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传书
杜应龙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经历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四周是黏稠的黑暗，身体似乎是被浸在一个大水缸里，那水却是黏糊糊又极冰冷的，想要挣扎，只觉得浑身疲软使不出一点力气，便只能任身体凝固在这如融蜡般奇怪的液体里，沉不下去，亦浮不上来。
渐渐地，觉得心里也有点痒，好像水液中伸出无数无形的触手，一点一点地渗到他心里去，慢慢撕搅挖掘着，仿佛，要把他的灵魂，一点一点地挖出来。
看到水池中的男人睁开眼睛，看守的茉茱侧过头来，随手亮了一盏壁灯，微暗的灯光下，她长发散乱神情疲惫，雪白的脖子上，有几道明显的青红瘀痕。
“我那个坏脾气的主人还真是难伺候啊。”明显把杜应龙看成了将死之人，茉茱也不再隐藏自己，揉着脖子和肩膀，如兰气息中，荡着暧昧的慵懒。
她口中的“主人”，便是那远古龙魂吧？突然猜到她那个“伺候”的含义和脖子上的瘀痕，杜应龙脸上一热，忙把视线移了开去。
“你很难受吧？”看到男人羞涩的样子，茉茱似乎觉得很有趣，手扶到水缸边沿，乌黑的发丝卷曲着垂到水里，“被地府的忘川水和广寒宫的千年冰魄泡着，一定刺骨难忍吧。不过，你比我好，只要被泡上七天，魂魄就能从身体里驱逐出来，从此，什么痛苦啊牵挂啊，全都通通没有了。”
这么说，他还有七天时间……也许，在这七天里，小莞能赶到……
“又在想念你的灵能者恋人了？”看穿了杜应龙的心思，茉茱把脸贴得更近，嘴角的笑容，也益发冷冽，“希望她来美救英雄么？想当年，我也是那样盼着我的柳郎，盼着他一个回眸，盼着他营救我逃离苦海……可是……”
说到“柳郎”，茉茱的笑容也慢慢冻结了，那种来自千年之前的愤怒和怨恨似乎又要回到她脸上，不过，这一次，她自己凝住气把心中的狂怒压下，最终，以一种看遍了岁月沧桑变幻的表情，默默地与杜应龙四目相对。
“茉茱……你是《柳毅传》中的洞庭龙女吗？你嫁给泾河龙王的二太子，被丈夫冷落舅姑虐待，牧羊时遇到书生柳毅，柳毅传书给你父亲，救你出苦海。最后，你和柳毅，难道没有双双成为神人，漂游于五洲之间？”杜应龙禁不住有些好奇。
“我不是洞庭公主，可不是每个龙女都有运气摊上一个龙王老爹的。”闷闷地哼了一声，茉茱用胳膊支起下巴，望着冰水里冻僵的男人。沉默了半刻，实在百无聊赖，她便又懒懒地开了口：“有兴趣听听另一个版本的柳毅传书吗？在你魂飞魄散之前，我就特别优待一下，让你听个凄美的故事解解闷吧。”
当然茉茱不是真的考虑俘虏临死前的感受，她双手抱住脚踝，仰头向上，在无边的黑暗里，用她尖细、慵懒也略略带着点恍惚的声音，自顾自地说了一个起始于数千年前的故事。
“我曾经是游弋在黄河里的小鲤鱼，一日被渔夫捕获了，拿到集市上卖，一个青衣小童买下了我，却没有回家烹饪，反而放归河中。于是我心中念念不忘，便开始修炼法术，希望有朝一日能跃过黄河龙门，去尾成龙。因为变成龙女后，便有法力化成人形，与救命恩人重聚。虽然明白鲤鱼化龙难上又难，而且，待得我真成龙身，那垂髫小童早已枯骨成灰，好在人有轮回，我想，到时候，我便穿越五洲四海，翻遍每一寸瓦土找他魂灵转世，终可，与那世的他，结一场缘份。”
平淡无奇的开端。凡属世间的妖灵精怪，大都心地纯善，往往将人类不经意的一羹一饭之恩铭记于心，生世轮回，苦苦寻觅，只求找个机会回报。
只是鱼跃龙门绝非容易，《三秦记》载：“龙门山在河东界龙门之下，每岁季春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一岁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矣。”茉茱为了那垂髫小童苦修成龙，其间花了多少辛苦，杜应龙心中也略略猜得到些。
他微微地点头，只见茉茱眉间露出些许凄苦之情，便知，下面的故事，定然波折重生。
“几百年后，我历经万难修成龙身，便欲云游四海寻那小童转世，不想，我的旅程刚开始，便遇着——”说到这里，茉茱的嘴张得老大，杜应龙看出她口型里明明说的是“那命中的孽障”，而最终吐出口的，却是毕恭毕敬的“主人”二字。不禁感慨，她伴在龙魂身边多年，对主人仍是如此由衷畏惧，便可想象，这远古龙魂的残忍和凶暴。
“我主人的力量，刚才你也见识过。那时他占据着泾河龙王二太子的身体，以龙族皇子之尊，要强纳一个鲤鱼修成的龙女为妾，又会有谁，有心有胆为我这身份低微的弱女子说话。”千年之前的伤口，再深再痛，在岁月磨砺中也早已麻木结痂，茉茱说话的语气亦是云淡风轻的，但杜应龙仍可想到，当时，刚刚跃过龙门满心欢喜的娇小龙女，一心一意期待着与前世恩人有一场浪漫的邂逅，却不期遭此劫难，心中之痛，定然撕心裂肺刻骨铭心。
“他为何一定要你呢？我倒没听小莞说过，那个远古龙魂贪恋女色……”杜应龙倒出心中疑惑。
“据说，我容貌很像‘那个人’。主人没说过‘那个人’的名字，不过我猜大概是在神话时代跟他渊源很深的女人或女神。这一次他急着要换个好身体，也是因为发现了‘那个人’的转世，急着要去见她……”茉茱正说着，却见那冰魄凝成的水突然有了波澜，杜应龙的手猛地向前划动，虽然缓慢，却也几乎要碰到水缸边沿！
“老实点，你用力挣扎只会加快冰魄和忘川水进入身体的速度。”茉茱冷笑一声，指尖一道炙光，把杜应龙的手击回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害怕主人要找的就是你那灵能者恋人吧？如果真是她，倒很有意思，也不知道那姑娘会如何应对占有着你身体的主人呢？她舍得对你的身体出招吗，或者乖乖落到主人手里？”
“住口！”杜应龙几乎是吼了出来，他几乎不敢想象茉茱所说的光景，可他无论怎么挣扎，也只能在粘稠的冰水中徒劳地扑腾，瞪大了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睛，狠狠地望着对面的女子。
“大概没那么巧合吧，毕竟世上长相相似的人很多。”大概是回想起自己也有过同样的无助，茉茱说话的语气也少了些讥诮多了几分宽慰，“还是继续来听我的故事吧，我好不容易找个听众，却连柳毅还没出场就被迫停下，未免太不甘心了。”
知道自己如何挣扎也是浪费气力，杜应龙最终也只能瞪着眼睛，听龙女把千年前的往事慢慢说下去。
“那时我与主人的正室，洞庭龙王的公主感情甚好。公主年纪轻轻就被丈夫冷落寂寞难耐，我虽夜夜承欢却不得自由，聚在一起时，便向彼此吐露心中的苦闷。公主常常开导我，渐渐我便把她当成这泾河龙宫里唯一可以信赖的朋友，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后来，我陪主人外出游玩时，从云层上随意向下一瞥，却看到了我修炼数百年，一心寻找的那人——”
“是柳毅。”杜应龙深吸了口气，看到茉茱的眼睛随着这名字腾地闪亮起来，当然这闪亮只有一瞬，她很快恢复了那百无聊赖的慵懒神情，用那恍惚平淡的口吻，继续说后来的事件。
“我曾觉得那一霎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觉得是上天派他来再次拯救我，如同数百年前我们第一次相逢时。我偷偷调查得知他此世是个赶考书生，亦算得他于什么时辰到达泾河。当时是夜晚，我须侍寝于主人身侧，便将一切盘托给洞庭公主，求她寻个机会见柳郎。我相信柳郎宅心仁厚，定会设法助我们离开这惨淡牢笼。”
“柳毅的确帮助洞庭公主逃离了这牢笼，但是，你的存在，却被她完完全全地掩盖，甚至，最后，那公主自己嫁给了柳毅。”杜应龙苦笑，“还真是段佳话。”
“现在想起来我也不是很怨洞庭公主，她是龙王掌珠，却因我的出现，多年如同弃妇遭人厌弃，对我心存芥蒂，亦是情有可原。只怪自己当初不解世事，轻易将自己的未来交托他人。”忆起自己的单纯岁月，茉茱唇上浮起一丝不知是怀念还是自嘲的微笑，“后来，洞庭公主的叔父钱塘君还自以为是地跑来泾河一番大闹，想吞下主人泄愤，其结果——”
“其结果，你的主人，在泾河皇子的身体被吞下后，又占据了钱塘君的身体。”杜应龙继续苦笑，心想，这个版本的柳毅传书，可比唐传奇中，要精彩了太多。
茉茱微微点了点头：“洞庭公主这一闹，我心里的那些小算盘也曝了光。于是我只能跪下乞求主人，我说我卑微如一只蝼蚁，对主人而言，也只是一时兴起的玩具，求他宽宏大量，让我与柳郎重聚，回报前世的救命之恩。”说到这里，茉茱突然狠狠按住了胸口，仿佛努力压制心中涌起的某种难以抑制的狂暴，“主人给了我一个机会。”
“主人给我的机会是……只要我继续安心侍奉他三十年，他便让我去见柳郎，若那时，柳郎还愿接受我，他便予我自由。”茉茱的声音陡然急促起来，“你知道吗，我几乎是欣喜若狂地接受了这个恩赐，此后三十年，无论主人千般刁难万般折磨，我都能含笑坦然承受，我是那样地笃信着，三十年弹指而过，到那时，我便能与柳郎相会，他那样仁厚善良，定会怜我命运凄苦，带我双宿双飞。”
“可是……可是……柳郎他……他……“说到这里，茉茱把胸口按得更紧，身体向下，一口鲜血，猛地吐到黑乎乎的地上！
那从远古而来的龙魂，实在太过聪明。杜应龙在心中暗叹，三十年，对寿命漫长的龙族是转瞬即逝，而于人类，却是何等漫长的时间，长到，足够将一切改变得面目全非。
再细想《柳毅传》中后面的段落，三十年后，茉茱再见柳毅时，估计柳毅早与洞庭公主结为伉俪，修成神人的不老之躯。而人性中的卑劣大抵如此，越是所得越多，越是会失去当初的纯朴，一心一意算计种种利害得失。想来，不消茉茱把话说出口，杜应龙亦知道，看过了世事炎凉的柳毅，怎又还愿意为一个素昧平生的龙女，铤而走险，放弃自己的一切。
这时茉茱已是浑身哆嗦口不能言，那种狂暴的情绪几乎无法抑制地在她胸口蔓延。而血红的光，竟一点一点地从她瞳孔底漫溢出来，充满了整个眼睛。
杜应龙看清楚了，血红色，是疯龙的眼睛！原来，茉茱是疯子！难怪，只要他一提到“柳毅”这龙女便会狂暴失态，想来，她在千年之前，便在柳毅拒绝她，所有梦想破灭之后，失心成疯。
茉茱的手突然软软地垂下去。眼睛瞪圆失神，如在君山岛上那时般。杜应龙马上意识到，龙魂又用摄心术控制了她的身体。
“为什么？”难得与龙魂直面的机会，杜应龙高声喊出来，“为什么一定要把这小姑娘弄到发疯！”
“因为我更喜欢疯掉后的她。”空气中沉默了半刻，那沉闷的声音还是发了话，“这样，我就可以用摄心术很容易地控制她为我做事，不用担心她理智的反抗。”
“可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她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小龙女，这么多年来，任凭你凌辱蹂躏，委曲求全，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把她逼到绝境？”杜应龙捏紧了拳头继续大叫。
龙魂的回答冰冷得让人颤栗：“她唯一的错误，就是身为弱者。没有力量的弱者，只有作为工具的意义。”
杜应龙愤怒地握紧了拳头，但此刻被冰水禁锢的他只能徒劳挣扎。于是茉茱口里又机械地念起了昏睡咒，不过，这次杜应龙抓住了昏倒前的霎那，将水神之力注入了手心的星形图案。
“小莞，请你一定要在七日内赶到。”杜应龙在心里悄悄说，“让我们并肩战斗，一起，来告诉这个千年邪魔，除了力量，这世上，还有别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