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在先秦时期就享有极高的声誉。孔子对《诗经》的称誉很多,散见于《论语》等书中,诸如“不学诗,无以言”等。当时整个社会也公认《诗》的崇高地位。如《左传》僖公二十七年载:“赵衰曰:《诗》、《书》义之府也。”这是公元前六百三十三年的事,在这时候,人们已把《诗》看作是义理的库府了。《管子·山权数》说当时“《诗》……民之能此者,皆一马之地,一金之衣”。所以在各种场合广泛地引用《诗》,在那时是极普遍的事,就好像诗歌风靡唐代社会各阶层的情况一样。据统计,在《左传》中,春秋二百四十年间,各种人物引用《诗》及其逸诗的,就达二百三十多次。《诗》不但是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的百科知识全书,最重要的还在于它是贵族、官员、士大夫在社会、政治交往中的重要工具。
《诗经》是可以配乐演唱的,那时所说的诗和歌,并没有意义上的差异。有一个叫师挚的乐师,他的演唱非常动人,《论语·泰伯》记孔子听了他的歌唱十分赞赏,慨叹说:“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在《论语》一书中,点到姓名的乐师就有师挚、师曹、师乙、干、缭、缺等人,可见当时为了演唱诗歌,曾经拥有一批阵容相当可观的乐师队伍。各国除了拥有官家的乐师、乐队之外,贵族子弟还要学习乐语。《周礼·春官》载:大司乐“以乐语教周子:兴、道、讽、诵、言、语”。所谓“乐语”,就是指配乐而唱的歌词。
歌手们演唱的场合,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在祭祀、宴会和各种典礼上。这时候唱的诗,是被当作仪式的一部分,也具有使宾主娱乐的目的;另一种是在政治外交及其他社会生活中,或是献诗明志,或是赋诗言志。关于仪礼乐歌,我们已在《诗经》的祭祀仪礼歌部分叙述了,下面分别介绍“献诗陈志”、“赋诗言志”、“徒歌明志”以及“孔门诗教”。
《尚书·尧典》道:“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关于“诗言志”,不同的历史时期,对“志”的内涵有不同的解释。在孔子时代,可能更强调“志”是关于政治、教化方面的态度、理想,而战国中期以后,由于对诗歌抒情特点的重视以及百家争鸣的展开,“志”的含义就更宽泛了,如郑玄注曰:“诗所以言人之志意也。永,长也,歌又所以长言诗之意。声之曲折,又长言而为之。声中律乃为和。”《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志并提,更加客观。《论语·公冶长》写道: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从这一段师生对话中可以看出,《论语》中的“志”的确是指怀抱,是儒家修身治国经世济民的理想,但并不是所有的场合,这个“志”都指政治教化方面的问题。
抒发怀抱,可以像孔子师生这样用说话来表达,也可以用“钟鼓道志”即歌唱的形式来表述,钟鼓是伴奏时所用的乐器。《周礼·春官》言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朱自清先生认为这六种乐语中,“兴、道”,是合奏;“讽、诵”,是独奏;“言、语”是将歌辞运用到日常生活中去。它们通过歌辞来表示情怀,所以称为“乐语”。用“乐语”来交流思想,这大概是当时人们的生活方式之一。在政治外交场合或一些社会生活中,人们用乐语交流思想感情的情况,可以分为“献诗陈志”、“赋诗言志”两种。
第一节献诗陈志
《国语·周语》中有一则很有名的故事,叫做《召公谏厉王弥谤》。周厉王是周朝历史上最为残暴的昏君,召公劝谏他要重视百姓的意见,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然而厉王却请来了一个自称法术广大的卫国巫师,让他监视老百姓,巫师向厉王告发谁,谁就遭到厉王的杀戮。这样一来,老百姓就把怒气压在心里,表面上不发牢骚了。厉王自以为得计。召公就又一次向他进谏,告诉他天子听政,应该“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朦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而事行而不悖。”
这个故事提到公卿和列士献诗给天子,目的是进行劝谏。他们的讽谏,是特地做的诗,只是辞,故事中提到的瞽献曲,这便是乐工的合作,将诗和曲两者配合起来,就是上面说的“钟鼓道志”,就是“乐语”了。
献诗就是作了诗献给在上位者。据顾颉刚先生说,只有公卿列士才有资格做诗献诗进行劝谏,庶民百姓还没有这样的权利。在《诗经》中,有一些地方还提到了献诗者的名字,如: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小雅·节南山》)
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小雅·巷伯》)
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大雅·崧高》)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大雅·烝民》)
有的虽然没有提到献诗者名字,但献上去是为表示褒贬态度的,如: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小雅·四月》)
维是褊心,是以为刺。(《魏风·葛屦》)
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小雅·何人斯》)
这就是我们后来经常说的“刺美见事”,也就是看到国君或官员做了什么好事,就写诗来表扬他们;看到国君和官员们做了什么坏事,就写诗来讽谏他们,或因个人遭受到不幸或冤屈,就写诗来申诉、表白,这样的情况,都属于“献诗陈志。”《左传》和《国语》也记载了一些春秋以前献诗陈志的故事。
《左传》昭公十二年,子革对楚灵王说;
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于祗宫……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祭公谋父预见到穆王周行天下,将劳民伤财,于是作了《祈招》这一首诗进行劝谏。穆王果然采纳了他的意见。《国语·楚语》也有一段记载,赞扬卫武公从谏如流。卫武公已经九十五岁,还谆谆告诫公卿大臣,不要因为他年老而舍弃他,一定要朝夕对他的过失进行劝谏。于是在他的生活中,“倚几有诵训之谏,居寝有亵御之箴,临事有瞽史之道,宴居有师工之诵”……瞽史所道、师工所诵的诗,可能就是在朝的公卿大臣作了献给卫武公的。可以想象,卫武公在位时,献诗的活动一定相当活跃。
献诗,有的是请乐工唱,也有的是献诗者自己唱,晏子就曾经唱过一首诗来讽谏齐景公。晏子是春秋时期齐国著名的宰相,而且是中国历史上一位有名的智者,《晏子春秋·内篇·谏下》说了这么一个故事:晏子出使到鲁国去,等他回来的时候,齐景公正在征丁抓夫大兴土木,要修筑大台。而时值寒冬,老百姓饥寒交迫。大家都期待晏子能劝住齐景公停止这种徭役。晏子回国后,回复了公事,齐景公为他设宴奏乐,晏子说:“国君如果允许,我想唱一首歌。”他唱道:“冻水洗我若之何?太上靡散我若之何?”歌唱完了,晏子仰天长叹,泪流满面。齐景公连忙劝住他说:“先生何故如此?恐怕是因为修筑大台的缘故吧?我这就停工好了。”
晏子的“歌谏”果然奏效了。看来“献诗陈志”在古代的政治活动中,真是个不可缺少的方式。
献诗陈志的活动,不一定都要在朝廷之上进行。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也可以用诗歌来表达批判或赞美、鼓励或劝阻的意见。下面看一首《节南山》。
周幽王时,朝中奸佞当道,政治黑暗。当权的大臣中,有一个赫赫有名的太师伊氏,他高高在上,作威作福,信用群小,排挤贤人。因此朝政更加动荡不安,人人自危。当时朝中有个叫家父的大臣就作了《节南山》这首诗,揭露并批判伊氏的专权乱国,劝谏周天子追究导致乱政祸国的根由,治理好天下万邦。诗的最后两章是这样写的:
【原文】【今译】
昊天不平,苍天对人不公平。
我王不宁!我王心里不安宁!
不惩其心,伊氏老是不自省,
复怨其正。人若规劝生怨心。
家父作诵,家父我作歌来讽谏,
以究王讻。揭发恶人太师伊氏。
式讹尔心,你若能不再委以重任,
以畜万邦。治理好四方决无问题。
家父作诗献给天子并自报姓名,表现了他光昭日月的坦荡襟怀和无所畏惧的批判精神。
上面提到周厉王是西周最残暴的国君,他年轻即位,骄奢淫逸、横征暴敛,以致民怨沸腾、诸侯离心,于是召穆公以老臣的身份对他进行劝诫,这首诗就是穆公作了献给厉王的。《毛序》称:“《民劳》,召穆公刺厉王也。”
诗第一章如下:
【原文】【今译】
民亦劳止,百姓早已苦不堪,
汔可小康。只求安居无他望。
惠此中国,请你爱护京城人,
以绥四方。以此平定国四方。
无纵诡随,别信奸侫巧言语,
以谨无良。对待小人多提防。
式谒寇虐,暴虐行为要制止,
憯不畏明。敬畏礼法不对抗。
柔远能迩,安抚远方使亲近,
以定我王。保我国君永安康。
召穆公此诗一共五章,反复劝诫厉王要远小人,离憯言,爱百姓,成君德,以保住天下,可惜忠言逆耳,厉王没有接受穆公的意见,反而派卫巫监视人民是否在诽谤他,终于激起民愤,公元前八四二年,国人群起造反,把厉王赶到彘地(今陕西省霍县)去了。可见献诗有没有效果,还得看人的思想境界,像周厉王这样冥顽不灵的人,真是春风不入驴耳,金玉之言也当作瓦砾一般,不被流放才怪呢。
第二节赋诗言志
在现代的娱乐生活中,常有点歌的活动,由听众指定一首歌请歌手演唱。这样做的目的,或是为了表达对某个亲人、朋友的祝贺、怀念或安慰;或是为了自娱。说起点歌,其实并不是很时新的事,它在中国至少有二千年的历史了。
春秋时期,人们在外交场合,为了表达宾主各方的意见和愿望,就通过赋诗这种方式。所谓赋诗,并不全是外交使臣们即兴写诗,经常是点出一首现成的诗篇,叫乐工们演唱。也有些官员自己演唱。在钟鼓齐鸣之中,歌声此起彼伏,这情景让局外人看来,真是美妙极了!但是当事人可没那么轻松。因为赋诗往往只是截取诗中的几句来为我所用,并不管原诗的本来意义,这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断章取义”。赋诗的人,要选择最恰当的诗句来作比喻或是暗示,以此表达他的意思;而听诗的人,要正确地判断赋诗人的心意,这就是所谓的“观志”或“知志”,然后马上做出反应。历史上有一个著名的故事,叫做“哭秦廷”。事情是这样的:伍子胥和申包胥曾是朋友,伍子胥的父兄惨遭楚王杀戮,伍子胥逃亡到吴国前对申包胥说:“我一定要灭掉楚国!”申包胥说:“你能灭掉楚国,我一定能复兴楚国!”公元前五○六年,吴国的军队果然入侵楚国,楚昭王逃难到随国,楚国濒临灭亡之境。申包胥跑到秦国求援,他靠着墙角,不停地哭了七天七夜,勺饮不入口。秦哀公终于被他的赤诚所感动,为他赋《无衣》一诗。《秦风·无衣》中有这样几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意思说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我要和你一起战斗。申包胥听了,明白了秦君的意思,喜出望外。
朱自清先生的《诗言志辨》收集了一些历史上赋诗言志的故事,都是很好的例子。比如《左传》襄公二十七年,郑国诸臣赋诗: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大叔、二子石从。赵孟曰:“七子从君,以宠武也,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子展赋《草虫》,赵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当之。”伯有赋《鹑之奔奔》,赵孟曰:“床笫之言不逾阈,况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闻也。”子西赋《黍苗》之四章,赵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产赋《桑》,赵孟曰:“武请受其卒章。”子大叔赋《野有蔓草》,赵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赋《蟋蟀》,赵孟曰:“善哉!保家之王也!吾有望矣。”公孙段赋《桑扈》,赵孟曰:“‘匪交匪敖’,福将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辞福禄,得乎!”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将为戮矣。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幸而后亡!”叔向曰:“然,已侈。所谓不及五稔者,夫子之谓矣。”文子曰:“其余皆数世之主也。子展其后亡者也,在上不忘降。印氏其次也,乐而不荒,乐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
郑国诸臣中,除了伯有因为对郑伯有怨怅,便在这个外交场合借机骂郑伯之外,其余的都从晋国和郑国的友谊出发,称美赵孟,如子展所赋的《草虫》中,有这样的句子:
【原文】【今译】
陟彼南山,登上南山坡,
言采其蕨。采那蕨菜苗。
未见君子,心上人不见,
忧心惙惙;心中好烦恼。
亦既见止,等我见到他,
亦既觏止,等我遇到他,
我心则说。心中乐陶陶。
诗中表达了对赵孟的仰慕和对赵孟到来的欢欣之情。赵孟听了当然十分高兴,说:“我怎么能当得起啊!”而伯有所赋的《鹑之奔奔》是讥刺、责骂国君的,诗中唱道:
【原文】【今译】
鹊之彊彊,喜鹊双双飞翔,
鹑之奔奔。鹌鹑对对相伴。
人之无良,那人品行不良,
我以为君。我却奉他为王。
这不是当面给郑伯过不去吗?所以范文子说:“伯有死期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