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山上,有间钢琴餐厅,蓝白色的屋宇,在几株月桂树间若隐若现,大片大片的落地窗,热情地欢迎阳光的亲吻。
餐厅名就叫“月桂”,铜雕招牌可爱地挂在屋檐,推开玻璃门,就听见风铃摆汤。
这家餐厅,是殷恬雨的堂姊殷海蔷开的,屋外走地中海风格,屋内除了用餐区,还辟了一条展览的回廊,提供年轻的艺术家一个分享创作理念的小天地。
也因为这条艺术回廊,“月桂”在艺文界极富盛名,常有艺文人士在此聚会,偶尔,也会有一些慧眼的经纪人来此寻觅值得栽培的新秀。
禁不起殷海蔷一再邀约,殷恬雨这阵子也经常光顾此地,认识了许多艺文界的朋友,彼此交流,相谈甚欢。
日子,不再那么难打发了。
殷恬雨自嘲地微笑,来到一扇落地窗前,凝望窗外,午后的阳光轻巧地筛过浓密的月桂叶,金影落地,交错成最美丽的万花筒。
很像她曾经在托斯卡尼看过的。
只是那时候有她最爱的人陪她一起看,现在,却是独自欣赏。
还是,有点寂寞。
殷恬雨苦笑,胸口一阵难受的窒闷。
如果,她可以把自己变成一株月桂树,现在或许就不会如此心痛了……
“在想什么?”殷海蔷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柔声问。
她回过头,迎向堂姊温柔的容颜,浅浅一笑。“我在想,如果蔷姊你不反对的话,我或许可以在这里弹琴。”
“你愿意吗?”殷海蔷眼眸一亮,显是对这提议十分心动。“我们有个琴师临时辞职了,缺了一个人轮班,其他两个都跟我抗议呢!如果你愿意来帮忙,那最好了。”
“我愿意。”殷恬雨点头,眸光飘向静静地坐在餐厅中央,犹如女王般高贵的乳白色演奏琴。“我早就想试试看在店里弹琴了。”
“我也很希望能听你弹琴啊。”殷海蔷笑,不一会儿,眉宇一敛。“可是叔叔婶婶会反对吧?”
“毫无疑问。”殷恬雨调皮地眨了眨眼,咳两声,学起父亲说话的腔调。“你发什么颠?我们殷家的女儿,怎么可以抛头露面在餐厅里弹琴!”
殷海蔷笑开了。“呵,你学得挺像的嘛。”
“那当然喽,我是他的女儿啊。”
“那你还要来?”
“嗯,我要。”殷恬雨很坚定,这是她考虑多日后的决定。“我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你变坏了,恬雨,到时叔叔要骂我带坏你了。”话虽这么说,殷海蔷的口气却很欣慰。
“你会为难吗?”
“一点也不。其实叔叔该庆幸了,比起我们三姊妹,你真的很乖、很体贴,懂得为长辈著想。”
“可我想,爸爸宁愿要你们三个女儿。”
“你总是这么说!为什么老是对自己这么没自信?”殷海蔷蹙眉,难得不悦。
殷恬雨明白堂姊并不是真的不高兴,是担心自己,她浅浅扬唇。“其实我不在乎了。以前我会很介意,很受伤,不过现在,爸爸妈妈对我是什么想法,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想做自己。”
“对了,就是这样。”殷海蔷转嗔为喜。“每个人都应该做自己,跟自己和平相处。”
“嗯。”殷恬雨点头。说真的,她很佩服这个堂姊,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保持单身,却将自己的生活经营得多采多姿。
可是,一个人的生活,真的不会太过寂寞吗?
“蔷姊,你不想再恋爱吗?”她忍不住想问。
“不是不想,是缘分未到。”殷海蔷笑得很微妙。“我还没遇到另一个令我心动的人。”她顿了顿,美眸忽地迷蒙。“不过我想,就算我再谈一次恋爱,也不会像从前那么疯狂了,那真的是『一期一会』。”
一期一会。殷恬雨默默玩味著这来自日本茶道的观念。
一生,就这一次最美的相会,错过的因缘,或许永远不会重现了。
“你的一期一会就是柏琛。”殷海蔷静静凝睇她,彷佛看透了她内心深处。“你应该不会真的想跟他离婚吧?”
她当然不想啊!可是──
殷恬雨黯然垂眸。“他不爱我。”
这才是她决定和丈夫离婚的真正理由,她也只告诉了这位堂姊。
“他也没回去找那个女人啊!我想,他当初能为了不跟你离婚,宁愿退选,就说明了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这倒是。她相信柏琛很看重自己。
“他真的对我很好,就算他不是因为爱我而娶我,可他真的很呵护我。”
“就因为舍不得他太顾虑你,所以你才主动提出离婚吗?”
“嗯。”她不希望牵绊他。
殷海蔷注视她,良久,悠悠启齿。“其实我很羡慕你,恬雨。”
“羡慕我?”殷恬雨一愣。不会吧?一向都是她羡慕这几个堂姊妹啊!
可殷海蔷却很认真。“就算两个人彼此相爱,婚后也不一定过得幸福,你知道吗?”
海蔷堂姊指的是她从前那段仓促的婚姻吗?当年,她二十岁,不顾一切跟一个男人私奔,最后证明爱情未必能成就婚姻。
殷恬雨惘然寻思,隐隐约约之际,似乎领悟了些什么。“我觉得自己能嫁给柏琛,真的很幸运。”她喃喃低语。
“柏琛能娶到你,也很幸运。我想他如果聪明的话,绝对不会放弃你的,你等著吧,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回来找你。”
他会吗?
殷恬雨迷茫地想,心韵顿时乱了调。
知道自己说的话起了效果,殷海蔷微微一笑。“昨天有个广播节目的主持人来我这边用餐,她说你上过她的节目,还在节目里讲了一个感人的故事。”
“啊。”忆起那回在深夜广播里的告白,殷恬雨脸颊羞窘地暖烫。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那天她会那么大胆,分享了个如此私密的故事。
“你想不想知道故事下半段?”
“什么下半段?”殷恬雨不解。这故事不是她自己说的吗?那还有什么上半段下半段的?
殷海蔷却抿著嘴,笑得很神秘。“你记得你的第一场演讲邀约吗?”
“嗯,是一场音乐讲座。”
“你知道主办单位为什么要邀请你吗?”
“其实我也觉得很奇怪,不过他们说是因为听说我在学校里学的是音乐,钢琴弹得不错,再加上我是殷家的女儿,可以为他们的活动带来一些宣传效果,所以才想到要邀请我。”
“那些的确是他们邀请你的理由,不过是某人那么建议他们的。”
“某人?”殷恬雨一怔。谁啊?
“柏琛。”殷海蔷给了个令她失神的答案。“你们刚结婚后不久,有一天他来找我,他知道我这间餐厅常有一些艺文界的朋友来捧场,问我有没有办法替你找到一个合适的演讲机会,他希望能帮你重建在公开场合讲话的自信。”
“他真的……那么说?”
“后来我打听到那场音乐讲座,告诉了他,听说他亲自去找主办单位谈,才敲定了对你的邀约。”
殷恬雨怔怔地听著,回想起当时接到邀约,她既紧张又难以置信,原本想回绝的,是柏琛鼓励她接受邀请,还帮忙她拟讲稿,每天在家里训练她演讲的技巧。
“对你的怯场,我们谁也帮不上忙,只有他,很认真地替你想办法,花时间慢慢教你克服焦虑。”
没错,是他帮助她克服怯场的,是他帮助她找到公开讲话的信心。
“他真的很关心你,对吧?”
她心弦一扯,几乎是疼痛地思念著当时耐著性子,一点一点,将她从退缩的甲壳里拉出来的男人。
她思念他啊!好想,好想他!
“同床异梦,不一定是不爱对方,有时候反而是因为太爱对方了,所以说谎。”殷海蔷意味深长地感叹。
殷恬雨怔怔地听著。
殷海蔷嫣然一笑,牵起她的手,将她领到钢琴前坐下。“怎么样?要不要弹一首曲子?”
要,她要。
她要弹李斯特,李斯特的〈爱之梦〉。
风动,铃响,清澈的琴音如歌,娓娓诉说著爱。
北县板桥,靠近捷运站附近,狭窄的巷弄间有一栋老公寓,公寓二楼,新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门面很简单,装潢很朴素,里头坐镇的律师可是大大有名,因为他是曾经在政坛上名噪一时的金童立委,路柏琛。
有事相求也好,纯粹好奇也好,街坊邻居常结伴来拜访,有时一坐就是几小时,路柏琛也不生气,很耐心地有问必答。
简直就是法律的选民服务嘛!
乡亲父老很高兴,一传十、十传百,不久,也替事务所打响小小名声,不时有客户带著疑难杂症上门。
虽然通常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路柏琛仍是很认真,严谨的工作态度不输从前在国会议事。
“哎呀,你这么热心的年轻人,为什么要退选呢?”乡亲们大叹可惜。“你下次出来选,我们一定投你一票,还会替你拉票。”
“嗯,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会来跟大家拜票的。”路柏琛也如此允诺。
不过现阶段,他只求先把这间小事务所撑起来。
草创时期,他不想好大喜功,只聘了个法律系毕业生当助理,帮忙收集资料,做一些联络工作。
这天,办公室里一片凌乱,一叠叠书籍文件堆满一地,路柏琛和助理坐在一座座小山间,翻找可用的资料。
“老板,你确定真的要接这个案子吗?”翻了半天,找不到合用的资讯,助理有些颓丧。“台湾每年有数万件医疗纠纷,可真正能告上法庭的只有几百件,其中病患能获得胜诉的,更少之又少,而且这个案例家属这边也提不出什么确实的证据,我们几乎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啊!”
“没错,成功的机率是不高。”路柏琛坦然承认。“可我们还是要打。”
“为什么?”助理不解。
路柏琛微微一笑,正欲回答,门铃忽地叮咚响起,接著,一个穿著素雅的女人推开玻璃门,走进来。
“恬雨!”认清来人是谁,路柏琛胸口一震,反射性地跳起身,张口结舌,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我来……”殷恬雨也知自己来得突然,微微窘迫地站在原地。“我来看看你。”
她特地来看他?
他心跳加速,不及思索,快步迎向她,领著她跨过地上那些小山,清出一张沙发,招呼她坐下。
助理也识相地马上捧来一杯热茶。
殷恬雨接过热茶,道了谢,敛眸,秀气地啜饮著。
明白她觉得尴尬,路柏琛转头支开助理。“时间差不多了,你先下班吧,剩下的明天再弄。”
“好。”助理很知趣,包袱款款,迅速闪人。
路柏琛在殷恬雨对面坐下,近乎贪婪地注视著她,后者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脸颊也烘暖,她放下茶杯,玉手端放腿上。
气氛安静。两人好久没见对方,一时相见,都是激动不已,竟不知从何开口。
终于,殷恬雨端起随身带来的保温盒搁在桌上,细声细气地解释:“这是从蔷姊餐厅带来的,你饿了就拿来吃吧。”
她担心他没好好吃饭,所以特意给他送便当来吗?
路柏琛心一动,嘴角浅扬,湛眸无言地锁住她。
她让他看得芳心大乱,咳了咳,眸光故意在室内流转一圈。“这间办公室好像有点挤,怎么不找一间大一点的?”
“因为门面太气派的话,有些人可能不好意思走进来,而那些人才是我想服务的客户。”
他的意思是,他并不想只接有钱人委托的案子吧。
她婉约地微笑,凝向他的眼多了几分欣赏。“你工作好像很忙,要看这么多资料吗?”
“嗯,因为最近接了一件医疗官司,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得多找些相关资料。”
“是怎么回事?”她好奇地问。
“有个病人得了感冒去求诊,医生开了阿斯匹灵给他,没想到他吃了药之后,竟引起过敏性休克,送医时已经不治了。”
“天啊!那他的家属一定很难过。”
“他们委托我提起告诉。”
“那个医生难道不知道病人会对阿斯匹灵过敏吗?”
“嗯,因为病人是初诊,而且以前的病历管理制度并不完善,健保IC卡上也没有登录。”
“这可麻烦了。那该怎么办?”她担忧地追问。
“你是为哪一边担心?”
“当然是病人家属这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