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运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急着把作风整治提出来,那是有深刻寓意的。一则开展此项工作,整治干部队伍特别是领导层的工作作风,跟目前省委提出的反腐防腐杜绝“裸官”现象再次出现是保持一致的,而且他巧妙地将防止“裸官”融入里面,而不是刻意地强调出来,应该说比省委的提法更要高明。凡事都不能提得太明,提得太明就证明你这个省这个市这方面问题已经很严重了,那么之前的工作就要被深深地打上个问号。二来如果单纯强调“裸官”,会让一少部分人成为靶子,进而产生抵触情绪,更多的人则会看热闹,认为与己无关。他这一变,既让那些已经裸了或正在裸的同志多少保全了点面子,同时也让更多不想裸或压根裸不了的人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作风问题谁都存在,只是轻重不同而已。而听何复彩的口气,明显是将整治工作的重心放在裸官上。为怕朱天运有别的想法,何复彩特意解释说:“请书记放心,我们这次整治的是那些实实在在裸了的,书记您的情况不同,亚宁是陪爱国去读书,情况谁都知道,那天跟铭森书记吃饭,我也特意跟他汇报过。”
她把自己的情况向铭森书记汇报了?朱天运先是一愣,随后就紧着道谢:“谢谢啊,这事我都不知怎么向书记汇报,难为你了,替我着想。”
“应该的,个人情况不同,省委应该区别对待,尤其对书记您。”何复彩说。
尽管道了谢,朱天运心里还是不大对味,他不是怪何复彩多事,在他的意志之上再加进意志。他们一块共事一年多,这点他已习惯。况且何复彩也是人精,也是顺着他的意志而绝不做背道而驰的事。朱天运担心另一层,何复彩明显是想把战火往市长柳长锋这边引,这点跟纪委赵朴居然是不谋而合。怎么办呢?朱天运思忖着。要说有人主动站出来帮他对付柳长锋,是好事。他跟柳长锋虽然没闹到针锋相对,但书记跟市长,矛盾是天生的,就像婆媳关系,很少有相敬如宾的。再者柳长锋这人不大安分,时不时跳出来,给他折腾点事,好像不这样就证明不了他的存在。朱天运也烦,何复彩这里他得小心翼翼地应付,轻不得也重不得。柳长锋再给他制造麻烦,他这个书记,一半精力就耗费到人际关系上了。可是,到底要不要对柳长锋有所措施,或者怎么措施,到现在他还心里没底。一则骆建新案发太急,太过突然,铭森书记究竟怎么想,他还没探到底呢,这事千万不能急。另外,柳长锋后面还有罗副省长,罗副省长后面,还有更硬的人,这些关系不能不考虑啊。
这么想着,他说:“复彩啊,你的工作热情我能理解,但这件事一定要慎重,我不是为自己着想,这事牵扯面太大,弄不好,会让铭森书记被动的。被动你理解不?你我出什么事都行,铭森书记这边,不能有半点差错。”说完,他把头靠在了椅背上,看上去很累。
这番话一下就把何复彩温暖住了。这么些年,关于她跟铭森书记的关系,外界传说很多,她自己先是很怕,后来索性不怕了,任由别人去说,反正她一条道走到黑,是祸是福由它去。但在朱天运这里,她不能这么想。朱天运是第一个没把她当坏女人的人,对她的处境,朱天运除了表现出最大程度的理解,还给予她心灵上的关怀与庇护,令她着实感动。一个时期,海州传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个别人甚至将她说成是官场潘金莲,她都感觉干不下去了,想逃。朱天运站出来,严厉制止谣言,坚定地做了她的后盾,让她度过了黑夜般的困惑期,想想,对这样一个人,她还能说什么?
而且朱天运跟铭森书记的关系,她不是不知道,是太清楚了。于是点头,勉为其难地道:“好吧,我听您的。”
2
朱天运气得牙齿咯咯响,她怎么能这样,真是越来越不讲理了,霸道,胡闹!气还没生完,心里就让那个想法攫住了。萧亚宁执意不回,绝对跟那边设立子公司有关。朱天运把自己吓了一跳,太可怕了,萧亚宁怎么也……省里对骆建新一案的追查正在紧锣密鼓地展开,按照中央和省里指示,整个工作分几大步走。第一步,迅速查清骆建新在担任省住建厅副厅长以来徇私枉法、贪污腐化的犯罪事实,尤其查清腐败资产,有多少被转移了出去,尚有多少还留在国内。对留在国内的,要采取紧急措施保全,能追缴的一律追缴,尽可能挽回损失。第二步,顺藤摸瓜,围绕骆建新案深挖进去,挖出一个查一个,挖出一窝端一窝,绝不手软。第三步,迅速查清骆建新目前所处位置,采取各种方式,劝其归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其打消侥幸心理,回来交代问题。第四步,定期召开新闻发布会,向社会通报案件进展情况,接受舆论监督,接受群众监督。第五步,以骆建新案为反面教材,在海东全省迅速掀起一场反腐倡廉新风暴……
由于此案性质恶劣,轰动性大,铭森书记让于洋直接负责,担任领导小组组长。这天铭森书记从北京回来了,他是专门向中央汇报骆建新一案的。铭森书记简单将这次北京汇报的情况向于洋几个做了通报,然后语气沉重地说:“海东各项工作刚刚有了起色,经济建设还没从重压下缓过气来,我们全力以赴搞建设都来不及,一个骆建新,又让我们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心里不是味啊。”
一旁的省委副书记说:“书记不必太过自责,发生这种事,谁也预想不到,要说有责任,我们大家都有,尤其我……”
于洋也说:“是我们太相信同志了,疏于防范。这个骆建新,麻痹了大家。去年还差点……”他话说到这突然打住了。因为组织部长也在场,去年十月,骆建新作为省国土局长候选人,差点就在常委会上过了。是赵铭森顶住省长郭仲旭和副省长罗玉笑的压力,才将此人继续留在了住建厅,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要是真的提拔起来再逃出去,那可就……组织部长什么也没说,他脑子里在想其他问题。
简单议几句,赵铭森问:“他的下落查清楚没,人究竟在哪?”
于洋阴郁着脸说:“目前只查到他儿子儿媳在那边的地址,他们夫妇具体到了哪,还没消息。”
“一定要抓紧!”赵铭森起身,用力说完这句,又缓缓坐下。其实他心里相当清楚,只要一逃出去,查起来就相当困难。就算查到又能怎样,损失追不回来,影响一样消除不了。作为省委一把手,赵铭森此刻纠结的不是骆建新能否被缉拿回来,而是此事带给海东的影响。
又谈了几句,几位常委起身告辞,赵铭森跟于洋说:“于洋你缓一步。”于洋站起的身子复又坐下,目光有些不安地望着组织部长。刚才那句话说得太过唐突,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组织部长倒是客气,冲于洋微微一笑,跟在副书记后面出去了。赵铭森回过目光,望着于洋,望得时间有点久,似乎有什么疑问。于洋心里一下就紧张起来,怦怦直跳。赵铭森忽然又放缓语气说:“想跟你谈谈下一步的打算。”
于洋哦了一声,心落下来。其实他也没啥紧张的,只是一种习惯,总感觉没把主要领导精神吃透,怕领会错,更怕工作中出现偏差。到于洋这个位子上,任何细微的偏差最终都是大偏差,所以处理具体问题,零点一的偏差都不敢有。
“我想了想,具体还不太成熟。”于洋斟酌着说。
“不妨说说,我现在是毫无头绪啊。”赵铭森叹了一声。于洋从这声叹里品出很多,最最关键的一点,赵铭森是实打实地遇到困惑了,是在推心置腹地跟他讨意见。这让于洋感动,同时也让他的心里多了份沉重,思虑一会,他说:“就目前情况看,骆建新出逃带给我们的负面影响很难消除掉,这个污点我们是洗不掉了。”
“这我知道。”赵铭森打断他说。
于洋身子又往前倾了倾,两人近乎是密谈起来。于洋说:“我的意见,这件事我们不宜弄得动静过大,一来,亡羊补牢未必能补到,此事不由人啊。丑事怎么补救,都还是丑事。当然,查必须要查,该追究的责任一定要追究,该采取的措施也要跟上,不然跟中央交代不了。我的担心不在骆建新身上,而在……”他的目光如搜索引擎般盯在赵铭森脸上,不放过赵铭森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可惜赵铭森脸上此刻没一点变化,他微眯着眼,像一个困极了的人在寻找机会小憩。
于洋的话就打住了,不敢再往下说。
“继续。”赵铭森撑着额头的那只手动了动,示意于洋继续说下去。
于洋往端正里坐了坐,道:“我担心的不是已经逃出去的人,而是那些没逃想逃或者情势变化后临时起意要逃的。逃掉一个骆建新不算大羞,要是第二个第三个跟上来,局面真就不好控制了。”
“有这种可能?”赵铭森似是有些不大相信地问。“有!”于洋的声音很坚定。
办公室一下静了,流动着的空气让于洋这声“有”给定住了,僵息,沉闷,令人心脏不能跳动。于洋头上的冷汗已经在冒,刚才这番话,是他冒着大不韪说出的。这段时间他之所以压着那些汇报材料不往上呈,就是在思考这些问题。作为纪委书记,在干部腐化问题上,于洋观察的远比赵铭森细致,困惑也就比赵铭森更多。
“是柳长锋还是罗玉笑?”沉闷半天,赵铭森突然问。
赵铭森如此直截了当把人名点出来,大出于洋所料,他大吃了一惊,这实在不是赵铭森的风格啊,直接点到人头上,了得!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用相对模糊的语言说:“具体是谁我们现在也不敢断定,但我们要警惕,海东类似的官员不少啊。”
赵铭森并没就于洋的打滑生气,他刚才也是一时冲动,冲动是为官者之大忌,尤其他这个身份,更不应该。赵铭森把持得一向很好,最近实在是烦心。好在对方是于洋,冲动一下也无妨,听完于洋的话,他说:“你的意思我明白,照你说的办。不过有一点必须做到,从今天起,纪委对重点人员必须重点防范,哪怕是省长!”
于洋再吃一惊。这句话如重锤一样狠砸在他心上。铭森书记这是怎么了,说的话句句惊人!
省委高层的谈话很快传到了朱天运耳朵里,怎么着他也是省委常委,高层间的这些秘密他不会听不到。况且他跟铭森书记本来就走得近,不少人都拿他当铭森书记的心腹。这天朱天运跟于洋又到了一起,于洋对他在海州开展作风建设活动大表赞同,认为朱天运在全省开了一个好头,他直言不讳地说:“你这是替铭森书记排忧解难,也是替我们省委一班人出妙招啊。”朱天运自谦道:“不敢不敢,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如今干部作风真成问题,占着茅坑不干事,一干就给你干出歪门邪道。”
于洋被朱天运逗笑了:“占着茅坑不干事,这话是朱书记你的首创啊。”“不敢不敢,这不是跟你于大书记汇报工作嘛,咱也得文明是不?”两人呵呵笑着,谈话气氛越来越轻松。朱天运这天是专门向于洋汇报作风整治活动来的,按说这工作根本不用他汇报,省里几个常委,他排名虽然不在最前,但也绝不是最后,况且他又担任海东省会城市的市委书记,无论哪方面,他的位置都比于洋重要。但长期以来,朱天运已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知道“抬”别人,“降”自己,始终保持谦虚低调,久而久之,习惯成了自然,见了省委几个常委,他都视作领导。几个常委一开始不太习惯,被他“抬举”多次后,竟也就很暧昧地接受了这份“尊重”。
谈完正题,话题很快就落到骆建新上,朱天运有意无意地试探着问了几句,于洋也没瞒,实事求是作了回答。朱天运见好就收,说起了自己。他想让于洋给他出出主意,像他这种情况,怎么办才是最好。于洋郑重其事说:“按说放在平常,这事根本不算事,陪儿子读书嘛,既没到境外投资更没接受外国公司的聘请,清清白白。问题是现在在风头上,就怕有人钻空子。轻则效法,重则倒打一耙。”
“是啊,我也有这份担心,所以才急着跟你讨主意,我这个老婆,让我娇惯坏了,任性得没法。”朱天运看上去有几分忧伤。
“你朱书记疼老婆,省里谁不知道?不过还是好好跟亚宁谈谈,力争让她先回来,等过了这阵,照样可以出去嘛,又不是回来就去不了,谁也没说这话嘛。”“关键是她舍不得让孩子一个人在那边吃苦。”
“这个嘛……”于洋犹豫了一下,终还是诚恳道,“就看书记你怎么想了,让孩子在国外独立生活,也是一种锻炼,出去读书的孩子并不都由母亲陪着。”听到这儿,朱天运明白了。其实今天刻意把这话题再拿出来,他还是报着一丝侥幸,想从于洋这里吃颗定心丸。现在看来,这颗定心丸是吃不到了,他得紧着拿出措施才行。
离开于洋办公室,还没到车上,朱天运电话响了,是秘书孙晓伟打来的,告诉他进出口贸易公司董事长谭国良到了,正候在接待室。
“让他到办公室等我,我马上到。”说完,朱天运催促司机快点。谭国良离开海州往新加坡去时,朱天运刻意请他吃了顿饭,席间,朱天运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了谭国良,希望他能帮萧亚宁做做工作。谭国良满口答应,说这事包在他身上,实在不行,就强行将她拉回来,毕竟她还担着进出口贸易公司副总经理职务。
“或者我就说,我这个总经理不兼了,让她回来接任。”谭国良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说。朱天运赶忙阻拦:“别,别,就这个副总,她都干不好,你可千万别往她身上再压担子,她担不了。”谭国良倒是规矩,没再开这方面玩笑,不过他的话萧亚宁能不能听进去,朱天运心里没底。
回到市委,谭国良坐在他办公室喝水,秘书孙晓伟陪着他。见他进来,谭国良立刻起身,恭敬地跟朱天运问好。
“啥时回来的?”朱天运问。
“昨晚到的,今天就赶来跟书记报告工作。”
“跟我有什么报告的,你又不归我管,说,亚宁同意不?”
谭国良染笑的脸立马一暗,吞吐半天道:“对不起,朱书记,这工作我未能做好。”
“你谭董事长的话她敢不听,真是无法无天了。”朱天运其实早就想到了结果,昨晚他还跟妻子通过电话呢,萧亚宁说就是派天王老子来当说客也不行,让她丢下儿子,门都没有,除非把她离了。这女人!朱天运感觉妻子最近有点不大对味儿,具体怎么不对,一时又说不准。在谭国良面前,他又不能表现得太过离谱,只能半真半假。
“是我能力不够,这事没做好,我挺惭愧。”谭国良依旧保持着谦恭说。朱天运就不好再接话,站在那里发愣,耳边同时响起于洋书记那番话。必须让她回来,而且以最快的速度。他跟自己说。
谭国良又站一会,往前迈半步道:“亚宁担心的是儿子,如果真想让她回来,我倒有一个办法。”
“哦?”朱天运惊奇地抬起头,“说!”
“我们公司正在积极拓展新加坡的业务,目前东南亚几个国家都设了子公司,这次去新加坡,就是为此事。我想我们可以派一位有责任心的女同志过去,这样既把公司业务打理了,又能代亚宁照顾令公子。”
朱天运差点说出一声好来,这主意听上去真是不错,一举两得,就在张口的一瞬,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疑惑。
“是这样啊,恐怕不行,公私不能掺一起,公司的事公司张罗,这件事到此为止吧,谢谢谭总。”
“哪里,我也是替书记您着想。既然书记这样决定了,那我先告辞,改天有机会,再向书记汇报。”
朱天运让孙晓伟代他送客。谭国良步子刚出门,朱天运的手就摸到了电话上。刚才谭国良那句话提醒了他,萧亚宁执意不回来,莫不是?
电话响了半天,萧亚宁才接,口气不大友好地说:“又是啥事,那件事最好别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