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秀英魂不守舍回到家中，儿媳仔细看着她。
艳芳：“娘，你干啥去了？”
秀英：“嗨，雨轩这一走啊，我心里空空牢牢的。我就到镇里医院去了，想去问问那个院长，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到了日本没有，那个院长到外面办事没回来，害我等了一下午。”
艳芳：“儿子都娶媳妇了，是成家立业的大男人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秀英：“儿行千里母担忧，现在你是体会不到的，等你有了孩子也会和我一样，这心啊，都在儿女身上。”
艳芳：“有娘真好，总有人挂记着。”
秀英：“中午我不在家，他们爷俩也不在家，你吃饭啦？”
艳芳：“吃了，是原来摆席的剩菜剩饭，都有点变味了，不能再吃了，晚饭我是新做的。”
秀英：“晚饭你做完了？”
艳芳：“啊。”
秀英：“我儿子真有福，娶了个能干活又懂事的媳妇。我也跟着沾光啦。”
艳芳：“娘，我们当小辈的干点活是应该的。”
秀英：“好啊，我俩都好好干，把这个家弄得像模像样的，不能让它散了，败了。”
艳芳：“嗯。妈，进屋吃饭吧。”
秀英：“我不吃了。”
艳芳：“怎么能不吃饭，那不把身子饿坏啦。”
秀英：“一顿两顿不吃饿不坏，可能是让你小妹的病，给我闹腾的，我这几天胃里就不舒服，吃了还不如不吃。”
梁秀英说着，眼睛湿了，她的伤心不是由于儿子出国离开身边，而是因为那个死在河边的死尸和近在咫尺朝夕相见的丈夫。
艳芳：“那好吧，你进屋先歇着。”
婆婆的眼泪勾起她对丈夫的思念。她眼睛也有些红了，胡艳芳扶着婆婆进东屋。转身离开。
梁秀英回到自己屋里，深深地吐了一口长气。她擦干眼泪，在炕洞里烧掉了小肉包的包袱，又开始清理油灯的灯芯。也许她想混淆屋子里烧布的气味，也许希望灯光明亮一点。屋里能少些阴影。
处理完毕，她躺在炕上。
杨景贤回到家里，心情很是轻松，小肉包被人领走，挖走了他心里的一块脓疱，他制造的肉体炸弹，不可能在他家里和厂子里爆炸了，更不能轰动到整个青山镇。让他丢尽颜面，没脸见人。看见炕上的老伴，脸上挂着笑。
景贤：“怎么啦？有些不自在？”
秀英：“啊，头有点迷糊。不要紧。”
梁秀英要坐起来，杨景贤上前急忙按住。
景贤：“别起来啦，好好躺着，睡一会，也许就好了。”
秀英：“你不用担心，一时半会死不了。”
得到丈夫的关怀，梁秀英心里安慰了很多，还是坐了起来。
杨景贤几次张开嘴又闭上。最后咬了咬牙：
“那个闺女走啦？”
梁秀英转过身，仔细看了老伴一眼。
“走啦，我和她到了镇上，他表哥就已经把车都雇好了，等着我们呢，现在说不准走到哪儿了，至少也走出十几里路，怎么？你舍不得？还想留着她？”
景贤：“不是，我是想她家里的亲戚怎么知道她在我们的厂子里干活，怎么就找到家里来了。”
杨景贤的疑问很正常，他想了很多，怎么能化解小肉包这块心病，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钻出来一个表哥。把他的心病带走了。
秀英：“那有什么奇怪的，她给她亲戚写过信，她亲戚按着信上写的地址不就找到咱家门了。你忘啦，来信都是我给她们念的。回信都是咱闺女给她们代写的，你厂子里有几个识字的你还不知道？我也是托王家的福，王家少爷念书时候我跟着学的，要不，我也和你一样，斗大的字，认不上几个。”
梁秀英对自己撒谎很负责，进行耐心的有理有据的解释。
景贤：“那是，人家王家是书香门第，满屋里放的都是书，肚子里装的全是墨水。嘴里吐出来都是文章，哪像我们，家里放的都是锄杠子，肚子装的全是盐豆子，身上抖擞出来的都是汗珠子。”
秀英：“现在人都走啦，已经在回山东的路上了，这件事呀，就算过去了。”
梁秀英在安慰丈夫。
景贤：“听说是她表哥亲自来了，没有说什么？”
杨景贤不太放心是他埋在小肉包肚子里的炸弹是否被发现了。
秀英：“一个是来找表妹要成亲的，一个是见到表哥亲热起来，盼着日头早点落的，什么事都忘了。能对我们说什么。”
梁秀英的‘我们’二字含义深刻。
景贤：“也是。和我们不挂边。”
秀英：“挂边不挂边，她在你眼皮下面也这么些年了，就是养了个小猫小狗，多少也有些情分。我格外给了她三十块大洋。算是相识一回。就打发他们走了。还算行吧？”
景贤：“行。”
秀英：“你不觉得有点少？”
景贤：“什么是多，什么是少，顺得过去就行，他们没有说什么？没有不愿意？”
秀英：“愿不愿意，我也是这个做法。我们家不欠她什么，她娘死的时候，棺材是你给买的，还是你给她娘送的终，做了儿子应该做的事。也算对得起她们娘俩了。现在人都远走高飞了，以后也不可能再回来了，情谊再大有什么用。你想着人家，人家可不一定想着你。日久天长，什么事都忘到脑袋后面了。”
杨景贤闭口无言。脱下衣服上了炕。
秀英：“把腿伸给我。我给你按按。”
景贤：“不用，不用，你都病了，好好歇着吧。”
秀英：“我也没有什么大病，头疼脑热的，也不算什么，你躺下吧。”
杨景贤躺下来，梁秀英拉过他的腿按着。
景贤：“嗨，我这破腿，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一到晚上就痛。还怪呢，你只要给我按按就好受多了。”
秀英：“都怪你年轻的时候，不知道爱护自个，不注意冷暖，不小心凉热，出了汗也进到冷水泡子里干活，落下了老寒腿，现在受罪了。”
景贤：“给人干活，要是怕凉怕热的，怕苦怕累的，谁还用你？哪个东家喜欢懒人馋人？”
秀英：“那倒也是，你要是又懒又馋我也不能嫁给你。你年轻的时候，在王家扛活，我看你一天到晚不闲着，像个高头大马似的，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哪像现在这样，腰也酸腿也疼的。”
景贤：“现在不行啦，天天还得让你给我按呀揉的。”
秀英：“我要活着，我天天给你按，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找一个年轻的伺候你吧。”
景贤：“你说的倒容易，哪个年轻的女人愿意伺候一个老头子。”
秀英：“厂子里干活的女人那么多，这么些年，没有你看好的？”
景贤：“我看好了有什么用，人家都年轻轻的，谁能愿意。”
秀英：“私下问问她们呗。”
景贤：“你还真当买卖做啦，黄泉路上无老少，我们两个还不知道谁能活过谁呢，就我这个样，说不定哪一天就把眼睛闭上，去蹬后门了，把你给扔下啦，你还为我想的那么长远，想的那么美。我一个扛活的，娶了你，我就不再去扛活，日子过的也像个人家，我就知足啦。有时候我觉得有点对不住你，把你扔在家里，什么活都得你自己干，没有过上有钱人家太太的日子。身前身后都有人伺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跟着我你受苦啦。”
梁秀英听到杨景贤说的话，满心的委屈没有了，沉重的心轻松了许多。她知道，丈夫说的有很多是真心话，在丈夫的心里，她梁秀英的重要位置没有错位，重量没有减轻。拥有这些她已经满足了。至于丈夫睡了几个年轻女人，在她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男人都是爱吃腥的猫，上到皇宫里的皇帝，下到有钱人家的老爷都是一个样，都喜欢年轻的女人。她的丈夫也是个响当当的爷们，沾点花惹点草也是很正常的，他高兴了，身子板结实了，能陪她梁秀英多活些年，享受享受现在不愁吃不愁穿的小日子。她就心满意足了。
秀英：“这辈子跟了你，我知足了，厂子里女人那么多，那么年轻，模样好看的也有，能说会道的也有，这些年还没有把我扔了。让你也委屈啦。”
景贤：“净瞎说，我有什么委屈的。”
杨景贤很诚实，他确实没有委屈。
秀英：“如果碰到好的，能让你动心的，人家也愿意的，就娶一个来家里，你也别委屈了自己。也过过有钱老爷们的日子。不过呀，人你可要看准了，看不准，弄了条破裤子缠在腿上，想甩也甩不掉，留着还绊腿，倒惹了一身骚。丢人又现眼。”
从小肉包的身上，梁秀英吸取了教训。
景贤：“你以为，多娶几个小老婆那就是有钱人的日子啦，以我看呀，那是自己找罪受。这前前后后你看看，哪一个小老婆是省油的灯，这个争风，那个吃醋，你争我抢的，家里能消停了？。要是我弄一个进到家里来。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安稳？你能容得下？”
秀英：“我呀，你就不用担心啦，只要你高兴就好。”
景贤：“你的心胸倒是挺宽的。”
秀英：“你心里要是有人，就弄到家里来吧。”
梁秀英说的话是真心的，她不想再让小肉包的悲剧重演，他男人在外面不管有几个女人，她都能接受，小肉包的死让她悔恨不已，如果答应小肉包的要求，悲剧就不会发生。
景贤：“今天你是怎么了，净瞎说。睡觉吧。”
梁秀英的宽容让杨景贤心里轻松了许多，他心里有了老伴给他的宽松底线，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不时地哼哼几声，也许在做着娶姨太太的美梦。
梁秀英在黑暗里瞪着眼睛，眼前全是小肉包的影子，那挣扎的状态，那凄惨的叫声，那静静躺在沙滩上的身子……
她突然停下按脚的手，穿上了外衣，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丈夫，她下了炕，轻手轻脚出了屋。
梁秀英像是一个偷贼在响水河边急奔。接近堤坝，黑暗中，她看到小肉包模糊的身影，她一脸惶恐，凝在那里。
望着天空，乌云滚滚。
看着河水，寒光闪闪。
突然她奔向小肉包，伸出双手，拖着她的躯体，倒退着向河边一步一步挪动，汗水在她的脸上流了下来，流进她的眼睛，她全然不顾。
扑通一下，她和小肉包一起掉进河水里，她放开死尸，在河水里挣扎，她抓住了岸边伸向水里的树根，从河水里爬了出来，站起身，稳了稳神，向岸上走去。水顺着她的大腿向下流，湿透的衣服粘贴在她的身上。
河水中，飘着被践踏的小肉包肉体，还有那个没有拆除干净的骨肉炸弹，连同她妄想的灵魂，一起向她山东老家靠近。
梁秀英踉踉跄跄靠近了河边的沙土路，向家里急奔，身后传来了马蹄声，一个骑马人来到她跟前。
马连威从马上跳下来，用手电筒照在梁秀英身上。梁秀英满脸惊恐。
连威：“呀，是大婶啊，你这是怎么啦，天上的雨还没有下过来，衣服怎么都湿透了？”
梁秀英对突如其来问话，没有准备。
秀英：“嗨—不小心掉到河里了。”
连威：“看天这样子，马上就要下雨了，这黑灯瞎火的你到河边干什么？”
秀英：“没干什么，那不是河边有块地吗，我去看看。”
连威：“你家地里种什么宝贝东西啦，怕人家偷跑了，大晚上还不放心，还要看看呀？”
梁秀英迟钝了一会儿：“没有，我是天没有黑的时候去的，掉进河里后，衣裳都弄洗了，我就没好意思回来，在河边待到现在。”
连威：“大婶真是要面子的人，都这把年纪了也讲究，衣服湿了还怕人看见，幸亏天气不冷，要是大冷天，还不把你冻出病来。”
秀英：“浑身湿的像个落汤鸡似的，让人看到多丢人，可惜，我怎么躲避也不好使，还是让你看到我这个寒碜样。让你笑话了。”
连威：“婶，你想多了，你和我娘岁数都差不多，我做小辈的，应该敬重你，怎么能笑话你呢。要是那样没老没少，我不是白活了。”
秀英：“笑话就笑话吧，我也这么大岁数了，老皮老草了。”
连威：“没有人笑话你，是你自己太要强了。我和你一起回去吧，天这么黑，你一个人不害怕？”
“可别，大侄子，你骑马走吧，没有多远的路，我自己能走，我什么也不怕。你快走吧。”
此时的梁秀英，恨不得钻到老鼠洞里躲起来。
连威：“那好，我走啦。”
梁秀英不住地摆手。“走吧。”
马连威上马跑去。
梁秀英扑通一下坐在地上，用手揉着胸口。深深地换了一口气。
突然，电闪划破黑空，接着又是一声霹雳，一阵冷风吹过。雨点打在路边的庄稼叶子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
雷声滚滚，像是为漂在河水里的亡灵鸣冤。
大雨倾盆，像是在冲洗着这世界里的肮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