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有机会就策马从野地里抄近道走,比尔必须沿着大路开车,所以我并没有落下很远。我勒缰停马时,他正和艾德交谈,艾德伸手指着西南方向。
我翻身下马,艾德仔细打量战鼓。
“是匹好马。”他赞道。
“谢谢。”
“你离开好久了。”
“是的。”
我们两人握了握手。
“很高兴再见到你。我刚刚告诉比尔,说我不知道那个画家在附近到底待了多久。当时我估计,天黑之后,他大概就会走了,我没怎么注意他。如果他真的在寻找属于你的什么东西,又知道堆肥在哪里,可能他现在还在那儿。用得着我的话,我去取霰弹猎枪,和你一起过去。”
“不用了,”我说,“谢谢。我想我知道那个人是谁。没有必要带枪。我们只想过去四下瞧一瞧。”
“好吧。”他说,“我也跟着一起去,帮帮忙什么的。”
“不麻烦了。”我说。
“帮你照料这匹马如何?我给它饮点水,喂点东西,给它刷刷干净,怎么样?”
“我肯定它会很高兴的,我同样非常感激。”
“它叫什么名字?”
“战鼓。”
他走近战鼓,开始和它亲昵地套近乎。“好啦。”他说,“我要回谷仓一会儿。有什么事,叫一嗓子就成。”
“太谢谢你了。”
我从比尔的车上卸下工具,他带上电气灯,带领我朝着艾德先前所指的西南方向走过去。
我们穿过田野的时候,我借着比尔的灯光,四下寻找肥料堆。有一处地方很像翻腾剩下的堆肥,一看到它,我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土块扔得到处都是,一定有人动过它了。从卡车上直接倒下来的话,堆肥不可能散成这样。
不过……尽管如此,也并不意味他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你怎么看?”比尔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着,把工具放在地上,走近最大的一堆肥料,“这里给我来点光。”
我仔细查看剩下来的堆肥,然后取过一把耙子,把堆肥从中间分开。我耐心敲碎每一块土疙瘩,在地面上摊平,用耙子耙一遍。过了一会儿,比尔将提灯放在一个合适的角度,过来帮我一起找。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说。
“我也是。”
“我们可能来得太晚了。”
我们继续把土疙瘩敲成粉末,然后摊开,再敲碎,再摊开……
脑海中一阵熟悉的感应。我站起来耐心等待,瞬间之后,联系上了。
“科温!”
“我在,杰拉德。”
“你说什么?”比尔插嘴问。
我举起手,让他安静,将注意力集中在杰拉德那边。他站在试炼阵明亮的起点旁的阴影中,身子倚在他的巨剑上。
“你是对的。”他说,“布兰德确实在这里露面了,就在刚才。我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他突然就从左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就在那儿。”他指了一下方向。“他看了看我,然后转身又走回阴影。我叫他,他也不搭理我。接着,他消失了。你现在打算让我做什么?”
“他戴着仲裁石吗?”
“我不太清楚。我看见他的时间很短,光线又很暗。”
“他们现在看守着芮玛的试炼阵吗?”
“是的。莉薇拉已经警告过他们了。”
“很好。保持警惕,继续看守。我会再次和你联系的。”
“好的。科温,关于今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情……”
“忘了它吧。”
“谢谢。那个加尼隆可真够猛的。”
“确实如此。”我说,“警觉些。”
我断开联系,他的影像消失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我依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联系通道依然保留着,毫无目的地敞开着,就好像一台打开的收音机,却没有调到任何电台。
比尔脸色古怪地看着我。
“卡尔,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等等。”
突然,联系再次建立,不过这次不是杰拉德。她刚才一定在不断地联系我,可我的注意力当时都集中在杰拉德身上。
“科温,有件事很重要……”
“说吧,菲。”
“你打算找的东西已经不在那儿了。布兰德已经得到它了。”
“我也开始怀疑是这样。”
“我们必须阻止他。我不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多少……”
“我也不知道自己知道多少。”我插嘴道,“但我已经派人看守安珀和芮玛的试炼阵。杰拉德刚刚告诉我,布兰德出现在安珀的试炼阵旁,不过被吓走了。”
菲奥娜点点头,她那张小巧精致的脸上,红色卷发乱得异乎寻常。她看上去似乎很疲倦。
“我知道。”她说,“我一直在监视着他。可是你忘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不会的。”我说,“据我分析,现在他还不可能到达提尔—纳·诺格斯……”
“我指的不是那里。他去初始试炼阵了。”
“去调谐宝石?”
“在第一次通过的时候。”她接着说。
“要通过初始试炼阵,他必须穿过那块被损坏的黑暗区域。我觉得,那其中的麻烦可不是一星半点。”
“这么说你知道初始试炼阵的存在。”她说,“很好。节省不少时间。那块黑暗区域,我们这些人很难对付,但他不一样。他已经和黑暗力量达成了协议。我们必须阻止他,就现在!”
“去那个地方有没有什么近路?你知道吗?”
“当然。到我这里来,我带你过去。”
“等一下。我想带战鼓一起走。”
“为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带着它。”
“那好。你把我带过去。我们从那里出发和从这里走一样容易。”
我伸出手,只是一瞬间,我就抓住了她。她向前迈了一步。
“上帝!”比尔惊叫了一声,向后退去,“卡尔,过去你让我怀疑你的理智是否健全。现在我开始怀疑我自己的了。她——她也在那副扑克牌里的一张牌上。是不是?”
“是的。比尔,这是我妹妹菲奥娜。菲奥娜,这是比尔·罗斯,一位好朋友。”
菲奥娜微笑着伸出手。我把他们俩留在那里,回去找战鼓。几分钟后,我带着它回来了。
“比尔,”我说,“我很抱歉浪费了你的时间。我兄弟拿到了那件东西,我们现在得去追他了。谢谢你帮助我。”
我和他握手告别。他叫我“科温”。
我会心一笑:“是的,这是我的真名。”
“你妹妹和我一直在聊天。短短几分钟我不可能了解太多,不过我知道现在情况危急。祝你们好运。我还是希望有一天能知道整个故事。”
“谢谢。”我说,“我会尽量把真相告诉你,这件事我会记住的。”
我翻身上马,弯下腰,把菲奥娜抱起来放在马鞍前。
“晚安,罗斯先生。”她说,然后转向我,“走吧,速度慢些,穿过那片田地。”
我照她说的做了。“布兰德说你就是刺杀他的那个人。”一走到无人处,我立刻问她。
“没错。”
“为什么?”
“避免现在发生的一切。”
“我和他长谈了一次。他声称,过去是你、布雷斯,还有他组成一个小集团,共同制定了一个夺取王位的阴谋。”
“正确。”
“他告诉我说,他曾和凯恩接触,想把他争取到你们那边,可凯恩没有接受,反而把消息传给了艾里克和朱利安。于是他们也组成自己的小集团,阻止你们夺取王位。”
“基本上正确。凯恩自己也有野心,长期以来都有,但仅限于野心,他一直没有行动起来去实现自己的野心。所以他决定,如果他命中注定只是个配角,他宁可追随艾里克,而不是布雷斯。我能理解他的想法。”
“他还说你们三个人与黑路尽头的黑暗力量做了笔交易,就是来自混沌王庭的那股力量。”
“是的,”她回答说,“我们有过交易。”
“你用了过去时。”
“对于我和布雷斯来说,确实如此。”
“可布兰德告诉我的情况并非如此。”
“他不会告诉你真相的。”
“他说你和布雷斯想继续利用同盟者的力量,可他的心意却改变了。就因为这个,他说你们转而对付他,把他囚禁在那座塔中。”
“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我弃权,不猜了。告诉我好了。”
“他实在太危险了,不能放了他,可是我们也不能杀了他,因为他掌握着某个至关重要的秘密。”
“是什么?”
“布兰德破坏了初始试炼阵。托尔金失踪后,布兰德是唯一知道如何修复初始试炼阵的人。”
“你们有很长时间,完全可以从他嘴里套出情报。”
“我们没这个本事,他太强大了。”
“那你为什么又要刺杀他?”
“我再重复一遍,为了避免现在发生的一切。如果情况恶化到只有两种选择时——他获得自由或是死亡——最好的选择就是让他死掉。将来我们可能还有机会找出修复试炼阵的方法。”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答应帮忙,将他救回来?”
“首先,我并不是在帮忙。我试图阻止你们的尝试。可是当时太多人同时发力,我实在挡不住。尽管有我的阻挠,你还是打破障碍、接触到他。其次,我必须在场,如果你成功了,我就要设法杀掉他。可惜结果太糟糕了。”
“你的意思是,不愿再继续和黑暗力量结盟的是你和布雷斯,而不是布兰德?”
“是的。”
“放弃盟友,对你们夺取王位会有什么影响?”
“我们认为我们可以不借助任何外力,直接得到王位。”
“我明白了。”
“你相信我吗?”
“恐怕我正在开始相信。”
“在这里转弯。”
我进入了山腹中的一条裂缝,这里道路狭窄,周围漆黑一片,只看得到我们头顶上的一小条星空。在我们交谈的时候,菲奥娜熟练地操纵着影子,引导我们从艾德的田里向下走,进入到一片飘荡着朦胧雾气、有点像沼泽地的地方,然后再度向上,进入山峦中一条空旷、充满岩石的小道。现在,沿着漆黑的狭窄通道前进时,我感觉到她再度操纵起影子来。空气凉爽,但并不寒冷。我们左右两边的黑暗是纯粹绝对的黑,给人以无限幽深的幻觉,比黑暗中隐藏在身边的岩石更黑暗。战鼓的马蹄声没有制造出任何的回声,更强化了我心中的异样之感。
“我怎么做才能赢得你的信任?”她问。
“那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她哈哈大笑。“那我换个说法好了。我要怎么做,才能说服你相信我讲的都是事实?”
“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是谁射中了我的汽车轮胎?”
她再次大笑起来。“你已经猜出来了,不是吗?”
“也许,但我想听你说。”
“是布兰德干的。”她说,“他本想毁掉你的记忆,却没有成功,所以他决定干脆做得更彻底些。”
“我听到的故事版本是布雷斯开枪打中轮胎,还把我留在湖里不管。然后布兰德及时赶到,将我从湖中拖出来,救了我一命。事实上,警察报告中也隐约提到了这个情况。”
“是谁叫的警察?”她突然问我。
“按他们的记录,是一个匿名电话,可是……”
“是布雷斯打电话报警的。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又无法及时赶去救你。他只好希望警察可以及时赶到。幸运的是,他们真的及时赶到了。”
“你什么意思?”
“布兰德并没有将你从坠入湖里的汽车残骸中拖出来。是你自己挣扎着爬出来的。他在旁边等着,好确认你真的死了,结果你却从湖面上冒了出来,挣扎上岸。他下来查看你的情况,看你是否已经死了。如果是的话,他就把你丢在那里不管,如果你还活着,他就会把你再次扔回湖里。警察恰好就在那时候赶到了,他只好赶紧离开。那以后不久,我们就追上了他,费了不少气力,总算设法制服了他,把他囚禁在塔中。然后,我联系到艾里克,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他命令弗萝拉将你转到另外一家医院,监视你,直到他举行加冕礼之后。”
“情况对得上。”我说,“谢谢。”
“对上什么?”
“过去,我只不过是个小镇农夫,生活的时代比现在单纯得多,所以我向来弄不清楚精神病的事儿。不过我知道,没有哪个医生会为了恢复一个人的记忆,就对患者实施电击疗法。通常情况下,电击疗法的作用恰恰相反,它会毁掉某些近期的记忆。前一段时间,我得知布兰德让人对我进行电击疗法后,我就有所怀疑。所以我提出了自己的假设。那场汽车事故并没有毁掉我的记忆,电击疗法也没有。最后,我的记忆慢慢恢复了,是自然恢复,而不是什么特殊治疗的结果。我一定曾经做过什么,或者说过什么,显示了记忆恢复的迹象。布兰德不知怎么知道了,他认为在那种情况下,让我恢复记忆绝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行走到我所在的影子中,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希望用这种手段抹掉我当时刚刚恢复的那点记忆。这个计划只成功了一部分,它唯一的效果,就是让我当时迷糊了好几天。那起意外事故可能也是他干的。我从波特精神病院逃了出来,又逃过了他的暗杀阴谋,最后在绿林医院醒来,然后又离开了那里。从那时起,我的记忆就一直在恢复。我待在弗萝拉那里时,我想起了越来越多的往事。兰登带我进入芮玛,我通过试炼阵后,记忆恢复的过程加速了。不过,即使没有去芮玛,我确信,到了现在,我的记忆也会彻底复原。当然,可能比现在要慢一些。但一旦开始恢复,复原过程就会不可逆转地持续下去,而且越来越快。由此我得出结论,布兰德当时做的并不是帮我恢复记忆,他的真实目的是想破坏记忆的自然恢复过程。我的结论和你刚刚告诉我的情况对得上。”
头顶那一条星空更加狭窄,最后完全消失。我们现在正沿着一条仿佛是彻底黑暗的管道前进,只在前方非常遥远的地方有一抹十分微弱的光线,忽隐忽现。
“是的。”她在我身前的黑暗中说,“你的猜测是正确的。布兰德很怕你。他说他有天晚上在提尔—纳·诺格斯看到一个预兆:你回来了,粉碎了我们所有的计划。那时我根本没在意他的话,因为我不知道你还活着。他一定是在那时出发去寻找你的。我不清楚他是怎么找到你的,或许是用了某些玄妙的方法,或者干脆直接从艾里克的意识中看到了你。很可能是后一种情况。他偶尔有这种能力。不管怎么说,他找到你了,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弗萝拉在影子地球,而且和艾里克保持着奇怪的联系——最初让他产生怀疑的肯定是这个。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但这些都不重要。如果我们追上他,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她咯咯笑起来。“你身上佩着剑。”她故意地说。
“不久之前,布兰德曾告诉我,说布雷斯还活着。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找我帮忙,不找布雷斯?”
“布雷斯没有和宝石调和一致,而你已经调和了。接近宝石后,你们可以互相感应到对方,那以后,如果你面临死亡的危险,它会努力保护你的生命。所以,你冒的风险不是很大。”她解释说。过了一阵,她继续补充说:“不过,你也不要掉以轻心,以为自己反正死不掉。利剑一挥,还是能干掉你,只要挥剑的人动作够快,让宝石来不及反应。这种情况下,就算有宝石,你还是会死。”
前面的光线开始增强,但那个方向依然什么都没有。没有风,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气味。我们继续奔驰。我回想起:自从我回到安珀,别人向我作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解释我不在安珀期间发生的事、眼下发生的事,解释事情的由来经过。一层又一层解释摞在一起,每种解释都有其复杂的动机,包含着无数的情绪、计划和感觉。这些东西在我面前搅成一团,汇成一股洪流,冲刷着真相的城市。每一次解释的浪头袭来,都会让我原本以为已经锚定的一件或者几件事发生改变,这几件事一变,整个局面立即大为不同。再深想一步,笼罩在安珀之上的种种谎言甚至影响了我的一生,让我始终看不到事实。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现在的我比几年前的我看得更加清楚,了解到了更多的真相,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接近事实的核心。
围绕着我重返安珀,前前后后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一切似乎裹挟着我,让我逐步接近最后的答案。而这不正是我现在一心追求的吗?我想知道的是我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然后按照正确的方法坚持下去!我仰头大笑。有人先知道真相,有人后知道,孰先孰后并不重要。甚至真相是不是绝对的真相也不重要,只要它接近真相就够了。对现在的我而言,这就足够了……我就有机会朝着正确的方向做点什么,挥舞几次我手中的利剑。如果局势恶化是从正午开始的,而我从午后一点开始作出自己的努力,那么,我最多只能稍稍改变下午的发展。但是这已经足够了。我再次笑起来,同时检查我的剑,确保它随时可以脱鞘而出。