶一趟,时间有剩,赶两趟,恐怕时间紧迫。因此,我请求住到场里来。”
“一天两趟,你们岂不是很辛苦?”张汉俊关心地问。
“辛苦,怎么讲,在水田劳动,拖泥带水。我赶着马车,在路上晃荡,悠闲自在;比较起来,已经轻松了许多。你整天东奔西忙,多少事情需要思量、筹划,就不辛苦?人一有了精神寄托,目标向往,再苦再累,也会在所不惜。你不就是这样吗?”
“家里的事放得下吗?”
“孩子都大了,分家了,小亮子也没结婚,家里不会有太多的事,就是有事了,晚上回去一趟,不耽工的。”
“好,明天我就要木工们给你俩做张床,床做好前,就暂跟知青们挤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