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为什么这样问?”
“回答我。”
“是的。我这一生只爱祺儿一人。”
札木合犹豫片刻。要他承认女儿心中的偶像竟是她父亲不共戴天的敌人,他一时真还有些难以启齿。
“伯父,您……是否有话要说?”撒图不解地催促。
札木合的语气倏然冷了下来:“伯父再问你,祺儿对你如何?”
撒图被触到痛处,难堪地沉默了。他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一片痴情就是换不回祺儿的一颗芳心?
札木合貌似惋惜实则冷酷地拍了拍撒图的肩头:“伯父是很看中你的,一直想帮你。伯父知道,祺儿她接受不了你,是因为她心中另有其人。”
“谁?”撒图似被烙铁烫了一下,顿时妒火中烧。
“这个么……伯父只能这样告诉你,不杀了成吉思汗,你永远得不到祺儿,不论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心。”札木合几乎咬着牙说。承认这一点,让他很痛苦。
无须再多一个字,热恋中的男子同样具有超乎寻常的领悟力。
肆
对王汗能带爱孙来参加儿子的婚礼,成吉思汗既觉意外,又觉欣喜。婚礼结束后,他特意设家宴款待王汗爷孙。
在家宴上,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二公主华容。
年方十五岁的华容星眼修眉,亭亭玉立,撒图得承认,假如他不是先见到祺儿,这一刻他很可能为华容动心。
然而,谁也无法同祺儿相比!
祺儿冰姿玉容,美轮美奂,在整个草原独一无二。
想到祺儿,撒图怨毒的目光不觉扫过成吉思汗那张棱角分明、魅力十足的脸,他不能不怀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承认,这张象征着力量、象征着成熟的脸的确更容易令女孩子倾心。接着,他又想,别说他不会娶华容,就算他真的娶了华容,他也会慢慢地将她折磨至死,好让她的父亲也品味品味失去所爱的滋味……
转眼间,王汗爷孙在蒙古部逗留了十天有余。撒图在祖汗面前从不掩饰他对华容的倾慕,王汗更恼儿子桑昆无端破坏了一桩绝好的亲事。
临行,成吉思汗赠给王汗一套制作精美、造型别致的金杯,王汗爱不释手。感于义子诚意,王汗再次重申了他与义子的父子之盟。
回到本部的王汗情绪比过去有了很大好转。令他不解的是,桑昆对成吉思汗的态度也发生了某些改变,至少不再像过去那样反感。时至仲夏,桑昆居然主动向父汗提出了与蒙古部联姻的建议。
王汗大为意外。当初正是由于桑昆的竭力反对,才使两桩亲事化作泡影,而今桑昆旧话重提,连做父亲的也难免不起疑心。
桑昆的解释倒是很诚恳:“过去,我的确对铁木真成见很深。但现在情形有所不同。撒图从蒙古部做客回来后,经常向我提起华容,看他那意思,对华容用情颇深。现如今我也想通了,两部结亲,孩子愿意,我妹妹愿意,父汗您也愿意,我又何苦固执己见,横加阻拦?不如邀成吉思汗来喝许亲酒,定个日子将两桩亲事一起办了。”
王汗没有理由不相信儿子的真诚,当即欣然应允。如果这位糊涂的父亲看到儿子转身离去时脸上的狞笑,一定会不寒而栗。
毒蛇换了身上的花纹,还是毒蛇。
王汗仍派镇海出使蒙古,其用意一目了然——成吉思汗信任镇海。
镇海初接使命时心里也犯了好一阵嘀咕,可禁不住王汗父子的信誓旦旦,信以为真。或许,这就是所有善良者的通病,总以好的一面来揣度他人的心机。
成吉思汗依然亲切地接见了镇海。镇海婉转讲述了王汗的求亲之意,成吉思汗颇觉意外,半晌无语。
镇海面露愧色,急切地解释道:“大汗请勿怀疑王汗诚心。临行,王汗特意嘱咐我转告大汗,他已年近古稀,按理说早该将克烈大位传给桑昆,皆因桑昆心胸狭窄,不堪大位,不得已他才以老朽之躯支撑至今。他此生唯一可以相信和依赖的人只有您——他的义子了,倘若他活着时能够亲眼看到克烈与蒙古永结盟好,他死也安心。”
成吉思汗的表情有些松动,义父这些话说得句句动情,不由他不信。
木华黎、博尔术彼此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色。他们真怕成吉思汗会失口答应什么。
“这一次,桑昆怎么说?”成吉思汗问。
“桑昆太子更多的还是为他儿子打算。撒图喜欢二公主。”
“如此……父汗之意是我要去克烈喝许亲酒吗?”
“是的。”
“也好,我——”
“大汗,”木华黎抢过话头,“事关两部结亲大事,须从长计议。”
“将军莫非怀疑王汗诚意?”镇海不以为然。
“不,我只怀疑桑昆,或者说我只怀疑札木合。他这个人为达到目的,往往无计不用其绝。”
镇海一愣。想到札木合,他即使想向蒙古君臣保证王汗父子绝无恶意,也说不出口了。
成吉思汗看看木华黎,又看看镇海,豪爽地摆摆手:“这和札木合有什么关系!不就是喝个许亲酒嘛,既然王汗诚心相邀,我去就是。”
木华黎倏然变色。“大汗,您……”
“不必多言!我坚信王汗无害我之心。王汗之约,我不能不赴。博尔术,你负责备办礼物,三日后我将动身前往克烈。”
“喳。”博尔术不敢不应。
镇海却只注意到木华黎忧烦的眼色。
木华黎、博尔术奉命将镇海送出主营。目送着镇海远去,木华黎叹了口气。
良久,博尔术关切地问:“你有什么打算?”
木华黎心绪复杂地收回目光:“难哪。”
“我了解你此刻的感受,只可惜我们无能为力。大汗从来一言九鼎,他既已经失口答应,就绝不会出尔反尔——除非我们能够拿到确凿的证据。问题是时间如此之短,我们根本不可能拿到证据。札木合将一切都算准了。”
“我最难受的是大汗太重旧情。其实,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何尝不是悲剧。”
“要不要通知其他各部首领?”
“远的恐怕来不及了……通知他们事处危急时可见机行事。”
“你做决定吧。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无条件地支持你。”
“我的想法还不成熟。”木华黎心情沉重地圈回马匹。
两个朋友默默并马而行。
许久,木华黎似乎下定了决心:“你说,是你留下还是我留下?”
“什么?”博尔术一时没反应过来,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还是你留下吧,这么大个部落,只有交在你手里,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并非如此。我们二人必须有一个留下来保护老营百姓。将来,我们要将老营完整地交给大汗。”
“其他呢?”
“此去克烈,会经过蒙力克的晃豁坛部。蒙力克是大汗的老家人,他说话大汗多半会听的。交待好斡歌连,务必让大汗在晃豁坛部稍作停留。克烈始终是我们的心腹之患,这次未尝不是个机会。只是让大汗亲身去冒这种危险,实在是我们这些做臣下的无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记得还在大汗和札木合合营时,有一次我与大汗谈及王汗的为人,曾设想过将来克烈部与我部的关系发展。我问大汗,倘若有朝一日王汗成为敌人,我们该怎么办?大汗一直没有回答我的这个问题。那时我便清楚他很难向王汗下手的。对他而言,王汗永远是他的恩人。”
“任何阴谋只要化解得当,不愁不能转败为胜。回去后召集各部主要将领再细细研究一下对策,这一次,看来我们真的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镇海是否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不可能!他回营之日,就是失去人身自由之时。”
伍
茫茫绿野中,天显得格外高,地显得格外阔,行走在这高天阔地间的一行人显得分外渺小。经过几天的行程,成吉思汗等人来到一个营地。穿行于其间时,成吉思汗想起这是晃豁坛部。斡歌连坚持要到蒙力克家中稍事休息,成吉思汗同意了。
听说成吉思汗到来,蒙力克又惊又喜,忙不迭迎出帐外。成吉思汗与他寒暄了几句。当讲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时,蒙力克神色骤变,连连摆着手,急得语不成句:“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叔父认为有何不妥吗?”
“大汗,您怎能轻信桑昆的鬼话呢?而且,王汗是什么样的人,无须老奴多说您也清楚,他若有一点主见,又怎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札木合、桑昆牵着鼻子走?”
“但这一次……”
“大汗,您听我说,当年俺巴该大汗就是因为轻信了塔塔尔人的许亲诺言,亲送女儿前往成亲时才被塔塔尔人捕获,最终在金国受尽酷刑而死。临终前,俺巴该大汗叹息着说,我蒙古人吃亏就吃在单纯轻信上,希望我的子孙后代再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大汗,我担心您今天正在走上俺巴该大汗的老路啊。”
成吉思汗认真地思索着老家人的话,一贯的冷静开始在他头脑里占了上风。他得承认,在处理与克烈部结亲这件事上,他的确过于感情用事了。他一直往好处想,毕竟好处是他的希望。如今,老家人提到俺巴该汗之死却不能不让他有所警悟。“叔父,您觉得下一步我该怎么做?”
蒙力克胸有成竹:“大汗既已失言应允,自然不好轻易毁约。依老奴之见,不如派两名使者前往克烈,代大汗去喝许亲酒。若王汗问起,可推说大汗途中中暑,暂时不便前往,等身体复原后再去与之相会。如此,我们便可在晃豁坛部静观其变。倘若克烈许亲是实,大汗再亲去赴宴不迟。倘若其中有诈,大汗也不致濒临险境无力自救。”
成吉思汗思虑片刻,终于同意了蒙力克的建议。探知成吉思汗突然滞留于晃豁坛部,桑昆担心计策败露,一边扣住了使者,一边请来札木合商议对策。札木合思虑片刻,与桑昆定下一计。
王汗从早晨起就眼巴巴地盼着义子到来,听说桑昆来了,满以为成吉思汗也到了,急传儿子入见,喜滋滋地问:“铁木真来了吗?”
桑昆冷笑一声:“你在问你的义子吗?他不会来了。”
“为什么?”
“我刚得到一个情报,铁木真已与乃蛮部的塔阳汗达成秘密协议,决定乘前来克烈赴宴之机,里应外合,一举消灭克烈。你居然还在盼他。”
“儿啊,你究竟又受了谁的挑唆?你忘了上回也是你说铁木真与塔阳汗有勾结,逼着为父弃他而去。结果呢?若不是他不念旧恶,慷慨相救,恐怕我们父子二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此一时彼一时,我有确凿证据。来呀,带上来。”
一个陌生的黑瘦汉子被推了上来,从他的服饰来看,确是乃蛮人无疑。
“此人就是乃蛮派来与铁木真联络的信使。该着铁木真的阴谋败露,此人贪赶夜路,误入我部营地,被札木合的手下捕获。他倒有点小聪明,想装成哑巴蒙混过去,幸亏札木合略施小计,灌醉了他,他藏不住,才都招了。父汗,你若不信,可以当面审他,不就真相大白了?”
桑昆振振有词,王汗却无心审问。他挥手命人带出“乃蛮信使”,以一种劝导的口吻对儿子说:“你千万莫信这些无稽之谈!这不是乃蛮部使的离间计,就是札木合设好的圈套。你不妨细想想,从我们提亲到铁木真许亲,时间如此短暂,就算铁木真真的有心同乃蛮部勾结,也来不及啊。”
桑昆一惊。他和札木合设下此计时的确忽略了“时间”这个重要因素。万没想到平素昏聩糊涂的老父亲,竟也有如此清醒敏锐的时候。
正当桑昆无计可施之时,札木合推门走了进来。“王汗,这个问题由我来给您解答如何?”
“怎么又是你?”王汗厌恶地望着札木合。
“我是特为王汗而来。”
“想让本汗再上你的当吗?”
“既然王汗对我成见如此之深,告辞了。”
桑昆伸手拦住札木合,怒道:“你听札木合首领把话说完好不好?”
札木合不动声色地劝道:“太子无须动怒。太子一定忘了将铁木真滞留晃豁坛部未来赴宴的消息也告诉王汗吧?”
“你说什么!札木合,你最好把话给本汗说清楚再走。”
札木合慢慢转过身:“我原本正为此事而来。王汗您总以为您最了解铁木真的为人,事实上,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此话怎讲?”
“铁木真重旧情、守信义不假,但这只是他性格中的一个方面。还有一点,不容人忽视的一点,他同时还是个自尊要强、爱憎分明的人。他这种人,在你未伤害到他的自尊的时候,他可能比任何人都宽宏大度。当你一旦伤害到他的自尊,他同样会念念于心,至死不忘。
“上次桑昆太子拒婚,确实说了些羞辱他的话,他之所以隐忍下来,是因为有许多部落陆续归附了您,他根本没有力量与克烈抗衡。想必正是在这种欲战不能、欲罢不甘的情况下,他才萌生了与乃蛮联手的念头。
“王汗您别忘了,他这人一向是很善于借他人之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的。说到底,塔阳汗只是个昏懦的贪婪小人,可克薛好大喜功,为了夺取黑林这块令人垂涎的宝地,他们自然不会放弃任何机会。为求一战成功,塔阳汗甚至遣使通知他哥哥不亦鲁黑发兵相助。巧就巧在不亦鲁黑在‘阔亦田’大战期间与我结下深厚的私交,他本人又对成吉思汗恨之入骨,便将此事暗中通报于我。我接受了上次与可克薛交战时因偏听误信导致王汗您濒临险境的教训,在未拿到确凿证据前,没有惊动您与太子,只是一直暗中留意乃蛮部与蒙古部间的交往。也是天助克烈,在铁木真同意或者说假装同意与克烈结亲后,我的手下抓获了您刚才见到的那个乃蛮信使。
“王汗,成吉思汗的确是准备前来赴宴的,如果不是他得到消息说乃蛮信使可能已落入我的手中,他不会裹足不前。如今,他滞留于晃豁坛部,无非是证实一下他获得的消息是否准确罢了。”
王汗动摇了。他本不愿相信,奈何札木合言之凿凿……
“父汗,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犹豫不决。”桑昆不满地瞪着王汗。
“你们打算怎样?”
“先下手为强!乘成吉思汗尚在犹豫观望之时,派精锐部队包围晃豁坛部,随后倾营而出,与蒙古部决一死战。”札木合从容地做出安排。
“这……这如何使得!我克烈全凭铁木真的扶助才有今日!我们受了他数不尽的好处,再与他开战,岂不要遭报应?”
桑昆越听越气:“好,好!”他怨毒地望着父亲,咬牙切齿,“现在他给你送最大的一份好处来了——好叫你家破人亡!”说完,他怒气冲天地转身便走。
札木合摇头苦笑,也跟上了他。
眼看儿子就要跨出帐门,王汗叫住了他:“你干什么去?”
桑昆暴跳如雷:“我去等死——总可以了吧!”
王汗的内心剧烈地冲突着。终于,他向儿子低头了:“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求惹出祸事来不要连累我才好。”
桑昆目视札木合。后者脸上露出一丝大功告成的笑容。
陆
一直焦灼地等待消息的成吉思汗没想到等来的是两位牧民的示警。事出紧急,他命令随行人员丢掉一切“负累”——他带来许多彩礼和嫁妆原本要献与王汗——星夜兼程返回本营。蒙力克毅然舍弃了家园,带领本部人马护驾随行。
然而,晃豁坛部离克烈部毕竟太近了,加上华容的中暑又大大迟缓了行进速度,第三天中午刚过,他们便能看到追兵的马蹄扬起的尘土了。
成吉思汗料知难以走脱,反将生死置之度处。他指着前面的山岗大声对蒙力克说:“叔父,前面的山岗正可抵挡敌人一阵。你带华容先走,找到木华黎后,让他按我临行的交待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