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之章
武周,大足元年。天都洛阳。
侍镜静静地坐在庭院里看地上积雪层层。元宵刚过,庭院的走廊里依然悬着几盏花灯,风吹起来,摇摇曳曳地闪亮着,映了地上积雪一片艳红。
一个唇齿含笑的白袍公子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从袖中拿出一支坠着珠翠的金步摇,轻轻插上侍镜的发髻。
侍镜略有些惊讶,转身,目光触及公子唇间浅淡的笑容。公子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便坐到她身旁,沉默地看黑暗的天幕下白茫茫的大地,以及积雪上跳跃的闪亮灯光。
侍镜温顺地坐在公子身边,公子是她的主人,她必须遵从他的命令。
不过,侍镜绝不会像别的侍女般,有意无意地倚到公子身上,或者挤眉弄眼地投怀送抱。她只会安静而优雅地正襟危坐着,看着夜风从地上刮起艳红的雪片,散得庭院一片朦胧。
“你的确是个独特的女子呵。你不像其他略有姿色的奴婢,一心想攀附主人当上侍妾。”不知何时,公子怅怅的叹息打破了这雪夜的沉闷,“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能够读懂我的心。”
“奴婢不懂公子的心事。”侍镜简简单单地一笑,那笑容单纯如纸,却又玲珑剔透得能抚慰人心,“奴婢只想按照公子的吩咐,伺候好这面镜子。这样,便能为公子分忧。”
说着,侍镜从怀中拿出一面铜镜,双手呈上,递给白衣公子。镜子清清亮亮地映出她明丽的容颜,这东西被她终日擦拭,自是不沾一点尘埃。
公子不接铜镜,反倒握住侍镜的手,力道很大,生生把女子雪白的手腕握出了血痕。侍镜也不喊不闹,只是微微蹙着眉头低下头去。
侍镜知道,公子是个神秘的人。两年前他买下这洛阳郊外的宅子,亦买了一干仆役,却很少归来,只是让她守着一面镜子住在宅子里,安安静静地看过了两年的花谢花开。
侍镜亦觉得公子是落寞的,虽然他与所有人谈话时,总是皓目炯炯面带微笑,让人仿佛沐浴春风,而每当他转身时,那笑容就立马冻结在他脸上,转而勾成了一抹冷漠的弧度。
但侍镜仍是感谢公子。在这史无前例的女皇当政时代,也并非所有的女子都能幸福美满。她便是从小被人贩子拐卖,在毒打辱骂中卑躬屈膝地长大,在寒风白雪中赤足站着,浑身哆嗦着等待买主的降临。
解救她的便是公子。那丰神俊朗的少年骑着白马踏雪而来,走到她面前时微微一愣,下意识地,他看了看怀里的镜子,然后牵起了她的手。
“你愿意成为我的侍镜仆人吗?”他问,“只要伺候好我的镜子,你便衣食无忧。不过,你不许过问我的私事,如果我不回来,你永远不能来寻找我,亦不能打听我的身分来历。”
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不止是出于想脱离被毒打侮辱的无边苦海,亦是因为他是第一个伸出手来,问她一句“你是否愿意”的人。
人皆只当她是物品,唯有他,给这卑微如尘的女子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选择。于是,她选择了他,改名侍镜,发誓从此侍奉这镜子,至死不悔。
失神间,公子突然夺了镜子,狠狠朝地上摔去。青铜与石板相触,砰地一声甚是清脆。侍镜怔了一怔,忙弯腰去捡,自己的手腕却仍在公子手里,生生不能动弹。
“我讨厌这面镜子,我可以从里面看到所有人的命运,却无从改变。”公子轻轻一拉,便把女子揽进怀中,紧贴着她的耳,轻声絮语着,“我甚至可以看到后人在史书里对我的评价,他们说我‘风神俊朗,早以孝友知名’。”
说着,少年公子竟啧啧地轻笑起来,那惨淡笑容带着嘲讽在他清秀的脸上蔓延开来,映着残旧的花灯,颇显出几分诡异。
“知道我为什么要从人贩手里买下你么?不是因你美丽聪慧,只因我在这镜中看到,千年之后,你是在我身边惟一的那人。”继续地用阴恻恻的声音说着,公子手上益发着力,揽紧了侍镜的腰,勒得女子喘不过气来。
侍镜回头,望着身后那如被妖魅附身的男子,却见浓浊的悲凉从他眼角细细的纹路中不断地伸展,最终,凝成了一颗细碎的、晶莹的泪珠。
“能与公子千年相伴,是我的幸运。”侍镜心中一窒,却转而释然浅笑,“我是无才女子,不知何为‘风神俊朗,早以孝友知名’,但我知道,一直以来,公子是个善良的人。”
或许是未料到侍镜如此回答,公子蓦地一愣,慢慢地,那揽住女子腰的手也略微松开了些。他目光仍是死死盯住女子的脸,锐利如鹰,仿佛要把她的心看清楚;又仿佛带着一种痴痴的眷恋,直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
看得久了,公子亦有些疲倦,腾出手来,把侍镜头上的金步摇插紧了些。然后在金步摇的珠翠碰撞着发出的叮当声里,他把困惑的女子抱上了马。
“从今夜开始,我们将各自走向自己的命运——直到死后的相聚。”黑夜里,白袍的公子无奈地笑,他闲淡的笑容如地上的雪,苍白得几近虚无,“你是个好姑娘,若有轮回,来世愿避开尘世纷扰,与你执手一生。”
说罢,男子狠狠一鞭抽在马屁股上。白马嘶鸣,带着那垂泪的女子在雪夜里奔向未知的命运,身后,只留下片片飞雪滚着尘土,在冷风里肆虐地飞扬,无休无止。
公子那滴在眼角的泪,也终于滑落,滴到那明净清亮的镜面上,滚圆的一滴,晶亮明澈。
一晃四年。转而已是神龙元年,女皇退位,太子李显重新登基。不过,对于与世无争的国子监丞裴粹家,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裴家小姐倚在窗子口刺绣,她微微扭头,嗅着窗外满园花香,牡丹芍药争奇斗妍,艳艳的花朵撩得人心神荡漾。紫藤树下,活泼的丫鬟们坐在秋千上,轻轻地荡上去,鲜艳的襦裙在春光中摇曳,惊起一片欢声笑语。
送药来的丫鬟默默地低下了头,她知道,小姐自从冬天感染伤寒,便一病不起,成日只能坐在窗子口绣花,看着外面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我没事。”小姐接过药,若无其事地喝完,抿嘴,微微地笑,“你也跟她们一起去玩吧。”
丫鬟心里一酸。这位小姐虽然有些来路不明,她是四年前的雪夜,夫人偶然从路上寻回,说是她手臂上的胎记,印证了她是裴家自幼走失的女儿。不过,这些年来,她一直是温顺婉转的,甚至,对丫鬟仆役,也一直温文有礼,从不乱发脾气。
偏偏红颜薄命,这般良善的美人,却已病入骨髓,即算靠着汤药,怕也只能再撑个一年半载,便要魂归西天。
忽而听到开门声,原来是老爷裴粹从朝中归来,手中,拿着一面布满尘埃的镜子。
却见小姐忽而狂奔过去,一把夺过那尘垢满面的镜子,细细地摩挲着,不自觉中,白皙的手指便沾满了灰尘。
尔后小姐却也体力不支,又重重地咳起嗽来,瞬间,鲜血把掩口的白绢染成深红。
丫鬟走过去,一手扶住小姐,一手轻轻为她捶背。丫鬟悄悄地注视着那面小小的铜镜,很简单的花纹,沾着些许铜锈,怎么也看不出非凡之处;但却是这样一面普通的铜镜,让平素面对死亡亦云淡风轻的小姐,突然之间完全失了方寸。
小姐没有说话,但丫鬟感觉得到,小姐的身体在颤抖。不,不止是这样,此时小姐的眼睛都开始闪亮起来,带着说不出是欢欣还是痛苦的期盼,而那期盼背后,仿佛又夹杂着被宿命牵扯的恐惧。
“父亲,你可知道,这面镜子的主人,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仿佛过了天长地久的时间,小姐才问出话来,她声音很轻,却又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这是邵王李重润的遗物,邵王已在大足元年被女皇杖杀。不知为何,他临死前要求母亲韦皇后将这面镜子送给你。”裴粹低下头,仿佛有些羞于启齿,“还有……韦皇后说,想为邵王聘一门冥婚,若是你活不过明年初春,为父想,便把你嫁过去……”
丫鬟大惊失色,她亦知裴粹对这个半路捡回来的女儿一向冷眼相看,却不想,他会在小姐病入膏肓之际提死后之事。
小姐微微苦笑了一声。她仿佛早已料到了这个回答,只是拢起肩膀,默默地抱住了那面小小的镜子,仿佛,那是她的整个世界。
“原来,这就是我们各自的命运啊。生不能相聚,死才能相逢。”小姐终只是叹,继续慢慢地,细细地抚开镜上的尘,最终,看到镜上有一块已干的泪渍,沾着泥泞,紧紧地贴着光滑清碧的镜面。
“人皆无情,惟有你待我真心。若有轮回,来世愿避开尘世纷扰,与你执手一生。”小姐轻轻念道。丫鬟不知小姐念的是什么意思,却见一颗滚圆的、晶莹的泪,从小姐的脸庞滑落,咚地一声滴到镜面上,瞬间,与那滴原有的泪渍融为一体。
丫鬟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小姐心碎的声音。
神龙二年初,裴家小姐卒。二年四月,皇上追封李重润为懿德太子,由东都洛阳迁往乾陵陪葬高宗,聘国子监丞裴粹亡女为冥婚,与之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