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讽刺士大夫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样子吗?而《野有死麇》一诗,描写了年青猎人和少女的恋情,表现了强烈的反礼教精神,也被列为“正风”。《四牡》是《小雅》的第二篇,被列为“正小雅”之类,但它反复咏唱:“王事靡盬,我心伤悲”、“王事靡盬,不遑将父”、“王事靡盬,不遑将母”,抒发了服役者难以承受征役的重负、难以归养父母的痛苦心情。所以,我们对“变风”、“变雅”之说,只能将其作为参考,而不能为其所左右。
《诗经》研究者又有“四始”之说。这种说法主要见于“三家诗”——鲁诗、毛诗、齐诗。
鲁诗说见于《史记·孔子世家》:“《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也就是说,《风》、《大雅》、《小雅》、《颂》开头第一首就是“始”。
毛诗说见于《毛序》:“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正也,言王政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大雅焉,有小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成伯玙《毛诗指说》解释这段话时说:“诗有四始,始者,正诗也,谓之正始。”所以毛诗所说的“四始”,可能是指“正诗”,也就是相对于“变风”、“变雅”而言。
齐诗说见于马国翰的《玉函山房辑佚书》中的《诗纬》:“《大明》在亥为水始;《四牡》在寅为木始;《嘉鱼》在巳为火始;《鸣雁》在申为金始。”这种说法反映了齐诗以阴阳五行说诗的作风,纯是荒诞无稽、不足为据之谈。
三说中,鲁诗说尚有可取之处。毛诗说不免有个人臆测之嫌。
第三节赋、比、兴
我们知道,感情是诗的血脉,《毛诗序》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者,吟咏情性也”以及“诗以道性情”等等,这都是前人从创作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而情本身无形象可言,如烟霭如朝岚,无处捕捉。诗人只有通过语言并借助客观的事物,把蕴蓄在内心的情感倾吐出来,“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赋、比、兴三者,就是诗人抒发感情的三种最佳手段。唐代孔颖达曾就《风》、《雅》、《颂》、赋、比、兴这“六义”的区别,说过这样的话:“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赋、比、兴是《诗经》的三种表现手法,《风》、《雅》、《颂》是《诗经》的三类诗,赋、比、兴是为《风》、《雅》、《颂》服务的,所以都属“六义”范围。这可以算是确论了。那么赋、比、兴三者在具体的运用中有什么不同呢?
赋:敷陈其事
在赋、比、兴中,赋是最基本、最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说:“《诗经》多赋,在比、兴之先。”什么是“赋”呢?刘勰在《文心雕龙·释赋》中释“赋”为: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
锺嵘《诗品序》:
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
朱熹在《诗集传中》释“赋”曰: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
无论是“铺采摛文”、“直书其事”还是“敷陈其事”,都道出了“赋”的直接叙事抒情的特点。“赋”,在古代读为“敷”、“铺”、“布”音,都可训为“布”,即平铺直叙之意。当然,这种平铺直叙,必须糅合了内心的情感,紧密扣住主题。它是一种直接描写、叙述被诗人感情化了的事物形象的方法。它不曲折不隐晦,简洁明快、酣畅淋漓地表情达意。
在《诗经》中,“赋”的表现方式是多样化的,既有全诗皆为赋体的,也有首章用比兴,而后面章节用赋法的;既有对某个场面的描写用赋法的,也有对人物的肖像描写用赋法的;有全篇用对话来铺叙其事的;有用回忆来倒叙的……同属“赋”的范畴,手法却灵活多变,不拘一格。
整篇用赋的如《豳风·七月》,是《诗经》中最典型的,全诗八章,铺写了奴隶一年十二个月的劳动、生活情景。如前面举过的第一章,就是从岁寒写到春耕,写了气候的变化、生活的贫困、春耕时的备农具、下田以及妻儿送饭到田头的情景,铺写可谓详尽,但并非杂乱无理路。
有一章用赋、他章不用的,如《秦风·车邻》:
【原文】【今译】
有车邻邻,车队轰隆隆地前进,
有马白颠。拉车的骏马白毛长在额前。
未见君子,没有见到怀想的国君,
寺人之令。要等侍卫下令传见。
《车邻》三章,这一章全用赋法写秦国国君车盛马壮,侍卫威风凛凛的情景。
《大雅·大明》和《小雅·无羊》是用赋法进行场面描写的佳构。先看前者:
【原文】【今译】
殷商之旅,殷商军队云集,
其会如林。战旗交举如林。
矢于牧野,武王誓师牧野,
维予侯兴。发动大军讨敌。
上帝临女,上帝监视你们,
无贰尔心。努力作战,不要三心二意。
牧野洋洋,牧野之地广大无边,
檀车煌煌,檀木战车金碧耀眼,
驷彭彭。四匹战马雄壮威风。
维师尚父,最勇猛的是太师尚父,
时维鹰扬。督率大军,像大鹰飞扬。
凉彼武王,辅助武王,冲锋在前,
肆伐大商,把殷商迅速伐灭,
会朝清明。迎来清朗的一天。
这是原诗的第七、第八两章,展现的是商、周两军牧野会战时激动人心的情景。第七章写武王伐商,阵前誓师;第八章写激战开始,战车滚动,战马奔腾,太师尚父身先士卒、像雄鹰一样扑杀敌人,终于大获全胜。整个场面恢宏开阔,气势逼人,形象生动、鲜明。
《小雅·无羊》描绘了一幅古代的农牧图:
【原文】【今译】
谁谓尔无羊?谁说你没有羊?
三百维群。一群羊儿大又肥。
谁谓尔无牛?谁说你没有牛?
九十其犜。高高壮壮排成队。
尔羊来思,你的羊群走来了,
其角濈濈,挤挤挨挨角碰角;
尔牛来思,你的牛群走来了,
其耳湿湿。碰碰撞撞耳朵摇。
或降于阿,有的羊牛走下坡,
或饮于池,有的羊牛把水喝,
或寝或讹。有的卧倒有的闹。
尔牧来思,你的牧人走来了,
何蓑何笠,戴着竹笠穿着蓑,
或负其糇。肩上还把干粮驮。
三十维物,羊牛皮毛颜色杂,
尔牲则具。祭祀牲口可真多。
尔牧来思,你的牧人走来了,
以薪以蒸,边捡柴枝和干草,
以雌以雄。雌雄牲口安顿好。
尔羊来思,你的羊群跑过来,
矜矜竞竞,小小心心奔向前,
不骞不崩。没有掉队没减少。
麾之以肱,牧人轻轻一挥手,
毕来既升。牛儿羊儿上山包。
这是诗的前三章,写的是放牧牛羊的情景。原野中、山坡上羊儿角挨着角,牛儿摇晃着耳,有的牛羊走下坡,有的牛羊在饮水,那背着斗笠穿着蓑的牧人,沿途打柴捡干草,最后潇洒地一挥手,牛儿羊儿上了山包。随着诗人的讲述,我们心驰神往,仿佛也来到了那个遥远、辽阔的土地上,感受着那古老又清新的田园气息。
《诗经》里运用对话结构全篇、叙述事件和抒发感情的诗篇如《齐风·鸡鸣》:
【原文】【今译】
“鸡既鸣矣,“鸡已经叫了,
朝既盈矣。”上朝的人都到了。”
“匪鸡之鸣,“那不是鸡的叫声。
苍蝇之声。”是苍蝇在嗡嗡闹。”
“东方明矣,“东方已经放亮,
朝既昌矣。”上朝的人越来越多。”
“匪东方则明,“那不是东方的亮光,
月出之光。”是月亮刚刚升上坡。”
“虫飞薨薨,“那是苍蝇乱哄哄,
甘与子同梦。”我俩再把旧梦温。”
“会且归矣,“上朝的人快要回来,
无庶予子憎。”别让人把你嘲讽。”
这三章诗写妻子催丈夫快快起床,去上早朝,而丈夫贪恋枕席,不愿动弹,想方设法找理由拖延起床的时间。事件的整个过程,通过夫妻对话得到了表现。由于作者绘声绘色的描摹,使人物的性格,活灵活现地立于纸上,且有如闻其声之感。
有的诗是运用设问来铺叙的,如《卫风·河广》:
【原文】【今译】
谁谓河广?谁说黄河水面宽啊?
一苇杭之。一片芦苇渡对岸。
谁谓宋远?谁说宋国地遥远啊?
跂于望之。踮起脚跟看得见。
谁谓河广?谁说黄河水面宽啊?
曾不容刀!竟然容不下小木船!
谁谓宋远?谁说宋国地遥远啊?
曾不崇朝!一个早上到那边!
这首诗写宋襄公的母亲思念宋国而求归不得的心情。通过这种自问自答的方式,表现了诗人内心极度的焦灼、渴盼甚至怨懑。
《诗经》中“赋”的运用是经常性的,谢榛《四溟诗话》曾经作过一番统计:“予尝考之《三百篇》,赋,七百二十;兴,三百七十;比,一百一十。”谢榛的统计未必完全可靠,但可以反映出赋这种手法,在《诗经》中被普遍运用的情况。可是对这种赋的手法,曾经存在过一种误解,认为它平铺直叙,缺乏艺术性,可借鉴处不大。实际上,这种手法无论在《诗经》还是在历代诗歌中,使用频率总是最高的。朱自清先生在《诗言志·比兴》中说到:“汉乐府赋体就很多,陶、谢也以赋体为主,杜、韩更是如此。”轻视对赋的研究,实在有失偏颇。
比:以彼物比此物
刘勰《文心雕龙·比兴》曰:且何谓比?盖写物以附类,扬言以切事者。
朱熹在《诗集传》中说得更斩截: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
“比”字最早出现于《邶风·谷风》的“比予于毒”中。《谷风》这首诗的作者是一个女性,她曾经和丈夫共患难、同甘苦,但在生活好转之后,喜新厌旧的丈夫却把她比作毒虫一样,讨厌她、遗弃了她。可见在《诗经》里,比的意思,就是打比方,就是选择两种本质不同的事物,取其相似之处来作比喻,以切合主题,更鲜明地表达诗人或赞美或批判的感情。这种选择,决不是随意的,而是有意识的。徐复观先生在《中国文学论集·重新奠定诗的基础——释比兴》一文中说:“比是由感情发省中浮生的理智所安排的,是主题与客观事物发生关连的自然结果。”这的确是真知灼见。比如我们在歌中唱道:“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啊,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把姑娘比作水,把少年比作山,都体现了歌唱者对阿里山的山水、人物的喜爱之情,我们把祖国比作母亲,是因为我们热爱她、感激她、依恋她,所以,比,决不是随手拈来一个事物比附就可以了,而是经过了理性的选择。
在《诗经》中,比的运用和赋法一样,也是不拘一格的。先说全诗用比的比体诗。如《魏风·硕鼠》第一章:
【原文】【今译】
硕鼠硕鼠,大老鼠啊大老鼠,
无食我黍,别想再吃我的谷物。
三岁贯女,这几年把你养足,
莫我肯顾。你从来没有把我照顾!
逝将去汝,今天发誓离开你,
适彼乐土。把家搬到那乐土。
乐土乐土,乐土啊乐土,
爰得我所。那才是我的安身之处。
整首诗都用比的手法,把毛毵毵的大老鼠来比喻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贪残者,这种比喻,显然是十分恰当、贴切的,表达了诗人对这种不合理现象的万般憎恨之情。
《周南·螽斯》也是一首比体诗,全诗三章,首章如下:
【原文】【今译】
螽斯羽,小蝗虫的翅膀啊,
诜诜兮。多得数不清。
宜尔子孙,你的子孙啊,
振振兮。代代昌盛。
据说螽斯(蝗虫的一类)的繁殖力很强,而且群聚生活,诗人就用螽斯来比喻人们子孙繁衍、和睦相处。
《诗经》中大部分的比,是用在篇中,或明喻,或隐喻,或借喻,还有博喻和对喻等。
明喻,就是说本体像喻体,在本体和喻体之间用上“如”、“像”之类的比喻词。《卫风·淇奥》:
【原文】【今译】
瞻彼淇奥,看那淇水拐弯处,
绿竹猗猗。绿竹青青像画作。
有匪君子,君子道德人敬仰,
如切如磋,好像象牙经过打磨,
如琢如磨。好像美玉经过雕琢。
瑟兮兮,他风度翩翩光明磊落,
赫兮咺兮。他威武英俊心胸开阔。
有匪君子,君子道德多么高尚,
终不可谖兮。始终不能将他遗忘。
“玉不琢不成器”,切、磋、琢、磨,是打磨骨器、玉器的工艺,诗人用它们来比喻君子对学问和人品的钻研、修养,这就把抽象的事物具体化了,也体现了诗人对君子的景仰之情。
《诗经》中有一篇被誉为“美人赋”的作品——《卫风·硕人》,就是因为成功地使用了明喻的手法而得到了这种美称:
【原文】【今译】
手如柔荑,她的手指像茅草的嫩芽,
肤如凝脂,她的皮肤像凝结的膏脂,
领如蝤蛴,洁白的脖子像是蝤蛴,
齿如瓠犀,美丽的牙齿犹如瓜籽,
螓首蛾眉。前额方正眉长又细。
巧笑倩兮,张口一笑,多么美丽,
美目盼兮。眼波流转,叫人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