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旅人.萼绿华所说的故事
该怎么开头呢，老实说我真不太会说故事，少年时代在道观中修炼千年，太漫长的日子里我大都沉默地打坐或背诵术法，久而久之有些忘记言辞的表达，所以后来到了瑶池，王母也嫌我笨嘴笨舌，与其他仙女姊妹相处亦不是那么融洽，无聊了，我便背着仙界私自下凡，走进，一个又一个凡人的梦里。
说实话我有点讨厌那个羊权。我以各种各样不同的姿态走进无数凡人的梦境，虚构自己的身份，每次临别时都叮嘱对方不要泄露我的行踪。唯独他不仅将梦中事记下，还添油加醋，说我亲身夜访他宅第。要知道仙人是尽量避免与凡人有交集的，这是玉帝和王母订下的天规。这条规矩蛮横又无理，但我能理解它的考量，毕竟仙人拥有悠远绵长的生命和远高过凡人的灵力，而这些亦是世俗之人辛苦追逐而求不得之物，比如你们人类历史里的秦始皇，他为寻访不老仙药，不知戕害了多少无辜者。
嗯，其实我对凡人的评价并不高的，因为太多的凡人为了自己的欲望或者虚荣不择手段，伤害同族，满身鲜血。我们仙界，虽同样等级分明情分淡薄，但我们，绝不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暗箭伤人。
这样你就会问了，那我为什么还要窥探凡人的梦境呢，一方面是因为我在仙界实在无聊，另一方面，我觉得，唯有在梦里，凡人们方显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以一种真诚坦率的姿态存在着。
我不得不承认，梦里的凡人，比瑶池女仙们脸上那些冰冷的微笑弧度，要可爱许多。
所以，灵慧的姑娘啊，如果不曾遇到那个孩子，我想我现在还是那个单纯的梦旅人，轻轻松松地走入每个人的梦里，快快乐乐提着裙裾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的绿袖子，她实在是个太漂亮的孩子。我记得我第一眼见到她我就倾倒了，滑嫩的肌肤水灵的脸蛋，黑豆似的眼睛清澈如瑶池最洁净的水。那时她梳着双鬟，一身翠绿色的襦裙，长长的袖子拖曳到地上，那绿袖上青翠的春意无尽流淌，那新鲜与翠嫩，就连王母的蟠桃园也自愧不如。是的，我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孩子，无论在仙界还是凡间，所以我不自觉地跟着她，走进那个命中注定的黑夜。
绿袖子在那个黑夜里死去。那时是秦末，烽烟四起，她正与家人一起，匆匆忙忙地在黑暗的田野里逃亡。穿着黑甲的秦兵追上了他们，用刀剑疯狂地砍杀着。那个夜晚没有星月，我甚至看不清四溢迸发的鲜血，只听到屠戮者疯狂地狞笑和受难者悲哀的哭嚎。
我没有上前阻止这场屠杀。因为我没能忘记仙界的禁令，不敢干涉凡人的历史。我曾在凡人梦里无数次开玩笑说，我是堕入凡界的谪仙，可是，哪怕眼睁睁看着绿袖子遭难，我却害怕遭到仙界惩罚，始终也没能踏出拯救的一步。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夜的一切。我就站在树上，青色的裙裾飘飘扬扬。身后有河流小溪，野生的紫色菖蒲混着白色桔梗花纷纷落落。在兵刃更加激烈的撞击和平民益发微弱的哀号中，我越来越清楚，我就要失去她了。
我感到自己的心仿佛在急速地坠落。因为我知道哪怕仙人的时间绵绵渺渺，可在我此前数千年的生命中，我未曾看到一个如此可爱的孩子，此后数千年，估计，也再找不到一个如此值得我钟爱的尤物。
是的，那一霎那，我明白了，我已经深深地，深深地爱上了绿袖子，这种爱让我心痛如绞。
不过，等我才有勇气上前了，兵丁们早已离去，我的绿袖子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举手摸去，她呼吸停滞额头冰凉，只有伤口里还未完全凝固的血块，温热、粘黏而残酷。
这时候我做了一件傻事，我用法术窥探了绿袖子生前最后一个梦，然后我大惊失色，因为她的梦实在精致、富丽而美好，那个梦的全部，便是，为凡间的后人们惊叹追寻的桃花源。
不过我也明白，为何绿袖子看起来是那样美丽了，并非她外貌超绝，而是，她心里，潜藏着世间最纯真最完美的梦境。
于是我耗尽了心力，去收集生魂的怨气造梦。好在秦朝末年时局混乱战火纷飞，几十年下来，竟也收到了足够的材料，我便仔仔细细地，按照绿袖子的梦境一点点营造这个虚幻桃源，然后，把梦魂塑成绿袖子的模样，让她能永远地生活在理想的桃源梦境里，再也不会遭受罹难和痛苦……
“那你有探寻过绿袖子的转世吗？美丽得让仙人也着迷的女孩，在秦末被乱兵杀死，她的魂，应是投入地府再轮回，在许多世，以别的不同样貌再度转生。”苏莞问道，“身为上仙的你，偶尔应该也能偷窥到凡人命运的丝线吧，要再寻她，也不会太难。”
“我不会去做无谓的寻找，倒不是害怕与凡人纠缠太深遭到天谴，其实也曾看过多少仙凡纠葛里生世追随万年不悔，许多故事我听后亦感动地流泪。但我觉得，对我而言，绿袖子的美丽因短暂而更加珍贵，在她临死的那刻我没勇气去拯救她，于是我便情愿守着这桃源梦千年万年地回忆追悔，而不是，人为徒劳地去寻什么转世，非要追求一个，所谓的完满。”说到这里萼绿华容色上完全敛去了调皮和顽劣，她语气无比郑重，“毕竟，那桃源梦再美，也非真实，而这人世仙界里确实有太多的不完满，而这些不完满，才是，真切的存在。”
听着苏莞有些怔呆，细细思虑下，大概萼绿华是这样想的吧，美好的东西只出现一次的，如同，她亦不允许凡人第二次踏足她制造的桃源梦，一旦离开，便是，永久地错过。
良久之后苏莞怅怅地叹。她深深吸着自己梦里清新鲜美的空气，荡漾着阳光的味道和青草的气息，然后她说，“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呢，一年之前我在东京见到了绿袖子的转世，她此世是个通灵者。她用通灵之术看到了你制造的梦，她托我来跟你说一声，谢谢你。”
苏莞梦醒时，时钟已指过晌午，白色纱帘外紫外线依旧强烈。撩开窗帘看到一群穿着纳西族传统服饰的中学生挂着募捐箱在台阶上跑来跑去。
方忆起前几日高原山洪，冲垮了几座村落市镇，这些少年，便来到这游人云集之处，在人群里奔波募一点善款。
“这人间，的确有太多的不完满呵。”想到昨夜萼绿华的话，苏莞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然后她“哗”地一声把窗帘全部拉开，让率直热烈的阳光霎那间充满房间的每个角落。
在满屋阳光里，苏莞慢慢地讲述了有关绿袖子的最后一个故事，听众只有高原稀薄的空气和她自己。是，这个故事，她最终没有对於或者萼绿华开口，却是，她来到丽江古城真正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