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华黎住的地方离凝腊家不远。当年木华黎的父亲古温将军在世时,凝腊的父亲温都是他家的老总管。古温将军去世后,木华黎被札木合罚做了奴隶。此后,许多故交亲友为避嫌疑再不敢登门来往,只有温都一家义不容辞地承担起照料昔日小主人的重任,成为木华黎在艰辛孤独的日子里最知心、最亲近的人。但即便如此,木华黎依旧很少向他们敞开心扉。他与他们的距离,不是什么主人与奴仆间的距离,而是出于一种不愿袒露内心隐密的考虑。父亲的惨死,使原本孤高傲世的木华黎一下成熟了许多,为了保护自己,为了求得生存,他不得不将内心紧紧封闭。何况迄今为止,他还不曾遇上一个人可以开启他的心灵,可以让他以生死相随,无怨无悔。
狭窄的空间、简陋的衣食……木华黎早就能坦然面对命运的变迁和非人的待遇。表面上看,他除了放马,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草原各部的动向。他分析过,目前草原上实力最雄厚的仍属克烈、乃蛮、札答阑、塔塔尔、泰亦赤惕等部落联盟,然而,纵观这些部落联盟,皆因缺少一位具有雄才伟略的英主,终究承担不起一统草原的重任。
正当他怀才不遇、彷徨无计之时,铁木真这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且不说这位年轻首领出生时的种种传说和诸多磨难,单是他短短数年就能迅速崛起的成就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他的出现令木华黎仿佛在重重迷雾中看到了一线希望,虽然他还不能完全确定。
对于这次合营,木华黎觉得无非会产生两种结果:一是铁木真时时处处受到札木合的掣肘而难有发展的机会,最后只能自生自灭;二是铁木真能够充分利用孛儿只斤家族高贵血统的号召力以及自身非凡的胆略游刃于札答阑这块藏龙卧虎之地,最终在不动声色中赢得人心。至于结果如何,恐怕只能取决于铁木真个人的才能、魄力和眼光了。
当然,还有天意!
合营,是铁木真的机会,也是他木华黎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尽早与铁木真见上一面。
清晨,木华黎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他刚跨出帐门,就见凝腊急匆匆地向他跑来:“木华黎,我要去札木合首领那里帮忙,我们一起走好吗?”
木华黎未及回答,一匹快骑向他疾驰而来,马上人远远便喊:“木华黎,札木合首领让我通知你,今天你不用去放马了,带队去黑川狩猎。”
“为什么?今天大家都要参加宴会的呀。”凝腊愤愤不平地叫起来。
“这与我无关,我是来传话的。”
“知道了。”木华黎面无表情地回答,传话的人好像巴不得听到他这句话,立刻掉转马头,扬鞭而去。
“这不是成心嘛!”凝腊气恼地跺着脚,“别人都可以参加宴会,好好热闹一下,为什么偏就你不能?”
“不要紧,我会尽快赶回来的。凝腊,你先走吧,我还要准备一下。”
“那……你自己小心。”凝腊无可奈何地叮嘱着,走了。
木华黎返回帐子,略略做了准备,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铺在桌上,认真地研究起来。这是一张草原形势图,他足足用了三年时间才将它绘制完成。现在,他划去了篾儿乞的图示——一只体态笨重的棕熊,准备在札答阑的图示旁填上乞颜部——他已想好要用展翅欲飞的雄鹰作为乞颜部的图示。
虽然不能参加宴会,不能马上见到铁木真,他并不觉得特别遗憾。札木合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派他去黑川狩猎,无非是为了支开他,不让他有机会与铁木真碰面,这也从侧面表明了札木合与铁木真的关系没有表面上那么融洽,札木合对铁木真还是有所防范的,而一个让札木合时刻防范的人,想必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良久,木华黎收起地图,眼中闪过一道莫测高深的光芒。
伍
铁木真与札木合的结拜安答仪式格外庄严隆重。这是他们第三次结为安答,也标志着两部正式结盟的开始。
祭天完毕,铁木真解下镶满金片的腰带系在札木合腰间,札木合亦以装饰着宝石的腰带回赠。在整个结拜仪式中,互赠腰带是其中最具象征意义的一环。因为腰带在草原人心目中意味着个人自由,除非在敬天地时或赠与心心相印的朋友,否则决不轻易解下。
札木合伸手从案几上拿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义兄,我敬你。”
铁木真并不推辞。他注视着与他有着共同的祖先并自童年起就与他结下深厚情谊的札木合,发自肺腑地说道:“安答,为兄也敬你一杯,愿你我兄弟从此患难与共,永不相弃。”
札木合饮毕,与铁木真会心大笑。
方才谨严的气氛一扫而尽,乐声悠扬,美酒醇厚,参加结拜仪式的人们按照各自的身份地位坐在相应的位置上,尽情品尝美食佳酿。
时间在愉悦的气氛中不知不觉溜走。夜幕垂落时,外面忽然喧闹起来。
在点燃的堆堆篝火边,皮鼓被狂热地敲响,火不思的琴弦似要拨断,这是一处自由的天地,没有尊卑,不分贵贱,两部百姓围聚在篝火旁,翩翩起舞,纵情歌唱。
月色渐浓,铁木真和札木合相偕来到欢乐的人群中。此时,鼓点已不那么急促,火不思欢快的尾音中笛声悠悠响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
她的舞姿是那样轻盈,像原野奔跃的小鹿;她的歌喉是那样婉转,像花丛啁啾的百灵;她的眼神是那样纯洁,像灵动莹润的水晶;她穿着纯白的衣衫,系着红红的腰带,又仿佛飞落人间的仙鹤。
“这姑娘是谁?”铁木真低声问身边的札木合。
“凝腊,一个女奴。怎么,义兄对她有兴趣?”
“她真是与众不同。”
札木合眼珠一转,心生一计:“义兄若中意于她,弟愿将她作为礼物赠与义兄。”
铁木真含笑摇头:“安答误会了,为兄只是欣赏她的清纯而已,哪里有什么非分之想?”
“莫不是怕嫂夫人见怪?”
“就算是吧。总之,此事权当玩笑。”
札木合不以为然:“义兄,你还像小时一样,凡事都太过认真。好,弟以后自不会操这份闲心。”
“安答……”
札木合摆摆手:“义兄不必解释。我们三次结义,终不成我还信不过你吗?”
“他们回来了!”不知是谁惊喜地大喊一声,立刻,人群中产生了不小的骚动。凝腊也随着人群向外跑去,经过铁木真身边时,她略微停了停,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铁木真颇觉意外地向她点点头。
凝腊飞快地离去了。
“是打猎的人回来了。”札木合向铁木真解释了一句,随后挽起他的手臂,“累了吧,义兄,我们进帐休息吧。”
“也好。”
百余人的打猎队伍满载而归,成为当天的英雄,男女老少簇拥着扬扬得意的猎手们,凝腊被挡在人墙外,怎么也看不到木华黎,急得差点哭出来。正无奈间,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木华黎?”
“结束了吗?”
“没有。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们快点。”
将近篝火边,木华黎放慢了脚步,凝腊也看到,铁木真和札木合早已不在那里了。
木华黎远远地望了一眼札木合的大帐,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他怎么走了?”凝腊喃喃自语。
木华黎收回目光:“结束得真快!”他淡淡地、不动声色地说。
陆
合营并未给两部人们的生活带来太多的影响。
自合营以来,铁木真与札木合经常同榻而眠,同桌而食,感情日渐亲密。这样的日子转眼月余,一天,札木合正与铁木真商议军队训练诸事,侍卫进来报告,说札木合的同父异母弟弟纠察尔回来了。
札木合急忙要他进来。
铁木真正欲起身,被札木合伸手按住了:“自家兄弟,何必多礼!”
纠察尔旁若无人地进入帐内。
“哥。”他粗声粗气地算是打了个招呼,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桌边。
“纠察尔,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义兄铁木真,这段时间你一直不曾回来,还没有见过他呢。”
纠察尔斜眼瞟了瞟铁木真,没说话,伸手取过一只大碗给自己斟满酒。
铁木真向他点点头,淡然一笑。
纠察尔只顾端起酒碗“咕噜咕噜”猛灌一气。
铁木真简直不敢想象,这个纠察尔会是札木合的亲弟弟。他们兄弟之间的差别何其之大!札木合精明强干,心性玲珑,纠察尔却这样粗陋不堪,他俩无论从外形还是内在气质上都相去甚远。
札木合对纠察尔的无礼颇觉难堪,若不是碍于铁木真在场,他真想将他轰出帐去。他们这一对异母兄弟素来感情不睦,平时,纠察尔在他自己的营地也很少回来,兄弟二人早已达成了互不干涉的默契。
合营之初,札木合曾派人通知纠察尔,但纠察尔一直没回来。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讲,札木合也不希望纠察尔回来,他早就担心会出现今天这种令人尴尬的场面。
“纠察尔,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札木合强压怒火,讪讪地问。
“不欢迎?”
“瞧你说的话!你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回去了,正好义兄也在,我们几个不如多盘桓几日。”
纠察尔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铁木真也说:“确实,我还想请纠察尔兄弟到我的营地做客呢。”
纠察尔冷冷地瞟了铁木真一眼:“你的营地?你的营地是吗?”他似嘲弄又似轻蔑地加重了“你”字的语气。
“纠察尔!”札木合喝道,脸色骤然一变。
铁木真息事宁人地微微一笑:“纠察尔兄弟想必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们两部合营一处,实力不是更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