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127—200年),字康成。他继承了《毛诗序》说《诗》的准则,作《诗谱》和《毛诗笺》。《诗谱》根据《史记》年表和《春秋》的有关史实,对《诗经》各篇作了周密的考证,分别排列出《诗经》中十五国风、二雅和三颂的谱系,并解说了《诗经》各部分与其时代政治、风土的关系。郑玄对《诗》的基本见解集中在他的《诗谱序》中。他阐述自己作《诗谱》的意图是:“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循上下而省之;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旁行而观之,此《诗》之大纲也。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郑玄解《诗》,显然是把诗歌作为儒家的经典对待的。他进一步发展了《毛诗序》的观点,承认诗歌创作与政教相通。如他认为西周末年“厉(厉王)也,幽(幽王)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因此产生了《十月之交》、《民劳》、《板》、《荡》这些“刺怨相寻”的作品。而这些作品,“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希望后来的君主要以此为前车之鉴。这一种观点和孔子论《诗》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郑玄的《毛诗笺》是为《毛传》作解释的。它集汉代今、古文经学之大成,成为一家最完备的《诗经》注本。郑玄注《诗经》的原则是“注《诗》宗毛(毛亨)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
可见郑玄注诗的态度十分严谨。他又是著名的经学大师,具有渊博的文学、考古学的知识。《毛诗笺》的问世,为人们研究《诗经》提供了极为有力的帮助。
虽然《诗谱》和《毛诗笺》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个别史料不实、歪曲诗的本意等不尽如人意处,但它们仍不失为研究《诗经》的重要成果。
汉人研究《诗经》的著作,比较有名、比较有价值的,还有焦延寿的《易林》、班固的《汉书·地理志》。
焦延寿,西汉人。他的《易林》虽是一部研究《易经》的著作,但对《诗经》中一些作品的本义,却有独具慧眼之处。如《周南·关雎》的主题,《毛诗序》称“美后妃之德”,三家诗认为是讽刺周康王,而焦延寿却以为是贵族婚礼上所唱的祝婚歌:雎鸠淑女,贤圣配偶。宜家寿福,吉庆长久。关雎淑女,贤妃圣偶。宜家寿母,福禄长久。
再如《周南·卷耳》,《毛诗序》提出此诗是表现后妃“辅佐君子”之志,三家诗认为是思念贤人之作,焦延寿却认为是未婚女子怀念征夫之作:玄黄虺,行者劳疲。役夫憔悴,逾时不归。玄黄隗,行者劳罢。役夫憔悴,处子畏哀。
事实证明,这些见解,都有其独到之处。
班固(32—92年),字孟坚。他的《汉书·地理志》对十五国风产生、流传地区的地理位置、风俗习气、诗歌的特点,大部分都有简明扼要、中肯的论述,是研究风诗的重要参考材料。
魏晋之际,有吴人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它在前人注疏的基础上,将《诗经》中出现的动植物和器物名称,作了集释疏解,有利于后人对《诗经》内容的理解。这一部著作是对《诗经》进行博物学研究的开山祖师。
正如鲁迅所说,魏晋南北朝时代,“更因思想通脱之后,废除固执,遂能充分容纳异端和外来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文学也进入了自觉的时代,诗学于是开始摆脱经学的束缚,深入探讨自身的规律与特点,把《诗经》作为文学研究的时代,从此揭开了序幕。
齐梁时期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刘勰和锺嵘,分别在《文心雕龙》和《诗品》中,对《诗经》赋、比、兴的手法,作了深入的探讨,并对《诗经》所产生的深远影响,作了很高的评价。如《文心雕龙·明诗篇》总结《诗经》不朽的魅力是“英华弥缛,万代永耽”,意思说《诗经》犹如美丽的花朵,它们互相映衬,光彩显耀,千秋万代都将受到人们的赞赏。锺嵘的《诗品》则具体地指出《古诗十九首》“其体源出于《国风》”;“曹植其源出于《国风》”;阮籍“其源出于《小雅》”。他把西汉至魏晋间第一流的作家作品的创作成就,都归结于受了《诗经》的影响,这种推誉可谓高矣!
到了唐代,为了统一人们的思想,朝廷倡言儒学。贞观十六年(642年),经学家孔颖达奉太宗诏,撰写《五经正义》,历时十年,完成了这部工程浩大的官书,由朝廷颁行天下,其中包括《毛诗正义》。此书引用了自先秦至汉魏六朝的大量文献资料,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融贯群言,包罗古义。”而且考证严密,对后人理解《毛传》、《毛诗笺》的内容,很有参考价值。但是《毛诗正义》因为恪守“疏不破注”的原则,所以原封不动地承袭了一些谬误,在疏解时也有误解原意的情况出现。
唐代学者陆德明有《经典释文》,这一部书有助于研究《诗经》的读音、音韵和了解三家诗的异义。
儒学在宋代仍然处于被尊崇的地位,但是因为有宋一代积贫积弱,内忧外患十分严重,为了整顿纲纪,维持中央集权统治,不得不改变对传统经学的研究方法,这就促使《诗经》研究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宋代的一些政治家,思想家,都力图挣脱前人的注疏所造成的束缚,而按照自己的见解来解释“五经”(包括《诗经》)。
宋代研究《诗经》成就最大的是朱熹。朱熹(1130—1200年),字元晦,号晦庵、晦翁,南宋著名学者。他的《诗集传》吸收了宋代学者批判汉学《诗经》的研究成果,并杂采汉唐以来诸家所长,提出了宋学《诗经》的研究体系。《诗集传》肯定了《诗经》中《国风》“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是“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的民歌的性质,这就为人们正确理解“风”的含义指出了方向。《诗集传》在疏解诗篇章句时,对诗歌的难字,有简明的注释,有注音,而且往往能连带地对其艺术表现手法作扼要的评析,对研究《诗经》的篇义、章法、音韵等方面颇有启迪。《诗集传》下语谨慎,不强作解人,于不能解释之处,则标明“不得其解”,这反映了朱熹老实治学的态度。另外,《诗集传》突破《毛诗》和“郑笺”对诗歌本义的旧说,直接从诗文探求本意,这是对传统《诗经》研究方法的突破。《诗集传》从南宋迄今,始终是一部受到普遍重视的《诗经》研究专著。
当然,朱熹对《诗经》的研究,目的还是为了“劝善惩恶”。他在《答廖子晦》书中认为读《诗》可以“法其善,戒其恶”,“其言足以为教”,“其教实被于万世”。
所以在一些诗篇主旨的理解上,朱熹也采纳了和汉儒同样的意见,从而暴露出他反《诗序》的不彻底性。如对《风》诗中的民间情歌,朱熹往往诬之为“淫诗”或“淫奔之诗”。清人姚际恒在《诗经通论·自序》中曾一针见血地指责朱熹是“时复阳违《序》而阴从之”。
南宋时期,还有吕祖谦的《吕氏家塾读诗记》和严粲的《诗辑》,这两部著作所引资料颇丰,也时发新见。另有著名学者王应麟的《诗考》,它采三家诗之遗说,汇成一编,被公认为是当时研究《诗经》的杰作。
清代初年,汉学又渐渐复兴,至乾隆、嘉庆年间,臻于极盛,史称“乾嘉之学”。在道光、咸丰之后,又产生了与以古文经学为本的考据派对立的今文学派,所以这是一个经学复盛的时代。
清代研究《诗经》的著作不胜枚举,比较有影响的著作,有陈启源的《毛诗稽古篇》、戴震的《毛郑诗考》、马瑞辰的《毛诗传笺通释》、陈奂的《毛诗传疏》、魏源的《诗古微》等。其中如《毛诗传疏》,力排三家诗说,独尊《毛序》,成为清代古文经学研究的代表著作,《诗古微》则专力探讨三家诗与《毛诗》的异同,成为清代今文经学研究的代表。
在此同时,又有一些学者专从文字、音韵、博物、典章制度等方面来研究《诗经》。如段玉裁的《诗经小学》、顾炎武的《诗本音》、毛奇龄的《续诗传鸟名》、包世荣的《毛诗礼征》等。
清代研究《诗经》的学者,几乎都卷入了三家诗派与毛诗派的纷争,只有姚际恒、方玉润、崔述等少数几位能卓然独立于派系家法斗争的漩涡之外,自成一格。
姚际恒的《诗经通论》,探讨诗的意旨时,往往有创见,崔述《读风偶识》,考察《诗经》十五国风产生的年代和诗的本义,颇有不同凡俗之见解。方玉润《诗经原始》,按诗索意,独抒己见,但不失稳妥;纵观古今,分析比较,时有妙语,阐明篇法,从而归纳创作的规律。如他对《周南·关雎》提出新的解说,指出:“此诗盖周邑之咏初昏(婚)者,故以为房中乐。”排斥《毛序》、《诗集传》的“后妃之德”、“宫人之咏太姒、文王”之说,使诗的本意更加显豁。《诗经原始》对“赋、比、兴”的表现手法,也作了新的理解,强调对诗歌的表现方法要从整体上认识。如他说《邶风·新台》具有“谈笑而道之”的风格,《小雅·北山》有“劳逸对举,两两相形”的对比之妙。细加揣摩,觉得这些见解真得吾人之心。所以《诗经原始》对人们从文学角度来研究《诗经》,很有启迪的作用。
近代研究《诗经》并卓有建树的学者,首推王国维先生。他广泛引用甲骨文、金文的材料,考证、解释《诗经》的诗句,往往得出有异于前人的结论。他还运用词语比较法,发现了《诗经》中一些词语的新释义,这两点是王国维对《诗经》研究的重大贡献。
纵观两千多年《诗经》研究的情况,了解历代《诗经》研究的主要成就,选读有关《诗经》研究的著作,从中汲取前人的学术经验,都有助于今人对《诗经》的深入理解欣赏,并建立新的《诗经》学。
第四节《诗经》逸诗略说
我们在谈《毛诗序》的时候,曾提到近年在阜阳发现的《诗经》残简的事。以“阜诗”和现存《诗经》相比较,发现两者间有许多差异。这表明《诗经》可能不是唯一的选本。我们再通过对《诗经》逸诗的研究,更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所谓逸诗,就是不被《诗经》收进的诗。《诗经》的逸诗可以分成四种类型,关于这个问题,第一章第二节已经作过介绍。张启成《诗经入门》对这四种类型有详细的举证,以下仅就三、四两种类型作一些引述。
题目佚失而有残辞存的,如:
《左传·成公九年》:《诗》:“虽有丝麻,无弃营蒯;虽有姬姜,无弃蕉萃。凡百君子,莫不代匮。”
《左传·庄公二十二年》:《诗》曰:“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往,畏我友朋。”
《左传·襄公五年》:《诗》曰:“周道挺挺,我心扃扃,讲事不令,来入集定。”
《左传·襄公八年》:周《诗》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兆之询多,职竞作罗。”
《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诗》曰:“我无所监,夏后及商。用乱之故,民卒流亡。”
《荀子·解蔽篇》:《诗》曰:“凤凰秋秋,其翼若干,其声若箫。有凤有凰,乐帝之心。”
《吕氏春秋·恃君览》:《诗》曰:“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必高举之。”
其他古籍如《礼记》、《周礼》、《史记》、《说苑》、《汉书》、《晋书》等,也都收有逸去题目的残辞,据张启成统计,仅此项,就有逸诗38篇。
另一种是保留最完整的逸诗,即包括题目和歌辞。它们也散见于各种古籍之中。如:《左传·昭公十二年》,右尹子革对楚王问曰:“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杜预说:“祈父,周司马,世掌甲兵之职,招其名。此诗逸。”
《逸周书·太子晋解》:师旷歌《无射》曰:“国诚宁矣,远人来观。修义经矣,好乐无荒。”
其他又如《穆天子传》卷三《白云谣》:
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西母又为天子吟曰:“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
《史记·伯夷列传》: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这一类诗往往附见于某种历史故事的记载中,《汉书》、《列女传》、《孟子》等古籍,亦有所见,约有17篇左右。
仅就以上两类诗来看,《诗经》逸诗的数量不少,现存《诗经》并不能反映周代诗歌的总体风貌,因此有的学者提出:《诗经》只能说是周诗的选集,《毛诗》只能说是《诗经》的一种版本,而非春秋时期的定本。了解了这一情况,将有助于我们拓宽视野,加深对《诗经》的理解,这是我们介绍《诗经》逸诗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